愿乘雪豹去
天空黑影幢幢。少年穿上厚重冰冷如铠甲的棉袄,掀开布满油污的门帘。雪粒如沙,打在他黝黑的脸颊上。少年动作迅疾,在大饲料桶里倒入一袋粉碎的麦秸和一袋麦麸,加一盆特制饲料、少量热水,搅拌均匀。羊圈里几只小羊围在母羊身边撒欢,几只年轻公羊把头挤在栅栏缝隙里使劲去吃放在羊圈旁边的干草,大多数羊卧在干草上反刍,眼神涣散。少年将饲料桶拉到羊圈边,还没倒进食槽里,羊群便涌上来,挤挤挨挨地把头探出栅栏外面。雪已经下大了,像细小的羊毛,落在每一只羊身上,也落在少年的肩膀上、头顶上。
去三十公里外舅舅家帮忙宰羊的母亲按说定的日期该回来。少年喂完羊,转身看一眼,远处的青海湖如一支冷冽的长剑,剑气直逼苍茫天地的融汇处;门前的小径已被雪掩埋,隐约如蛇迹。少年提着饲料桶往回走,邻居索扎叔叔家院墙低矮,可以清晰看到婶婶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少年喉结攒动,无意识做个下咽动作,把饲料桶扔在门前,走进寒凉如冰窟的房间。他吃些干硬的馍馍,喝一杯热开水,冰冷的身体得到些许安慰。他继续回到温热如母羊腹部的被窝,开始玩一款叫王城与勇士的手机游戏。这个游戏是索扎叔叔推荐给他的,下载好后无需用网络,只是占内存大,他的手机时常卡死。他已经通过了所有关卡,重玩时没有第一遍精彩,很快便觉得困倦,没玩多久就倒头大睡。
梦里也在下雪。雪片如鸟羽,纷纷扬扬地侵占整个世界。少年时而在雪地上奔跑,时而在一望无际的冰面上滑行,时而趴在羊圈栏杆上,沉默如另一只羊。许多洁白的碎片在他梦境里出现,转瞬间消逝不见,更多凌厉的洁白的碎片向他的梦境袭来。一片苍茫天幕间,他看到快速闪动的细小红色火焰,那些火焰很快扩散开,如点点繁星在滞重天穹间闪动。红色火焰渐渐变大,铺满整个天地,他讶异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犹如新生的孩童。他感觉到一股温热,越来越热,遍身如被无数细小的虫子噬咬。他在这股强盛的灼热中醒来,迟钝地回想起因为昨天半夜被冻醒,早晨煨炕时多加了一筐羊粪。
少年坐起来,窗户玻璃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他直起身子,哈了几口气,用力擦了擦,才看到外面的世界。大雪快要压垮低矮的院墙和油漆斑驳的铁门——白雪衬托下,红色油漆显得格外灼目,一如梦里的火焰。羊圈里分不清那些是羊,那些是雪堆。不对!少年眼神扫过去时,感觉到羊圈里的异样,所有羊聚集到一起,从一处快速移动到另一处,其间还夹杂着羊羔清冽的叫声和母羊湿重的哀鸣。他想起一个月前,也是大雪纷飞的日子,一只棕熊闯入羊圈。还好父亲发现及时,很快用一根粗木棍吓跑了它。羊群没有任何损伤,只是羊圈栏杆被棕熊挤坏。第二天,父亲就和索扎叔叔一起修缮了羊圈。羊群与野兽之间那种箭在弦上的对峙让他感到害怕,慌乱中他拿起手机想给母亲打电话。手机还停留在游戏界面,他怎么点都没办法退出去,只好关机后重新开机。这时他看到索扎叔叔出现在羊圈旁边,高大健硕的身影如一匹烈马。他扔下手机,赶紧跑出去。
索扎叔叔支着根长木棍站在羊圈门口,羊群依然聚集在一处,被咬伤的几只羊躺在中央,羊圈显得空荡、凌乱。没有棕熊,没有野兽,少年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每一只羊紧紧挨着彼此,眼睛里装满透亮的恐惧。他走到索扎叔叔身边,察觉到栅栏在晃动。他终于看清楚栅栏上攀附着一只一月龄羊羔大小的小兽,躯体滚圆,白色毛发里夹杂着丝缕黑色毛发。他的脑袋探出了栅栏外面,身体却被卡在里面。是一只荒漠猫吗?去年他和父亲在水草丰茂的夏牧场见过荒漠猫,毛发同样茂密,体型大小一致,只是荒漠猫毛发是黄褐色,反应迅速,动作灵敏,躯体灵巧,一听到响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眼前这只小兽明显蠢笨许多。
