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二日 | 文汇笔会

时事   2024-10-22 22:58   上海  

从正定城楼腑瞰县城

2023年年末的某二天,北京某家报社组织在京的评论家、艺术观察者六七人,赴正定观摩剪纸艺术家任智需的剪纸展览并举行对话座谈。我以艺术观察者的身份随团前往。友人事先在电话里头告诉我任先生的一些情况。年近七旬的任先生是正定一位事业有成的企业家,十多年前放下手边的活计,重拾青少年时的爱好,投入了大量精力,用剪纸的方式进行主题性创作,其作品都是巨型剪纸,而且成系列……我对剪纸素无研究,却阴差阳错与一些剪纸艺术家有过接触。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与吕胜中先生常见面,听他讲过从民间被转运为现代艺术符号“髻娃娃”的演变过程;本世纪初曾赴河北蔚县参加过剪纸节,与当地土生土长的民间艺人聊过剪纸的乡土背景;后来还有一个契机到湖南望城采访过秦石蛟,一位大半生投入剪纸创作与收集的老剪纸家,创办了中国第一家剪纸艺术馆。对于成长于北方农村的任智需,他的剪纸是什么样子的?是什么力量让他六十岁以后推着一种流传甚久的民间艺术在现实环境中行走?他的大剪纸创作又和当代维系着什么样的关系?我充满了好奇。

我们一行人抵达正定已是中午,我迫不及待地提出先去看任智需的剪纸馆(上图)。任先生的身形与相貌,与友人的转述还是有不小的区别,这位正定市郊的前村支书,据说还是河北的武术名家,看上去身手矫健,实在与想象中的农民出身对不上号,经历过市场经济洗礼的他穿着休闲,状态非常放松。他带我们参观规模宏大的剪纸馆,那个空间陈列着他十多年来心血凝成的许多个系列剪纸,单幅剪纸的幅面都超过数米,画面场景壮阔,在视觉形式与叙事结构上,作品已突破剪纸原有的意义,具有相当的当代色彩,比如可以完整地呈现一个主题,强调画面的视觉感觉,被“放大”的画面与对“连环画”形式的挪用,是从前小体量剪纸与传统章回样式的激活与沿用,并赋予剪纸与当代壁画一样的体量与表现力。

任智需自述小时候曾挑着货郎担走街串巷贩卖剪纸,富足后的他重返少年时藉以糊口的剪纸,通过剪纸实现“自我书写”。剪纸馆展陈的正定名人系列、党史人物系列、燕赵圣贤名人系列、武术系列、中医系列以及《红楼梦》系列等等,我相信大多数影响过他或与他生命的某段经历有过交集,给过他滋养与力量,是他人生背后的精神图像,在塑造与记忆的穿插中叙述,有回望也夹杂着眺望,烙上了深深的燕赵痕迹。这就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不同的主题会同时出现在他的剪下。《红楼梦》系列是个例外,是他用心甚深的一个专题,细细构思,刻得很慢,有些甚至一式二图。这个系列的创作,蕴含着两个关键词:地域上的“正定”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轰动一时的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外景拍摄地就在正定。

《红楼梦》剪纸(任智需)

任智需那些大剪纸创作中的党建人物系列值得一提,它所涉及的都是百年间人物。不同于古代那些传奇英烈人物,这一系列中大多数人物形象为人熟知,他们的影像被广泛传播,在“象”与“剪纸化”之间,怎么重塑人物形象?这是个不小的挑战,他坦言有个团队替他收集人物素材,汇拢后由他提炼设计加工。除了人物造型的独特塑造,还要避免与同类主题同质化,以及照顾到连续性系列图像的形式变化与某个人物的个性特征。他的形式观与他自小练武有关,导源于武术中的“意”与“形”,比如讲求形式的“势”与“充实”,是直觉也是经验生成。至于大剪纸中流露的豪气,则多半出于燕赵人的本色。我没想到任先生介入创作的过程也那么动人,更惊讶于他创作意识铺陈张扬时的横贯古今。我原本只对题材背后的人感兴趣,现在竟对其创作的方式也有了兴趣。这是一个很多人都触碰过的主题,在乡土、时代、精神的轮转叙述中,任智需的创作注入了他对历史的沉思和敬意,中间渗透着一种关怀,还有那贯穿古今的朴素的乡土情结。一个评论家用“刀锋追笔锋,剪纸志史”来形容任智需的行为,我是赞同的。

隆兴寺摩尼殿

我因任智需而来正定。正定让我牵挂的还有那块千古传名的龙藏寺碑。

次日吃过早饭,我们在任先生助手小乔的导引下来到隆兴寺。

雪后的华北,阳光明媚,尽管气温有点低,空气却清新。隆兴寺瓦楞上还留着薄薄的一层雪,画出被林徽因所称道的中国古建屋顶最美的一刻。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酱红色的院墙、高耸的飞檐,让这座走过千百年至今仍隐身于市井的寺庙显得有点儿暖意。

