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湖北岸 冬日刚察”有奖征文活动一等奖作品赏析

民生   2025-01-29 19:36   青海  


白鹿

作者:何关关

1


没人真的见过白鹿。

青海湖边有很多鹿,作为陆地上体型仅次于驯鹿的鹿群种族,马鹿摇晃着巨大的角,成群结队地栖息在这草原上最晶莹的眼泪周围。

它们厚重漂亮的毛多半棕白相间,随着季节在赤褐与灰棕间变幻。偶尔会有灰白的小鹿怯生生出现,是碰巧脱离了传统的产物,往往被鹿群排挤,甚至连母鹿都不爱舔它,只能远远地孤独地待在石头后边,或者茂密的远离同伴的树荫里,直到被狼或厄运找到吃掉。

但它们都不是刚察人知道的白鹿。

那只白鹿百年前曾在仙女湾出现,近乎透明的毛发在黑夜中发出盈盈的光,巨大的角在喝水时轻轻颤动。有人说它是释迦牟尼抚摸过的灵兽,也有人说它是穆天子赠予西王母的信物。有人说它踏月而来,信誓旦旦地说看到它在月下收拢巨大的双翼。更多人说它不需要翅膀,它只属于青海湖,湿地上千万颗草叶共同吸入阳光和潮湿的空气,又吐出所有污秽和肮脏的泥泞,所有的水滴筛选细腻的月光,只把最精致透亮的一束映在它身上,才养得出如此晶莹的毛皮,轻盈的灵魂。

白鹿是每个孩子的睡前故事,他们视它为祥瑞,这源于孩提时期听到的来自母亲的低语。白鹿像某种咒语,夜夜不停地在摇篮旁踱步,直至寄生在婴孩的耳后,那个被用来储存所有信仰的苹果核一样的地方,当婴儿成为新的母亲,就在那一小块地方破土而出,被古老的神秘力量裹挟着,舔舐新生儿的额头。

有些孩子长大后就忘了白鹿,只有少数还一直记得,梅朵就是其中一个,阿爸消失后她就一个人住在铁匠铺的阁楼上,人们说他到青海湖的对岸去了,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叫她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梅朵知道她有阿妈,因为她听过白鹿的故事,除了阿妈谁会给她讲呢?

梅朵坐在窗前,看着太阳逐渐升起,冬天已经到了,黑夜越来越长,她想,但太阳还是要升起来了,远处原本模糊的地平线,巨大庄严的慈悲慧眼感恩塔,遥遥的草原与传说中古老的王城,都逐渐在厚重的暗影中脱出色彩来。

她膝盖上稀薄的阳光逐渐变得厚重暖和,昨天半夜铁匠阿尼就坐上马车离开了,要去遥远的山脉那边接儿子回家,因此她今早不用点柴烧热酥油,他甚至关上了店门,这就把她除灰扫地的活儿也免去了。

梅朵本该享受难得的自由,但她一点儿也睡不着,甚至害怕黎明的到来。她坐在窗前,在最后一颗晨星将要隐去时听到了马蹄的声音,踏松的雪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她的心也震颤不已。打开窗户,探出身子,她看到了那个男人。他跃下马背,摘下帽子,朝她深深行礼,然后伸出右手,做出一个特殊的只有他们知道的手势,爱。

梅朵没有回应。男人翻身上马离开了。她知道今天他将会向她求婚,带着一只亲手猎来的白鹿。

男人第一次透露这个计划时,梅朵想到了那传说中让西王母等待千年的天子,她不知道白鹿是不是二人的定情信物,但她知道,他没有来。


2


梅朵不止一次听男人说过那只白鹿。

那是他的家乡提亲必要的礼仪,白鹿被放在马上带回村子,柔软的肚腹紧贴马鞍,在村口那传说白鹿饮过的清泉里,他冲洗他的小刀,斩下鹿角,然后慢慢剥下一张完整的白色皮子。鹿角会被摆在喜宴上,和燃烧的蜡烛一起,皮子则披在新娘身上,是她们洁白无瑕的嫁衣。