“一只大雪豹领着两只小雪豹逃走了,这只小雪豹被栏杆挂住了。”索扎叔叔说。
原来是雪豹。少年心里升起隐秘的喜悦。九岁那年的夏天,母亲把他放在舅舅的牧场一个月,他用舅舅的望远镜好几次看见过雪豹,每次都是三四只,很像一个人类家庭。它们或躺卧在朝阳的山脊下面,或信步在山坡上游荡。不同于其他诸如棕熊、盘羊这类野生动物,雪豹总是很吸引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捕捉它们的踪迹。
父亲重修的栅栏很牢固,少年托着小雪豹,索扎叔叔用铁钎在栅栏上破了个大洞,才把小雪豹解救下来。雪豹背部有一块巴掌大的伤疤,血肉黏在毛发上,凝固一团。后右腿紧紧贴着肚皮,三条腿挣扎时,那只腿贴得更紧。索扎叔叔摸了摸那条腿,小雪豹挣扎得更厉害了。
索扎叔叔扒开它的背部皮毛,仔细看了看说:“它的背上应该是皮外伤,不要紧,后腿受伤挺严重的,可能断了。”
“那还能养好吗?”少年问。
“怎么?你要养这只雪豹?”索扎叔叔吃惊地问。
“不然呢?它这个样子放生了也活不久啊。”
“你不怕你阿妈回家了骂你?”
“不怕。”
“你不怕小雪豹长大了吃你们家的羊?”
“不怕。”
“你不怕母雪豹再被招上门来?”
少年略微迟疑,看了眼手里的小雪豹说:“不怕,到时候让它跟回去就行了。”
“你想得太天真了,你看地上这些羊都怎么死的。”
地上的羊有的已经被吃了一半,血肉拉扯,面目惨烈;有的只被咬了一口,眼里还残留着惊恐,更显无辜。
“那怎么办呢?”少年开始拿不定主意。
“要不我问问冯皮子,他见识多,路广。”
冯皮子是共和人,早些年常来来刚察收羊皮、牛皮,大家直接叫他冯皮子,真名倒没几人知道。冯皮子人热情,喜欢和人聊路上的见闻,也爱听别人聊四周八野的事,对刚察的三乡两镇一场了解得比本地人还清楚,说起青海湖农场的建设与发展更是如数家珍。近些年羊皮牛皮不值钱,冯皮子开始转销牛羊肉,又在农场里开了家雪域快递,和大家都很熟络。
“那我先安顿好小雪豹,你慢慢联系冯皮子。”少年说。
少年用父亲的旧棉衣包裹着小雪豹,把他放在炕上。雪还在下,咬死的羊已经冻僵,索扎叔叔帮他把羊抬进房间里面。地上的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很快被雪覆盖。羊群依然聚集在一起,额头和背部的积雪让它们看起来笨重又无辜。
天色将晚,天地一派灰白空茫,雪下小了一些,风开始肆虐。雪粒打在脸上,如细小的刀刃在割,生疼。少年用长长的绳子把小雪豹拴在火炉下面,冒着严寒去给羊喂食。聚集在一处的羊群看到饲料迟疑地散开,向食槽走来。少年拿出一些细铁丝,把栏杆上雪豹趴过的洞细心补上。远处的青海湖朦胧如一块浮冰,门前的小径已经彻底被雪覆盖。他知道母亲今天不会回来了。干完这些,进入房间时,他看到小雪豹已经睡着了,像被襁褓包裹着的婴孩,呼吸平稳,表情放松。少年又找了件旧棉衣,覆盖住小雪豹,又留心不遮盖它的小脑袋。真像一只小猫啊,或者像小猫等比例放大三四倍,少年一边注视着小雪豹的脸,一边这样想。他就这样呆呆地看了很久,幻想夏日时和小雪豹在草地上奔跑的情景,幻想把小雪豹拿给舅舅看时那种自豪的感觉,幻想小雪豹在羊群旁边气势威武地守护着羊……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又迷迷糊糊地醒来,不断去确证身边睡着一只小雪豹。最后一次醒来,他听到汽车喇叭声从门口传来。
大雪已经停止,天空湛蓝,世界像出自手艺精巧的匠人之手的雕塑,蓝白分明,山脊处线条清晰。冯皮子的汽车留在雪地上的两条车辙,像两只蜗牛爬行过后的路迹,在阳光下发出暗哑的光芒。少年没想到冯皮子来得这么早,也没想到他会开着汽车来,还带着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冯皮子穿着一件包住屁股的黑色棉衣,这让他原本低矮的身躯显得更萎缩弯曲;他的脸膛依旧赧红,络腮胡比以前更长一些,远处看像围着一条毛绒绒的围巾;他带着一副墨镜,大概是为了遮挡雪光折射,但在他脸上有种不协调的喜感。
