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报》说:“盛矣哉!革千年沉痼之积弊,新薄海臣民之视听,驱天下人士使各奋其精神才力,咸出于有用之途,所以作人才而兴中国者,其在斯乎?”《万国公报》道:“中国政府近于改革之事颇有改观,而立废科举一节,取数百年来败坏中国及近日屡蹶屡起、根深蒂固之附属物,一旦拔废之,是真中国历史上之新纪元,而东方大局之转移在此矣。”科举制毒害世人,科举之废如同拨云见日。大破而大立,大乱而大治,中国的复兴指日可待。五年之后,中国的局势依然不乐观,曾激烈批判科举制的梁启超却幡然悔悟,说科举不是坏制度,“实我先民千年前之一大发明也”,应该恢复科举。不过,时人的流行看法依然是科举制罪大恶极,人神共愤。这种情绪化的表达,凝固成一种“共识”,深入人心。其实,这种场面在近代史上比比皆是。鲁迅曾写过这么一段话:“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碍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那时,中国的革命者正在向另一个传统宣战。将“反对白话者”换成“科举”,就很好理解了。家国沦丧,大敌当前,没时间啰哩吧嗦,分析个头头是道。只有最武断、最极端的“咒文”,才能唤醒麻木的群众,才能与守旧派对抗。想要开窗,就得主张拆掉屋顶。人们回望这段历史,很难不被这些果决的话语所吸引,很难不将这些“共识”当成真相,从而忽视了历史的纷繁复杂。当革新者焦急地推开窗户之时,屋子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呢?破窗之后,谁最先逃出来,谁又被落在最后?
1905年10月,山西省太原县赤桥村的一个塾师刘大鹏听到一则绝望的消息:清廷下诏废止科举。一时间,犹如末日降临,他感到“心若死灰,看得眼前一切,均属空虚,无一可以垂之永久”。年近半百的刘大鹏在日记中写道:“昨日在县,同人皆言科考一废,吾辈生路已绝,欲图他业以谋生,则又无业可托。”科举一停,底层的儒生们不光没了前途,以后也很难有人聘请他们做塾师,连饭碗都丢了。上断其路,下失其根,他们若非惶惶然不知所措,便是仰屋感叹生不逢时。当愁云笼罩着山西的乡间,湖北省鄂城县的一个青年学子朱峙三却是另一番感慨。他比刘大鹏要早一些知道科举停废的消息,却表现得极为平静:“今日科举已成历史上陈迹矣。许多醉心科举之人,有痛哭者矣。”仿佛在说:科举没了?哦,没了就没了吧。两人皆非搅动风云之人,只能等待时代的风暴席卷而来,或失意,或坦然。从他们的经历中,我们或许更能了解科举变革下的人间世态。在这片土地,谁不曾拥有科举梦?刘大鹏出生于1857年,9岁受业,23岁入书院,37岁中举。借由读书一途,他生命的触角伸向了更高的位置(举人)、更辽阔的空间(京城)。1895年,他走出封闭的乡村世界,来到北京参加会试,除去壮阔的首都风景之外,他体会最深的就是等级制。在考试时,刘大鹏注意到乡试时差役称应试者为“先生”,会试时称呼就变成了“老爷”。科举之意义在于平等?不,在于分层。刘大鹏的梦想是“奋志青云,身登仕版,上致君而下泽民”。在君之下,在民之上,由士而仕,很明显,就是要变成官老爷。朱峙三的科举梦有所不同。他出生于1886年,1893年正式入塾。由于家中负债累累,父亲时常鞭策他:“我家两代住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只有靠汝读书寻出路耳。”1902年,父亲让朱峙三跟着自己学医补贴家用,不必去私塾读书。朱峙三却另有想法:“科举在清代为寒士求出路第一门径,以故无恒产者舍此不能脱贫,至于做官则在第二步。”科举之意义,在于摆脱贫困。父亲最终同意他采取附读的办法:不必天天去塾读书,每逢三、八日送文章请塾师批改。在这片土地,谁又不曾对科举梦产生过怀疑?刘大鹏初来京城,便觉得大城市的读书人以习字为先,也就是重视考试技巧,未必有真才实学。而且,科举日渐人满为患,即便考中也只是候补官员,真正做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最坏的是,捐钱做官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去走捷径了,那科举还有什么意义?