梅朵只见过刚察的新娘,宝石和珊瑚缀在她们发间,描画过的睫毛又长又密,巨大的金饰系在长袍四周,几乎像身战甲,眼睛里满含好奇和期待,被女人们围在中央。梅朵远远地看着,觉得她也像只白鹿。

但梅朵知道她不是,她们中只有她见过白鹿。

失去父亲的那个雨夜,梅朵的伞被狂风撕碎,醒来时她蜷缩在沙柳河边。雨渐渐停止了,她摇摇晃晃顺流而下,深一脚浅一脚得像做着一场梦。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她听见了水声,搅金碎玉一般的伶俐声响,仿佛不是来自这个世界。就是在那里,她看见了白鹿。那强大美丽的白色生物,毛发厚重,透亮,蓬松,粗壮的角仿佛浸满了月光,晶莹剔透,不怒自威地,仿佛能战胜整个世界。

梅朵盯着它,几乎不敢呼吸,她缓慢地走过去,本能地感到恐惧,但耳后自然生长出的信仰和爱占了上风。白鹿轻巧地跃起,落在泉水对岸,没发出一点声音。梅朵停住了脚步,白鹿也转过身来,背对着月亮,她们隔着泉水长久地对视,她发现白鹿有双翠绿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看着她仿佛她只是一棵草叶,和草原上千千万万株没什么不同。当风吹过草原与白鹿厚重的皮毛时,那几乎透明的毛发轻盈地摆动,发出碎玉般的清脆声音,梅朵看着那双翠绿的眼睛,忽然感到远远的低语正浮现在她的前额,她仔细感受着那些语句,感到它们温暖地进入了她的身体,进入耳后那块苹果核一样的福地,她意识到是白鹿在和她交谈,并在细密的话语中感到舒适暖和,以及久违的安宁。梅朵觉得他们可能是朋友了,她看着它感到不尽的欢喜,这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再次醒来时,她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露珠沾湿她的头发,河水欢快地流动着,来自晶莹剔透的青海湖。

她感到喜悦,因为自己有了一个朋友,她几乎相信自己见过她,就像见过阿妈一样。

望着越升越高的太阳,梅朵心中涌起烦闷,莫名的火焰舔着她的胸口,窗口灌进的寒风也不能扑灭它。

他只是去猎一只鹿,这就算对草原上的孩子都不新鲜了。他恪守传统,又机敏勇敢,甚至他还爱她,她还有什么可说呢,只能像这样遥遥地瞧着他离开。

他将为我杀死一只白鹿,梅朵倚在窗边想,他爱我,却不了解我,可如果他了解我了,还会爱我吗。

也许他不会杀死她的朋友,也许他会永远爱她,她绝对应当期盼他,毕竟她深深爱着他,他将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冰冷的阁楼,寄人篱下的生活,数不尽的厨具和炭火,去到一个温暖的家。她感激铁匠阿尼的收留,也愿意长久地照顾他,可她想要一个家。家,在那里她可以选择窗帘的花样,随时把脚舒服地搭在炉火边,她会成为一个小房子里的女主人,再次拥有一个家。

可她此刻心急如焚又精神恍惚,指甲狠狠在手心掐出四个月牙般的印记,在灼烧般的期待中,她感到一些被刻意漠视的冰冷东西正在身体中生长,冰火交融间一个冷酷的声音盘旋在她的胸口,它说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


3


梅朵望着远方,太阳完全出来了,天空变成洁净的蓝色,云朵也白到透明,阳光点亮了整片大地。梅朵往窗外看去,裁缝店红色的门帘像一团火,遍地大雪像落下来的云,封冻的沙柳河是根发光的银带,银河般伸展向远方。

要是能看得再远些就好了。梅朵想,她坐在窗边,沐浴在阳光里,努力睁大眼睛,她惊讶地发现刚察从没这么清晰过,她看得到墙角的狗子咬着半根骨头,阿婆的金饰反射出耀眼的光,金顶高塔上慈悲的佛家五眼从未离她这么近,几乎贴上了她的窗台。慈悲的慧眼塔呀!梅朵赶忙扬起头,往远远的南方看去,那河流的尽头,远远连着仙女湾耀眼的蓝冰。地平线上起伏的连绵的山脉被白雪覆盖,在阳光下现出金色,闪闪发光。

