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坡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鲁迅的这句话经常遭到无视、扭曲,或者以无视、扭曲为目的的辩解。这些人说,虽然鲁迅是主张少看中国书的,但鲁迅其实是主张多看中国书的。瞧瞧,这可是人说的话么?想想鲁迅身后的境遇,也是可怜,自己生前百般奚落的正人君子之流,都扛起了自己这面大旗。比被敌人攻击更惨的,便是被敌人拉拢、玩弄。
其实鲁迅为这个主张解释过很多次,他的态度再诚恳不过,他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我们不必为鲁迅的初衷解释什么,愿意误解的人也不会听我们解释。假如我们以为自己可以比鲁迅解释得更好,那无异于一个病人进了手术室,对主治医生说,放着我来。值得我们做的,便是借着鲁迅的话头,说一说我们自己的话,这也是鲁迅期待未来的我们去做的事。
鲁迅起初是这样说的: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时(但除了印度)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中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的,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读中国书让人沉静,却与真实的人生分离;读外国书激起人的进取心,哪怕是颓唐厌世的,也有活人的气息。这是鲁迅的阅读感受,真实直接的感受。鲁迅使用的概念是模糊的,今天我们已经不会再用“中国书”“外国书”这种粗糙的二分法,但我们可以理解鲁迅的意思。
鲁迅所说的外国书,其实基本是指西方发达国家的书,科学的、文学的、艺术的。为什么外国书多了活人气呢,无他,这些国家比我们先进入的现代世界,他们首先遇到新问题,然后思索、解答、克服这些问题,解答、克服不了的,便成了颓唐和厌世。因为面对的是新问题,所以哪怕没有弄出答案,思索的过程对后来者也是有益的。
鲁迅在那样一个时代,主张多读外国书,少读中国书,不过是激励大家直面现实,奋力去做事,而不要沉湎于故纸堆里,在已经朽坏的梦里不可自拔。可惜当时就有无聊的人来找茬,有不相识的青年写信要鲁迅搬出中国去,鲁迅说“但是我终于没有走。”
大概是实在觉得这个主张重要,鲁迅后来又解释过好几次。比如他拿喝酒举例,说酒精害了肠胃,虽然自己戒不掉,但还是要劝青年不要喝酒。他接着说:“我即使自己出的是天然痘,决不因此反对牛痘;即使开了棺材铺,也不来讴歌瘟疫的。就是这么一个意思。”鲁迅说的牛痘是指疫苗,既然有了现代的疫苗,就没必要再去主张人可以硬扛。然后时至百年后的今日,还有很多人在说,疫苗发明之前我们也没有死光,所以疫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们今天生活的时代,已经不如鲁迅那时峻急、严酷,我们有很多站得住的理由去读中国书,但我们更应该有心理空间去理解鲁迅是什么意思,至少得承认,在许多事情上,我们离不开外国书。
关于中国书对人的影响,鲁迅在《写在“坟”后面》一文里说得最细致、最透彻。《坟》是一本杂文集,里边有很多我们熟悉的文章,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论雷峰塔的倒掉》《灯下漫笔》,但是这篇《后面》读的人就比较少了。
写这篇文章时,鲁迅的心境是带着悲哀的,“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我似乎有些后悔印行我的杂文了。”他怀疑起写作这项事业,对于世界究竟会否发生效力,以及会发生怎样的效力。
读者夸他“是说真话的”,他却知道自己“还没有这样勇敢”,因为“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有人以为他是“信笔写来,直抒胸臆”,他说不尽然,“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士了,而且也不能算前驱”。他还说“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
不要以为这是谦虚,须知诚实是远比谦虚更重要的品质。我们知道,鲁迅的可爱与可敬就在于他的真实,而不是他可以做我们的嘴替。
最令人惊讶的是,鲁迅说:“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鲁迅为什么要害怕?
接着便引出中国书对他自身的影响来。当时上海一个期刊上,有人提出要做好白话须读好古文,而举例为证的人名中,其一就是鲁迅。“这实在使我打了一个寒噤。”
在鲁迅看来,读中国古书是不得已的事。“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但古书对他的思想却起到了辖制的效果,这是许多人不知道的,所以他要特意指出来:“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
所谓庄周、韩非的毒,责任当然也不在庄周、韩非,他们在自己的年代是很现代的。但是他们身后一代一代写文章、做事情的人,大都没有脱离他们划定的边界,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以致到了鲁迅成长的年代,哥伦布、牛顿都成了古人,爱因斯坦是他的同龄人,小鲁迅还要在三味书屋里天天之乎者也。鲁迅长大之后,留了学,读了外国书,开眼看了世界,对旧书产生怨气,不也是人之常情吗?
鲁迅意识到了自身的局限,他想要“博采口语,来改革我的文章”,这是一条可行的路,在他后边的老舍、沈从文证明了这一点。“但因为懒而且忙,至今没有做”,他怀疑这和读了古书有关系:“因为我觉得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能否忽而奋勉,是毫无把握的。我常常诅咒我的这思想,也希望不再见于后来的青年。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
一个人在成长阶段受到的影响,如地下河一样,潜流于我们的生命深处。我们以为属于自己的思想,其实是被植入的程序,被篡改的记忆。鲁迅能够察觉到这一点,已经非常可贵了。
鲁迅的文学主张是,“不必更在旧书里讨生活,却将活人的唇舌作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语言,更加有生气。”我们今天也挑不出这个主张有什么毛病。只不过鲁迅也发现,“至于对于现在人民的语言的穷乏欠缺,如何救济,使他丰富起来,那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们的大众普遍不会说自己的话,一开口就是别人塞给他们的那些东西,这是一个远远超出文学范畴的问题了。
至此,我们可以明白,在鲁迅看来,活人的真生活、真语言是大于所有书的,而因为外国书更贴近现代生活,所以可以多读外国书。而如果一些书限制了人的思想,禁锢了人的勇气,那么哪怕是自己写的书,也可能成为毒药。这就是鲁迅所害怕的,也是后来所切切实实发生的。
用我们今天的话说,生命大于一切文本。文本记录的只是古人在当时的诸多条件下,对生活展开的探索。有些探索很成功,于是成为经典,但这些探索远远没有穷尽人类可以如何生活的可能性。
“读史使人明智”,我们都知道这句话。但我越来越发现,读史也可能使人狭隘,使人恐惧,使人猥琐,看到那些人你会觉得,要是不读书,他还更可爱一点。
我现在相信,历史只是无量虚空中的一树烟火。当历史给你力量的时候,要相信历史。当历史给你绝望的时候,要相信历史的空白处有许多美好已经发生却没有被记录,有更多的美好本可以发生却还没有发生。历史最终给我的不是规律性,而是生命在巨大的无规律性面前始终保有的韧性与潜力。
“你要写下那些感动你的。”
“可是我没有看见值得写的。”
“改变你看见的。”
如果求知不能给我们勇气,去寻回那些走失的、被掩埋的、因时运不济而夭折的可能性,那么我们不如无知而生动。
至此,我们可以体会鲁迅在文章结尾处传递的对未来世界的温情与善意:“惟愿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也不过将这当作一种纪念,知道这小小的丘陇中,无非埋着曾经活过的躯壳。待再经若干岁月,又当化为烟埃,并纪念也从人间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