于是,刘大鹏观察到一个可怕的现象:他在太原府应童生试时,考生有一百余人,此后每年递减,从八十多人到四十多人,到了1903年仅剩十八人。朱峙三在私塾里读书那段时间,维新志士正在呼吁废八股、改科举,古老的制度在这个年轻人眼中早就已经丧失了神圣性。20世纪初,清政府兴学堂,学堂招生却要求有功名在身。1903 年,17 岁的朱峙三第一次参加童子试,目的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获得考中时的三百串贺礼和进入学堂的资格。1904年,朱峙三考中秀才,喜极而泣。然而,秀才这个身份并没有造福他的家庭,接二连三的应酬反而让朱家背上了新的债务。科举走向死亡,已是大势所趋。这一点,刘大鹏和朱峙三心里都非常清楚。其实,科举停废时,革命派、改良派、保守派的反应都不强烈,似乎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识时务的读书人早就开始变换观念,尝试其他路线。生存危机是其一。在刘大鹏看来,教书是“依人门户度我春秋,终非久远之计”,然而这是他为数不多擅长的东西。废科举那一年,他已经四十八岁了,却要学习新学、改换职业,岂非难哉!这无异于直接给他的前途宣判了死刑。其实,刘大鹏也曾想求新。他来自内陆腹地,新学之风还未吹拂到的地方。1895年,他来到北京,才知道大家流行读什么书。那段时间,他大量购书,恶补“经世”的文章,了解洋务、西学。然而,他还是无法与发达地区的人竞争。1901年,清廷废八股,位于九省通衢之地的朱峙三得到消息的第二天,私塾的老师就改教策论了。七天之后,朱峙三订购了一份《申报》,借阅《中国魂》、《新民丛报》,获取新知识。同样的进度,刘大鹏恐怕要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才能追上。精神危机是其二。科举看似公平,实际上高中的概率微乎其微。然而,正是这种近乎奇迹的东西使人们相信:只要书读得好,机会是均等的。这样想的人,往往能够忍受极大的苦难,也因其苦难,从而更加依恋科举。如同一个赌徒,赌注越大,越不甘退场。科举成了他们对抗命运的唯一方式。废除科举,就等于抽离了他们的人生意义。刘大鹏是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中年人。在他眼里,无论改良派、革命派,甚至是像张之洞这样保守派,都是面目可憎的。当然,刘大鹏只在日记里怨声载道,却没有任何反抗行动。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废科举会引起士人的不满,从而导致社会动荡。事实却并非如此。清朝末年,国家乱作一团,革命派造反,佃农反抗地主,学生抗议帝国主义,唯独这些生计被夺的中年儒生没有溅起一朵浪花。朱峙三考上了两湖总师范学堂,读了六年,辛亥革命的一声枪响结束了他的学堂生活。不少同学都参加了革命,他心向往之,却出于种种原因未能投身其中。到了民国,他谋得湖北省黄安县书记官一职,薪水相当丰厚。可见,朱峙三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没有什么远大抱负,本能顺应着时代的变化。刘大鹏虽满腹牢骚,也没有坐以待毙。他依然在教书,薪水却越来越少,生活极为窘迫。1908年,他当选为山西省谘议局议员,民初又两度被推举为县议会议长,地位甚至比科举时代还要高一些。后来,他靠经营一家小煤窑赚了些钱,手头虽不宽裕,但还算过得不错。刘大鹏一直坚持用清朝纪年,不愿离开旧时代。科举停废逼着昔日拥挤在这座独木桥上的读书人另谋出路,新人毫无犹豫走上新路,不愿改变的旧人也有空间生存下去。粗略估计,当时各省举、贡人数不下数万人,生员不下数十万人,还要加上常年寒窗苦读却没考上的人。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群体,他们的出路有哪些呢?进入学堂是最常见的选择。其中,师范院校最为火爆,因为新学开疆拓土需要大量师资,有功名者至少能读会写,往往优先被录取。考不上学堂,也可参加优拔贡考试。清政府在废除科举之前,就想到了善后问题,于是保留了许多辅助类型的考试,以替代会试的作用。