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龙,当众孤独

文化   2025-01-29 22:30   福建  


郑云龙(BlueVelvet 供图)

“没有人是怪物。”


撰文|李薇

编辑|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晚上7点半,钟声响了。


这里是北京王府井大街22号,著名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以下简称“人艺”)。


钟声提示戏剧时空启动,观众即将被抛入19世纪50年代美国东部家庭的伦理现场。


舞台下一寸寸消隐,舞台上一寸寸显现,阴郁的榆树、冷硬的石墙、荒凉的石头地……年轻的继母爱碧登场,宽檐帽、红裙,野心勃勃。她骄傲地检阅着整座农庄,忽然对上一道充满敌意的目光。


农庄主的小儿子伊本不欢迎爱碧。他高大漂亮,但忧郁软弱,被父亲的威严压弯了脖颈。他发誓要夺回母亲留给他的农庄。


在榆树下,两个年轻人靠近,敌视,挣扎,相爱,犯下罪行。欲望裹挟着爱情、金钱、仇恨,席卷荒原。


2024年11月12日,人艺版话剧《榆树下的欲望》(以下简称“《榆树》”)在曹禺剧场进行第三轮首场演出。演出前3天,我见到了男主角伊本的饰演者郑云龙。


门开了,室内乍然涌进寒气,刚结束排练的郑云龙大步走进房间,在15秒内卸掉黑色棒球帽、黑色口罩、黑色羽绒服。因为汗湿了额头,他整片手掌穿过发缝,把卷发朝后捋,全然不在乎发型是否美观。


苏联戏剧大师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提出一个表演术语:当众孤独。


当众,是因为演员和观众在一起。孤独,是因为演员处在角色和规定情境里。“在成千观众面前表演时,你可以一直索居在孤独里。”


而郑云龙,就是那个当众孤独的 人。

舞台之上


舞台,一个奇妙的地方。


每当钟声回响,天鹅绒幕布拉开,舞台便成为限定宇宙。每一次练习都是恒星的诞生与演化,每一场演出都是超新星级别的燃烧,而每一夜幕布落下,都是遗迹重新成为星云的时刻。“昨晚的演出绝对不可能重来一遍。你的状态,舞台的状态,所有的一切……它就留在那儿,留在那个时空里。”


所以郑云龙这样描述自己与舞台的关系:“你在屏幕上,只能看到一个我,但在舞台上,我能看到整个世界。”


2013年,在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系就读大四的郑云龙,登上人生首部商业音乐剧《纳斯尔丁·阿凡提》的舞台,担任主演。


首场演出至关重要,他却因为紧张失了声,只能由B角替他演完下半场。第二天,他不敢上台,躲在化妆间哭泣,导演兼班主任肖杰找到他:“你再出问题,我来给你扛,多少钱我来赔,但如果你选择不上台,这辈子你都上不了台了。”


他鼓起勇气,回到舞台。


从2021年作为特邀演员参演《榆树》,到2023年底成为人艺演员,郑云龙感到荣幸、幸福,还很兴奋。他一直对话剧感兴趣,以前没人找他演,这几年终于有了机会。


舞台变得更大了:第三轮演出,从100余座的小剧场“升舱”到600余座的曹禺剧场。对表演的要求也更高了:不戴麦,也要让最后一排观众听清伊本颤抖的倾诉,看清他吮咬小指时满眼的不安。从排练厅到舞台,动线和调度大幅增加,音乐剧表演的经验令郑云龙收放自如,但他之前欠缺台词训练,于是他一有空就去看各种戏,琢磨其他演员的表演方法。


为了舞台,他愿意付出很多代价。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身体代价,发生在2022年。郑云龙主演舞台剧《弗兰肯斯坦》,有时是科学怪人维克多·弗兰肯斯坦,有时是弗兰肯斯坦创造的人形生物。郑云龙爱怜地叫人形生物“小怪”。“它不是怪物。”他曾认真地纠正,它是用肢体拼凑出来的生物,笨拙是因为神经系统不协调。



《弗兰肯斯坦》剧照。(受访者 供图)


人形生物天性里没有羞愧感,但人有。人要如何克服羞愧感?


郑云龙特意去繁华的北京三里屯“走了走”——翻滚,跪在地上用膝盖行走,荡着手臂。他顶着一身青紫瘀伤,揣摩“动物流”健身视频,研究巴西柔术的肢体控制技巧。


终于,“小怪”降生在舞台上。它挣扎,摔倒,嘴里发出怪声。第一次看到下雪,它懵懂又欣喜,追着雪跑。盲人老者德拉西教会它知识,它感到孤独,请求弗兰肯斯坦为它创造同伴。它与另一个人形生物起舞,那么笨拙丑陋,又那么优美热烈。


台下,郑云龙付出的代价是脊椎S形错位和高强度演出导致的磨损。疼痛延续到髋关节和腿,他有阵子走路都不利索,出门自带靠垫,至今还在定期针灸。


但观众不知道这事儿。郑云龙回答得理直气壮,“我从来不跟观众说”。


外星来客


郑云龙不爱和观众说的事有很多。


他的父母,他的童年,甚至,他某只猫的名字——因为还没征求过它的意见。


在需要频繁营业的娱乐圈,郑云龙是一个异类:面对狂热的粉丝,他选择快速逃跑,试图把1米87的身段折叠起来,塞进电梯角落。面对采访镜头,他被动地攥着四五家媒体的话筒,不时踮脚,舔唇,俯身倾听。