要是能看得再远些就好了,梅朵想。阳光扑在她脸上,有些钻进了她的瞳孔,浓密的睫毛只来得及在她眼睑留下些许细微的影子,这让她有些酸痛,有些干涩,但她还是瞪大了双眼,使劲儿朝外望着。

她看到一只小鸟,贴着黄草尖尖低低地飞着,忽然钻进去不见了。整片草场摇晃起来,一人一马出现在她视野里,高大晶莹的蓝冰在他们身后,梅朵惊讶地捂住了嘴巴,她认出这是仙女湾,也认出了这匹马,她真的看到他了。

她看着男人骑马疾驰,箭筒晃晃悠悠,影子一起一伏,心中涌起了潮水一般的柔情,他驰骋的原力是他们的爱,那翻腾涌动着的爱使他成为最好的猎手,必将打回一只白鹿,请她成为他的新娘。

潮水般的爱情冲击着她的心脏,但总传来钝钝的隐痛,她不由得站起身,手指攥紧了衣襟,朝着男人驶去的方向看去,阳光开始变得刺眼,但她硬是睁大了眼睛,急切地搜寻,果然看到了它。她立刻就认出了它,因为它白到透明的厚实毛发,折射出日光的嶙峋的角,那美丽强大的白色影子正在冰面奔跑。

不。梅朵几乎要叫出声来,她用目光寻找男人,想阻止他,她看到男人脸上被寒风刮出的伤,手上制作弓箭磨出的伤痕与茧子,他出发得太早了,风帽被雪水沾湿了一片,此刻随着颠簸拍打他的背心,她英勇的男人带着锐不可当的爱情正跨过荆棘与陷阱,像离弦的箭,但总会温柔地回到她的臂弯里来,她是他唯一的归处,他是她家庭不可缺少的部件,少了热烈的爱情和热烘烘的心,那样的房子还怎么能叫家呢?

她脑中不由出现黄昏里点燃的灯,宽大的摇椅,暖烘烘的毯子,他们也许可以玩一盘拼字游戏,她愿意用很多夜晚织一条巨大的毯子,也愿意侍弄菜园,把新鲜蔬菜填满孩子的胃,他想怎样都行,也许只是在她做这一切时站在她身后,用充满爱意的眼光瞧着她就好,也许他们会在睡前接一个长吻。

眼睛传来的刺痛将她拉离了幻想,梅朵拼命忍着眨眼的欲望往外看去,男人不见了,白鹿也不见了,她着急地沿着那条小路往远处望,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子,望得越远,眼睛便越痛,阳光越来越烫,也越来越亮,山上的金光也越发刺眼,金塔上的风铃无风自动,发出悠长的响声。

剧痛让泪水在梅朵眼眶里打转,但她不敢低头,不敢眨眼,甚至不敢用手指抹一抹眼泪,生怕稍一退缩,这暂时获得的神力就会失灵。要是能看得再远些就好了,她紧紧咬着牙关,随着视野的再度清晰,她终于看到了男人。他还维持着张弓的姿势,剑已离弦,梅朵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看到那支箭穿过了白鹿绿色的眼睛,又在另一边穿出来,他是最好的猎手,这样的一箭能剥下最完整的皮子。

梅朵终于低下头,跌坐在椅子上,痛哭起来。


4

 

梅朵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天已经暗了,太阳沉下去,月亮却迟迟不出来,厚厚的云压在天上,梅朵忧郁地走在沙柳河厚实的冰面上,像走在河的第三条岸,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正等待什么,也许是月亮,也许不是。

这条河夏天充满生机,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湟鱼逆流而上,自青海湖中回到淡水,与另一条小鱼相遇相知,产下爱情的结晶。

梅朵走在冰面上,忍不住低头往下望,据说冰层覆盖的河水温暖如春,她想它们是不是正躲在那里,而她正无情地走过,把无数个小家的美好幸福抛在身后。

冰面泛着淡淡的白,梅朵什么都看不清。

这时她想到白鹿,又想到男人也许已经斩下它的角,想将它放在他们的婚宴。

那么强大美丽的生命,它的血会流到河里吗,也许现在它正在她脚下,回到了草原深处,回到了沙柳河里,回到明亮晶莹的青海湖,像他们上次见面那样。

每一颗水珠都是它,每一声水流都是它在说话,它在说什么呢?