例如,举贡会考进行了两次,一是1907年,录取367人,二是1910年,录取320人,录取者均得到吏部授职。这些考试录取人数广,就职前景好,时人趋之若鹜。出国留学是热门中的热门。据教育部所藏《学部考取游学毕业生名册》的统计,1900年仅300人出国留学,到了1910年,已经多达30000人。清政府为笼络人才,决定给留学生相应的科名奖励。这些留学生一旦回国效力,靠西方之术,就能揽得大权,其声势与科举时代的进士几无差别。因此,留学便成了许多旧士绅的“终南捷径”。王树槐根据 《最近官绅履历汇编》 统计,江苏地区取得过旧功名的官绅中,曾出国留学者占进士的54.6%、举人的31.8%、生员的66.7%,进入国内新式学堂学习者,则分别为3%、12.1%和25%。以上都是选择读书的人。如不想考试,则可投身商界,办矿办厂。等到民初,各地商会林立,绅商已经凝聚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阶层。要么凭借功名直接从政从军。清政府要推行新政、练新军,不得不增设新机构,这就制造了大量的官缺。当时学堂毕业生又不多,僧少肉多,于是许多旧功名人士得以大摇大摆进入法政界、军界、教育界。只要心思活跃一些,旧学人士的前景远比科举时代更加宽阔。许多士绅非但没有被淘汰,反而凭借更多元化的渠道攫取了更多的权力。只是,走着走着,人们才发现脚下的路越来越窄,竟比那古老的独木桥还要逼仄。1915年,《申报》讨论留学一途,说留学生留学归来,要么效力他国,要么效力地方,能为政府用者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政府考核太严,招人太少。这也可以理解,天下哪里需要那么多官?至20年代中期,“据中华职业教育社统计,自民国六年至十五年间,江苏中小学生毕业生之不能升学、又无业可就者,其比例常为百分之四五十”。沿海发达地区尚且如此,内地的情况可想而见。当时有人讨论学堂之弊。一在毕业太易,科举时代层层筛选都显拥挤,如今毕业轻轻松松,毕业生人满为患,哪有他们的位置?二在学费太贵。舒新城曾在自传中写道,教育已经挂上了“学堂重要,无钱免入”的牌子,要征收一切费用。1910年暑假他和同学赴长沙“看世界”,原本想投考一所学堂,可是每学期需要缴膳宿杂费五十余元,“在富厚之家自然不成问题,可是每年百余元的用费,我家是绝不能负担的”。后来舒新城被录取,到了将要开学的时候,他还是独自一人返回了家乡。三在没有前途。科举时代,秀才有秀才的特权,举人有举人的特权,如今只有一纸文凭,要是当不了官,还不如一团废纸。不得不说,科举真是一个无比精巧的制度。它平等地容纳天下之人,又严苛地淘汰掉大多数。每个人都会经历失败,但他与成功的距离并没有缩短,下次或许就高中了,生活至少还有盼头。科举被废之后,毕业简单就业难,读书人的前途是不可知的,随之产生的只有无尽的茫然。那些觉得废除科举便能振兴中国的人,恐怕只是简单地认为科举是一个选官制度,却不曾想到,推翻了科举,就推翻了千年以来一直维持的社会平衡。
到了民国,李大钊这样描绘他看见的中国:“青年常在都市中混的,都成了鬼蜮;农村中绝不见知识阶级的足迹,也就成了地狱。”这样的景色已经比刘大鹏的末日更加恐怖了。清末兴学以来,好的学校集中于城市,各地学子纷纷流向都市。人们在乡下读书,可以不用太过担心钱的问题,家族有族田,村落有义庄,书院有膏火。但如果读了学堂,按照当时学制小学九年、中学五年计算,每年学费都是一笔可观的费用,还得加上昂贵的生活费。这对于很多家庭来说,都是一笔难以承担的巨款。1928年,22岁的女学生谢冰莹在“上海艺大”求学,“穷困时,就一个人跑到马路上喝西北风,躲在亭子间里喝自来水,或者索性蒙在被窝里睡两天”。有时,她连饭也吃不饱:“起初是一天吃四个烧饼,或者两个小面包;后来由四个减成两个,再由两个减成一个,最后简直穷得连买开水的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口渴时就张开嘴来,站在自来水管的龙头下,一扭开来,就水灌进嘴里,喝到肚子涨得饱饱的,又冷又痛,那滋味真有说不出的难受。”求学难,就业更难。城市能够提供的岗位有限,毕业生或进入报馆,或从事翻译,或撰写小说,大都属于自由职业者,工作极不稳定。可让这些毕业生回到农村,他们又能干什么呢?