“我出这个数。”冯皮子看完小雪豹的伤势后,向少年伸出五个手指。
“五十?”跟着索扎叔叔来看热闹的婶婶在门口发出惊讶的疑问。
“老冯,你出个公道的价格,不要欺负小孩子。”索扎叔叔往后拉一把婶婶,一脸严肃地说。
婶婶不明就里地往前凑,一边蹬瞪索扎叔叔,一边好奇地看看少年和冯皮子。
“我说的是五百。”冯皮子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这回轮到少年吃惊。他吃惊得不仅是从冯皮子嘴里掉落的五百这个天文数字,还有这场莫名其妙的交易,原来索扎叔叔口中的门路就是把这受伤的小雪豹卖掉,他还以为小雪豹可以有个安全温暖的去处。他从没想过为此挣一笔钱。
冯皮子挪挪嘴皮子,却什么也没说。脸上五官不经意间向里面轻微挤一下,似乎在懊恼什么。
“那小雪豹会买到哪里?”少年打破沉默。
“这个不难,”冯皮子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异常有神的眼睛。“只要你把小雪豹交给我,它总有很恰当的去处,你也知道近几年来青海旅游或者探险的人越来越多,尤其那些生物学家、摄影师之类的,都对雪豹特别感兴趣。”
少年想起那些衣服裤子上都是口袋、包裹严实、脖子上挂着相机的背包客。他们不是坏人。初夏时,少年还为几个人领路,去找湟鱼洄游的河流。一路上,他们看什么都稀奇,对着一堆牛粪连拍好几张照片。返回时,他们给他好吃的糖果、面包,也给他拍照,还有意料之外的巨额报酬。少年愿意把小雪豹交给这样的人。同时少年想到,自己明年要去州上的学校上高中,需要学费和生活费,为此父亲在一月前和几个人进山灭鼠挣钱。本来父亲不愿意去,觉得买几只羊就够了,母亲趴在昏黄的灯光下给父亲好好算了算,顺带着也算了家里一年的花费和养羊的成本。父亲愁眉苦脸的,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准备了铺盖和伙食,中午坐上灭鼠队的皮卡车进山了。也许,五百块是父亲辛苦好几天才能挣到的钱。
少年看看索扎叔叔,想寻求他的意见。索扎叔叔竭力控制着惊讶,故作镇定地问冯皮子:“你说得的这些牢靠吗?”
“怎么不牢靠,我一夏天都是拉着这些人转,混得熟。我现在就可以联系他们。”冯皮子拿出手机,划拉着给索扎叔叔看。
“再加点吧。他们家不容易,阿爸去山里灭鼠了,阿妈帮别人家宰羊了,家里就他一个孩子。而且这次又死了这么多羊。”索扎叔叔说。
“行吧,再加二十。”冯皮子说。
“二十太少了,最少再加一百元。你看死了这么多羊,我这个做邻居的也有责任对不对,他阿妈阿爸来了,我也好有个交待。”索扎叔叔坚持说。
“索扎呀,我和你也有七八年交情了吧。今天我怎么分不清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冯皮子用夸张的语气说。
“坏人。我索扎今天就当一回坏人还不行吗?”索扎叔叔笑着说。
“那行吧,多加一百就一百,可不能再加了。”冯皮子说。
“嗯,你给现金吧。我们有时候出门没有信号,还是现金用起来方便一些。”
“早就准备好了。”冯皮子胸有成竹地笑着从包里取出一叠现金,数够六百递给索扎叔叔。
索扎叔叔数了一遍,把他交给少年。“收好,实在不放心的话交给我也行。”
少年犹豫着接过钱,觉得沉甸甸的,放在棉衣内兜里,感觉整件衣服都在往下坠。冯皮子他们连同旧棉衣卷走了小雪豹,放到汽车后座上,又顺着那两条蜗牛爬过般的小路开着汽车离去。索扎叔叔和婶婶也回去了,只留着少年一个人,空落落地在门口站了很久。