龙藏寺碑碑亭

栅栏内的龙藏寺碑

龙藏寺碑就在隆兴寺大悲阁东侧一座有点年头的旧碑亭里。龙藏寺碑在书法史上被称为“隋碑第一”,体貌上实是承隶意的正书。依我看,这块处于转型时期的碑刻之所以吸引人、被人推崇,无外乎它具有艺术演进过程中未定型的优势,符合儒家外观内蕴的诸多标准,刚健内敛又书意充盈。喜欢说过头话的康有为甚至说“此六朝集成之碑,非独为隋碑第一也”。我此前看过的都是印刷质量精粗不一的复制品,一旦走近原碑,还是有点兴奋。

龙藏寺碑(局部)

碑亭二面封闭,碑面前后即南北方向是敞开的,因为是国保文物,碑亭敞开的二面安上了木栅栏,里面采光不是太好,加上北方风沙大,碑面积满了灰尘。趴在栅栏上往里头张望,无法看清碑面的文字,碑的下端残泐得厉害,能看清楚的只有碑额那三行气场十足魏碑味道极浓的“恒州刺史鄂国公为国劝造龙藏寺碑”。我借助手机镜头观察这块名碑每个局部,尽管碑面的墨拓失真,还是看到碑字形体扁平外扬的结构,正如杨守敬描述的那样:“正平冲和处似永兴,婉丽遒媚处似河南,亦无信本险峭之态”。杨守敬的话反过来的理解,初唐三家与龙藏寺碑似有某种血脉上的关联。我此时有点一眼千年之感,毕竟是一千四百年前的旧物,虽因看得不甚清楚感到悻悻,还是觉得不虚此行。原碑东侧树了一块1:1复刻碑,碑身裸露在光天化日下,便于游人就近观赏。只是龙藏寺碑真物在此,不知为何又多此一举?其实只要对原碑碑亭略加清理,调整采光,聘用高手重做墨拓,就会还龙藏寺碑一个俊朗的原貌。

龙藏寺碑亭全景,左边是复刻碑

名寺多有名碑相伴。隆兴寺里的古碑并非只有龙藏寺碑,还有如“大唐开业寺李公之碑”(下图),也是刻于初唐的楷法上乘、点画结体精美的佳作,可惜因名气不大,被安置在寺院最后一进的某个角落里。其他如“大宋重修铸镇州龙兴寺大悲像并阁碑铭”,立于北宋端拱二年(989年),出于当时的名手。寺内还有赵孟頫写的一块小碑。

两位文化名人与隆兴寺有缘分。1933年4月梁思成带助手来正定考察古建,借住在隆兴寺方丈院的东厢房,用一周时间调查、测绘、记录、拍摄了隆兴寺在内的六七个古建,留下了一份《正定调查纪略》。他们的工作分三个部分,为那些濒临倒塌的古建拍摄外观影像,测绘古建,留下保存古建密码的详细数据,此外还绘制了古建平面与结构线图。同年11月梁思成林徽因与助手第二次来正定,完善、补充上次的测绘数据,为期十天。三十年后梁思成第三次来到正定。后来正定以及周边地区的古建能恢复原状,就得力于梁林1930年代的工作。据梁林1933年留下的影像,隆兴寺的大觉六师殿当时已毁,只剩下台基,如今一仍其旧,无法复建。梁林在正定的工作,是受过西方学术训练的学者为中国古建留下的科学测绘档案。这份档案对于中国古建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正定为了纪念梁林,在隆兴寺当年梁林下榻的方丈院东厢房,做了一个常设展,以纪念梁思成林徽因为保护文物所作的贡献。

梁思成1933年拍摄的大觉六师殿台基

历史上的寺院修建,一个理想就是为了普度众生。龙藏寺是隆兴寺的前身,寺院总是毁了再修,修了又毁,然后再修;寺院的再生,似乎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只要有信念在,毁不了形式上的寺院。寺院文化作为精神象征,与物质文化相伴相生。建国后隆兴寺成为诸多流散文物的避难所,它最后一进的毗卢殿,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因崇因寺塌圮,该殿被整体搬迁到此地,此外更多的文物被转移到隆兴寺的后花园。

毗卢殿

隆兴寺后花园

站在通往隆兴寺后花园的石阶上,居高临下俯看起伏不平的花园,白雪皑皑,林木森森,古物随意散置其间,不禁兴叹:历史上的正定曾经多么繁华,如今褪去繁华的隆兴寺,暮鼓晨钟,香火依旧,遍布隆兴寺后花园的文物正是一部隐在历史苍烟里未被书写的正定极简史。

          2024年9月1日

        北京海淀蓝旗营小区


唐吟方
编辑丨芦李娜


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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