追溯起来,连2018年改变他和中国音乐剧命运的综艺节目《声入人心》,节目组都用了12个人才说服他参加录制。他和电影《胜券在握》的导演刘循子墨第一次吃饭时,两个人都很内向,只说了三五句话。


像个外星来客,他不与地球生活交心,独自在地球漫游。


他最爱的事是睡觉,出门是为了看戏,闲下来听歌、看电影、读剧本、滔滔不绝地对猫讲话。他的生活就像演出后台,候场、待机。“除了台词,我在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要记得的东西。”


在万物速朽的年代,他读纸质剧本,用初代iPad mini看电影,2017年才注册微信,因为没有备注的习惯,不知道列表里2/3的联系人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也不刷短视频,不爱上网“冲浪”,该睡就睡,信息洪流淹不到他。


他觉得,自己和《胜券在握》中的角色周望高——穿西装和高领毛衣的高冷监事有一点挺像,“都和人群有距离感”。


但周望高有一个严酷、喜好打压的总裁父亲,父亲要求周望高只能机械地回答“是”。郑云龙则有一个鼓励式的父亲,父亲对他的态度是“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可以”。父子俩关系很好。


母亲做过京剧演员,对郑云龙的表演“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评价”。郑云龙不以为意:“她要求比较高。严格要求是好事,是让我进步的。打压是控制、否定。”


像个外星来客,他的审美与地球不同。


他喜欢扮丑自拍,喜欢夸张的鸡冠头、大鼻子等舞台造型,照镜时自觉长得奇怪。“你觉得周望高帅吗?”“你不觉得他在大银幕上很奇怪 吗?”


当听到对他长相的正面评价时,他仰头大笑,猖狂又狡黠。


“开心一点”


虽然笑得很捧场,但实际上,郑云龙不是一个容易感到快乐的人。


“你知道我最常跟人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开心一点。这可能是我本人对自己的愿望。”他曾坦率承认,“我是一个无趣的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希望自己尽量不让人生厌,但也的确无法为了取悦他人就违背本心。”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孤独的天性从何而来,心底的大门为何不愿敞 开?


这些年,孤独的天性和敞开的渴望一直在角力。


他用表演接纳了许多普罗大众眼中“不太正常”的角色——伊本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爱的勇气,周望高砸碎牢笼奔向自由,弗兰肯斯坦清醒地直面疯狂,人形生物不愿再忍受孤独……他们在他的身体里留下痕迹,构成星云。


2024年夏天,郑云龙担任了舞台喜剧《魔幻时刻》的出品人和主演。



《魔幻时刻》海报。(受访者 供图)


三流演员村田大树心怀影帝梦,被邀请拍摄杀手电影,却不知道他是黑帮成员为应付老大的怒火找来的“真杀手”,“鸡同鸭讲”的剧情开始上演,悬念与笑点迭飞。而魔幻时刻,将成为结束闹剧的关键。


魔幻时刻是一个电影专业术语,代表黄昏时最梦幻的一瞬间——太阳已经落下了,但光线还未完全消失,天空浸满橘红色,瑰丽得无与伦比。


郑云龙心中的魔幻时刻,则是他走入剧场的时刻。


他喜欢音乐剧《我,堂吉诃德》中的疯骑士堂吉诃德,用马克笔在矿泉水瓶上写下:哭丧脸骑士之水;他喜欢音乐剧《变身怪医》中的负面人格海德,不自觉模仿其低沉的声音;他喜欢音乐剧《阿加莎》中毒药般的罗伊,给他取名“小红毛”。他觉得这些角色都愿意和孤独的人形生物“小怪”成为朋友。


在那些魔幻的时刻,想象力飞驰,他想看见恐龙复活,想吹响装饰用的竹笛,想知道无边无际的大海是什么样,想把心门打开一点点,再一点点。


接近35岁,他不避讳讲述对身体机能下降的焦虑。除了旧伤,他认定自己的外貌和心肺功能也越来越差。“以前年轻,也就无所谓,怎么着都行,演出都感觉不到累。”现在连续演出《榆树》,他按揉着脚尖,向我形容,“真的是要命”。


而立之后,他也做了以前不会做的事情:走出角色,以郑云龙的身份开个人演唱会,和喜爱他的人互动。北京演唱会开场前,他很紧张,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来看,也怕Live House(小型现场演出)的舞台和观众几乎没有距离,自己会不舒适、不喜欢。


但意外地,他很喜欢。


那天在舞台上,他穿着单薄的白T恤,双手握住麦克风,独自唱了一首《玉珍》,含着泪,有些跑调。唱完后,他揉乱头发,用手背擦去横流的泪水。


那一天,他反复询问观众,自己唱得好不好听。观众说好听,他并不相信,但一遍又一遍问了下去。


在一次采访中,被问到最喜欢《弗兰肯斯坦》中的哪一句台词,郑云龙背诵了盲人老者德拉西对“小怪”的安慰。


“没有人是怪物。”



部分参考资料:

1、《郑云龙:除了台词,

我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要记得的东西》,娱理

2、《我们和郑云龙聊天,

还请他做了“个人年度盘点”》,城市画报

3、《郑云龙:做喜剧的人,是孤独的》,文艺指南Fre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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