少年按时间喂了羊,这是母亲交代的最重要的事情,他不会忘记。太阳已经升空,地上的雪映得少年眼睛生疼。他围着羊圈转了很久,感觉胃部有些不舒服,迟钝地想起自己很久没有进食了。他走进火房,找出干硬的馍馍吃。馍馍似乎从没有这样硬过,也没有这样冰过,几乎是块铁疙瘩。他感觉握着馍馍的手指上有细细的刀刃在划动,牙齿在打滑、在生涩,两片嘴唇已经麻木。少年无法控制地哭了。他想起小雪豹被他抱到炕上后也是嘴里没进一口食物,甚至连一口热水也没喝。而他就着急卖掉它。他越哭越难受,越哭越汹涌,越哭越后悔。他觉得他对不起舅舅,那么善良的牧人,哪怕是一只旱獭或者野黄鸭,他都不会去伤害。如果舅舅在的话,肯定会喂饱小雪豹,然后想办法找到它的母亲。
少年的懊悔在他看到架在火房悬梁的旧羊皮时达到了峰值。那时少年刚记事。母亲和父亲卖了十几只羊,买家拉走了新鲜的羊肉,留下羊头和羊皮。他们拉着羊头到镇上,便宜卖给过路人。那些羊皮却极用心地保护着,先是用药水清洗三遍,把上面的羊毛洗得雪白透亮,然后搭在木架上晒,一有些风吹草动就收到屋子里面。那一段时间房间里都是羊皮散发出来的腥味。晒干了,那些羊皮质地极好,皮层柔软平滑,毛发细密顺直,在阳光下泛出洁白温和的光。如果做一件羊皮棉袄应该会很暖和吧,小小的他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想。母亲收好那些羊皮放在立柜上面只等冯皮子上门,却左等右等也不见他的踪影。漫长的冬季过去了,草原开始有了些微绿意,许多小羊羔被生下来,跟随在母羊后面,咩咩咩地叫,撒欢。父母带着小小的他将羊群赶到夏牧场,再也不提羊皮的事。在那个夏天他们才知道冯皮子改行不收羊皮,也才知道羊皮的价格掉得很厉害,已经没有人愿意收购羊皮。后来母亲用其中一张羊皮给少年做了件棉袄,其他的都架到房梁上面。那件棉袄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反而干硬厚重,穿着并不舒服。现在少年想到冯皮子的老本行,抑制不住地想冯皮子的老本行,害怕他对小雪豹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少年的哭声引来了索扎叔叔和婶婶。
“咋哭得这么伤心?嫌冯皮子给的钱少心里委屈吗?”婶婶蹲下来问他。
这一问少年哭得更伤心了。
“哎呀,明年就要去州上念书的人了,怎么哭起来还像个小鼻涕虫啊?”索扎叔叔说。
少年渐渐止住了哭声,声音低低地问索扎叔叔:“我们还能从冯皮子手里要回雪豹吗?钱我也不想要了。”
“那只能试试,冯皮子吧,脑袋灵活,亏本生意他不干,这次这么爽快地同意了加价,可能不好退。不过你为什么突然又反悔了。”索扎叔叔说。
“我害怕他杀了小雪豹。”
“他敢?雪豹可是雪山之神,杀了要遭报应的。”婶婶说。
“那我都卖了雪豹啊!”少年双眼眶里涌满泪水,他很努力才不让眼泪滚落。
“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哎,以前家里闯进什么动物,都是好好放生的,最近怎么了?居然想到冯皮子。”索扎叔叔若有所失地说。
少年拿出钱,高举到索扎叔叔面前。“我不要他的钱,我们把小雪豹接回来吧。”他说。
“好。我去发动摩托车,你也好好准备一下。”索扎叔叔说。
少年振奋地点好几下头。
他们在青海湖边的公路上追到冯皮子。准确来说,是索扎叔叔给冯皮子打电话说明情况,冯皮子就原地停车等他们。青海湖已冰冻如一面无边的镜子,湛蓝天空寂静无声,偶尔飞来一两只野鸟,几乎能听见双翅扑动的气流声。冯皮子的鼻子上还架着那个墨镜,扶着方向盘一声不响地抽烟。
“孩子不知道那么多,这事是我索扎做的不对,触犯神灵的事我们不能干,对吧?”索扎叔叔不停对冯皮子陪笑脸。
“索扎,真的,今天才知道你原来是出尔反尔的人,那我们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呢?”冯皮子说话间,将半截没吸完的烟丢在索扎叔叔脚下。洁白的雪无声地熄灭并淹没了那半截烟。
“今天我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的生意该咋做就咋做,我索扎决不让冯老板吃一点亏。”
“仁义?你觉得我们间还有什么仁义?”