梅朵放轻了步子,仔细捕捉冰下传来的细微水声。

如果就这样永远走下去,会怎样呢?她想。男人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他将皮子送去皮匠那里时,一定会仰着脖子,挥着帽子,高高冲她的窗子比出那个手势。当他发现她没在那里时会怎么样呢?也许他以为她睡着了,压低声音,放慢马蹄,小声地在她窗下念一首情诗,然后默默离去。也许他热烈的呼唤她,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但热情会持续多久呢,当沉默的窗台后始终没有出现她的影子,他会气急败坏地离开,从此将她远远抛到脑后去,重新留她一个在世界上生活,还是心急如焚,到处寻找他的准未婚妻,叫着她的名字走遍整个村子。

也许没人会发现她不见了,直到铁匠发现她没及时把烛台上的灰尘扫去,人们才想起阁楼上的女人,她不知何时悄悄消失了,就像融化在窗帘后的一片寂静里。

恍惚中她觉得应该去见她的朋友,世上只有它会那样看着她,用像草原一样绿色的眼睛,平等,真诚,纯洁地望着她,好像她也是草原的一员。

很深很深的夜里,深到乌云终于开始消散,月亮刚刚露出一点,远方太阳都快要出现,梅朵终于走到了青海湖边。她的朋友曾在这里,它们隔着泉水打量对方,都像天真懵懂的小动物,有未谙世事的眼睛。

仙女湾边空空如也,剔透的蓝冰在月光下像个坚固的梦。

她抚摸它们,看到手心里四个月牙似的陈旧伤痕,蓝冰打湿了她的手掌,伤痕逐渐泛白,和她苍白的皮肤几乎融为一体。

梅朵沿着这草原上巨大的眼泪走去,仙女湾是青海湖的一部分岸,传说中西王母宴请穆天子之处,他们曾在这里海誓山盟过吗,又为什么背离,那些说出的话是不是被结成了冰,寄存湖畔,等到想履行时再取出解冻。那拥有无上权威的西王母宝相庄严,纵有千年的寿命,可曾等得到吗?或者她从来都明白不必等,蓝冰才如此忧郁梦幻。

她在草原上游荡,有时将前额贴近蓝色冰面,动作轻盈安静,像一个不舍的吻,又像期待着某个声音。一天她发现湖边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月光下现出的光更加明亮坚硬。她伸出手指,却被淹没,梅朵惊讶地看着湖水,发现冰面已经解冻,春日将至了。

她回到村子时一切都静悄悄的,像还没被唤醒,又像是沉睡许久,陌生得让人吃惊。她感到村子变得鲜艳,美丽的颜色随积雪的消融出现了。她把指尖放在嘴边呵气,看见白色的雾,才发现村子虽是春天,而她身上仍裹着抛不去的寒冬,梅朵走进去,像一个来自森林的白色影子走入彩色的梦。

她停在铁匠铺下,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窗,窗帘更暗淡了,好像多了个绿色补丁,那里有个隐约的影子,梅朵静静地看着,几乎以为那是自己,而她则是草原的一个部分。也许她从未到仙女湾去,也没有男人要向她求婚,这只是她的平凡一天,现在起来可以提前把酥油茶热一热,如果运气好的话,在铁匠摇铃之前,她能悠闲地吃完早餐。

窗帘被拉开了,男人出现在窗口,但他没发现梅朵,只悠闲地哼着歌,继续做他的事情。梅朵看着他,好像从未认识这个男人,他的胡子不知何时长满了脖子,头发也多了不少白色的东西,她听到他说:“我送给她的午餐像什么东西,像酥油茶。”

 梅朵从未那么想念白鹿舔舐她的前额,尽管那也许从未发生过。但那触感那么分明,温热的,宁静的,充满爱怜的,简直像个来自阿妈的吻。

来   源:县文联

审   核:鲁海波

监   制:聂连其

总监制:李   植    责编:晒蒙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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