舒新城曾说过:“现在的大学生,他们所得的知识更为统治的,消费的,更与民众生活无关,更与生产技术无关。所以他们毕业之后,除了挤到都市里过游手好闲的日子,在生活习惯上,他们固然不愿到民间去,在生活技能上,他们也不能到民间去。然而都市的出路有限,所谓人满之患,从前不过是一句形容语,现在成为事实。而现在的所谓大学,还正在那里努力地大批生产。”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厂,吸收了全天下的年轻人,不断将其加工为学生。这些“产品”,城市不需要那么多,农村用不着,便成了这个社会最过剩的东西,就像游荡在都市与农村之间、找不到归处的孤魂野鬼。科举制还在的时候,学校不单在城市才有,除了人烟稀少和赤贫的地区之外,教育在所有地方都很发达。学子大多漫散乡间,或在私塾受业,或闭门苦读。必读的经典就那么十几部,爷爷读的书,孙子拿起来就能继续念,读书的成本很少。富贵人家能看的书多,但不能保证其绝对优势。人们在科考时汇聚应试,考上了进士就能做官,退休了回到乡村,搞搞慈善,修桥补路。这样的乡村场景或许陈旧,至少算得上生机勃勃。科举制废除之后,乡村教育就彻底垮了。刚开始,还有士绅热心办学,可难以维持下去。办新学的开销实在太大,动辄数千两银子,能一力承担的人屈指可数,没有政府补助根本不行。而且,由于学费太贵,乡村学校很难招到生源。根据1934年的一项乡村调查,山西乡村学龄儿童失学的原因,一为家贫无暇入学,二为家长不愿子弟入学。在被调查的村庄,儿童失学率最少的有33.4%,绝大多数在50%—90%之间,有的甚至高达100%。调查者不由得感叹,并非家长不知教育之重要,也不是学校办理不善,而是人们看不到读书的前景。想想看,省吃俭用供养的学生,毕业之后不能做老爷,还得务农,不如一开始就不读。而且,学生们学的东西,于农村社会全然无用,旧教育虽也无大用,但起码教人安分守己、顺从地主。一方面,乡村失学的人越来越多,文盲率越来越高。另一方面,农村花费大量金钱、辛辛苦苦培养的人才,全都跑到城市里去了。梁漱溟为了乡村建设,曾考察了江苏昆山、河北定县及山西太原等地,他发现:“有钱的人,多半不在村里了。这些年内乱的结果,到处兵灾匪患,乡间人无法安居,稍微有钱的人,都避到城市都邑,或者租界。”同时,“有能力的人亦不在乡间了,因为乡村内养不住他,他亦不甘心埋没在沙漠一般的乡村,早出来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农村没有多少读书人了。在古代,士为四民之首,常常要肩负治理地方的职责。这些人随着科举的停废而逐渐消失了,那么是谁来统治农村呢?一直居住乡间的刘大鹏这样说道:“民国之绅士多系钻营奔竞之绅士,非是劣衿、土棍,即为败商、村蠹,而够绅士之资格者各县皆寥寥无几,即现在之绅士,多为县长之走狗。”劣绅、贪官、无赖、流氓一起侵渔百姓。如此景象,让他不由得怀恋过去,原来的绅士虽然也剥削百姓,但至少有道义的顾虑。为了坚守“绅士之道”,他在担任咨议局议员之后立马辞职,不与恶人同流合污。很多有识之士都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纷纷呼吁:到民间去!到乡间去!在城市里找不到工作的学生,没有知识阶级的农村,两大社会问题不都解决了?科举制停废之后,城乡的分离就成了天下大势,一两个人或许可以抵抗时代,但人群是永远无法逆势而行的。读书人成为社会的“游民”之后,其地位只能一降再降。科举制一废,学校仅为教书育人的场所,士不能顺利过渡到大夫。军人、商人、职业革命家等新兴团体相继崛起,攫取了权势。军人之崛起尤其值得注意。传统社会重文轻武,俗话说好男不当兵。然国难当头,需要军人站出来,人们对他们的看法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们怎么可以瞧不起军人呢?他们是报国卫土的英雄,是中国的救星,有了他们,中国才可以免受西方列强的分割。鄙视他们,千万不可以——我们必须提高军人的地位,尊敬他们,甚至崇拜他们,不然谁肯当兵?”清朝末年,一个县官的法定收入,和军队里的队官(连长)差不多。以1911年为例,中国每年的军费支出为1亿两左右,当年财政收入不过2.6亿两,而教育经费大约只有可怜的几百万两。当兵明显更有前途,更有地位。