好说歹说,冯皮子没好气地接过钱,让后座的两个人把小雪豹抱给少年。少年像抱婴孩那样谨慎地接过小雪豹。小雪豹热乎乎的,睁开一双湿漉漉眼睛看一眼少年,又将小脑袋缩到旧棉衣里。
回去后,索扎叔叔帮少年给野生动物保护站打了电话。他们问清楚地址后很惊讶雪豹会闯入离雪线很远的牧民家中,一边称赞少年,一边交代简单的注意事项。挂了电话后,索扎叔叔和少年烧了一些温水,清洗小雪豹身上的伤口。血渍洗掉后,露出一块小孩巴掌大的环形伤,已经结痂。婶婶挤了半壶羊奶,灌到以前给羊羔喂药的奶瓶中。喂小雪豹时,他们发现小雪豹吃奶的样子很像小羊羔,肉鼓鼓的两块腮帮子一耸一耸的,好像在用全身的力气。
中午过后三个野生动物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来到少年家中。其中一个男的年纪大一些,两边脸颊上带着很深的高原红。他很熟络地和索扎叔叔交谈,问他雪豹闯入羊圈时的具体情况,夹杂着聊些近年来村里的畜牧业发展状况,也对少年孤身一人住在家里表示惊讶。索扎叔叔坦率地对答,仿佛那个工作人员是他的旧友。另外两个工作人员很年轻。一个身材偏瘦,一眼一板地检查小雪豹的身体情况,不时请教年纪大些的那个工作人员。另一个穿着臃肿夸张,头上带着一只厚棉帽,脸陷进里面,有种婴儿才有的浑圆感觉。他举着台镜头很大的照相机,一边手哆嗦着,一边天上地下乱拍。少年的眼睛没离开过那台照相机,他看着镜头扫过他家的大门,他的羊圈,索扎叔叔与工作人员,小雪豹,最后到他身上。他受宠若惊地对着镜头做了个鬼脸,又抱着小雪豹拍了好几张张。直到工作人员带走小雪豹,他还回味着这个场景。他们会把小雪豹带到保护站,给予专门的医疗与养护,在小雪豹具备独立生存能力的时候放生。他们提出放生时会带着少年一起去见证那个非凡的时刻。少年惊讶地抬头头,看着他们和已经抱上车的小雪豹,内心异常激动。
母亲在深夜抵达。舅舅骑着摩托车送她回来,路上积雪未化,车子走得很慢。母亲走进院子,先看到扫的非常干净的院子,在冷冽月光下如一面石壁,再看到搭在石阶上面被咬得面目全非的羊,心里一阵寒凉。她快步走到羊圈旁边,看到里面大多数羊已经卧成一团安静入睡,只有两三只失眠的羊徒劳地磨合着嘴巴,以同样讶异的神情回应着她。她略微安心,折回院子走进房间。
少年听到响动,在被子里翻动一下身子,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到炕沿边越来越靠近的母亲,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头歪进被窝里,再次进入梦境。
他没有告诉母亲,刚才他梦见了那只小雪豹。
他梦见水草最丰茂的季节,青海湖在远处山脚下,犹如绚丽多彩的珠宝镶嵌的镜子。他和小雪豹就在旁边玩耍。小雪豹的伤口愈合了,小腿也能正常行走了,皮毛顺直光滑,躯体舒展灵活。玩累了,他躺在草地上,小雪豹低嗅着他的脸,顺着他的肩膀卧倒在旁边。他的手从小雪豹的头摸下去,到脊背那里突然摸到两块硬硬的类似犄角的东西,心里一惊,连忙爬进来细看。这时小雪豹变大了很多,几乎有一匹小马驹那么大。更令他惊异的是,它的背上长出了一对近一米长布满白色羽毛的翅膀。啊,怪不得婶婶说过雪豹是雪山之神,多么神奇啊。他叹服地抚摸着那双翅膀,抚摸着翅膀与脊背的连接处,抚摸着腹部光滑柔软的皮肉。小雪豹屈下前腿,让他爬到它的脊背上。它的翅膀一开一合,已经飞到半空。
他们漫无目的地飞着,飞过青海湖,飞过雪山,飞过许多不知名的村庄,草场,沟壑。飞向远处。
来 源:县文联
审 核:鲁海波
监 制:聂连其
总监制:李 植 责编:晒蒙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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