1903年,书生林白水在《中国白话报》上说:“你看汉高祖、明太祖是不是读书人做的?关老爷、张飞是不是书呆子做的?可见我们不读书的这辈英雄,倘然一天明白起来,着实利(厉)害可怕得很。”又说:“现在中国的读书人,没有什么可望了!可望的都在我们几位种田的,做手艺的,做买卖的,当兵的,以及那十几岁小孩子阿哥、姑娘们。我们这一辈子的人,不知便罢,倘然知道了天下的大势,看透了中国的时局,见得到便做得到,断断不象那般读书人口是心非,光会说大话做大文章,还要天天骂人哩。”后来,林白水进入新闻行业,挣扎于正义和生存之间。民国以来,他依附过安福系,利用内幕新闻敲过竹杠,为袁世凯唱过赞歌。但也因敢于鞭笞黑暗、顶撞权贵,曾五被查封,三入牢狱。他心中仍有传统士大夫的自傲和正直,却没有功名与权势的庇佑。1926年8月5日,他像往常一样将文字如标枪般掷出,写下一篇《官僚之运气》,目标直指军阀张宗昌的财政次长潘复。文章写道:“狗有狗运,猪有猪运,督办亦有督办运,苟运气未到,不怕你有大来头,终难如愿也。某君者,人皆号称为某军阀之肾囊,因其终日系在某军阀之胯下,亦步亦趋,不离晷刻,有类于肾囊累赘,终日悬于腿间也。”潘复看到这篇时评之后,派人打电话给林白水,要求他在报上更正并请罪。林白水以“言论自由,岂容暴力干涉”而断然拒绝。潘复恼羞成怒,在张宗昌面前哭诉,要求将林白水立即处死。很快,林白水被捕。在8月6日凌晨,林白水被处以枪决。隔天的《晨报》报道了林白水之惨状:“子弹从后脑入,左眼出。被难之时,林身穿夏布长衫,须发斑白,双目犹未闭,陈尸道旁,见者为之酸鼻。”而仅仅4个月前,就有一个报人邵飘萍死于军阀之手。长衫与鲜血,不正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吗?随便翻开民国历史的一页,都能看见读书人被肆意屠戮的场面。他们虽有主人翁之心气,却早就不在社会的中心。再往后,许多人渐渐意识到,何须守着知识分子的身份,“我们要想在世界上当一个庶民,应该在世界上当一个工人”,读书人该为下层阶级服务。科举制度的废除,对于中国社会以及身居其间的中国人而言,都意味着一场牵涉极多、难言好坏的巨大变化中的一环:皇权瓦解,士阶层消失,异端崛起,城乡分离……天倾地覆间,一个混乱不堪的世界诞生:掌控国家的是军阀和政客,掌控地方的是土豪劣绅、地痞流氓,商人多买办,工人不成熟,农民不忧国,读书人又没用。从历史上看,游荡于城市的“孤魂野鬼”,终于找到了一种方式,回到了广袤无垠的“农村地狱”。他们的结合,掀起了一场全新的革命。全文完。感谢阅读,如果喜欢,记得随手点个在看以示鼓励呀~参考文献:
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与社会》,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胡香生、严昌洪整理:《朱峙三日记(1893—1919)》,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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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达、刘立德编:《舒新城教育论著选》,教育人民出版社,2004年
熊志勇:《从边缘走向中心:晚清社会变迁中的军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
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乡村士子——以刘大鹏、朱峙三日记为视角的比较考察》,《历史研究》,2005年第5期
杨国强:《从声光炎炎到前途失路:后科举时代知识人的生成和困蹇》,《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
沈洁:《废科举后清末乡村学务中的权势转移》,《史学月刊》,200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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