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整治“内卷式”竞争了

财富 2025-01-10 13:36 北京

“内卷”是恶性竞争，其本质上就是低价竞争、不计成本、不计利润，迈向高质量发展时期，“内卷式”恶性竞争带来的低价销售、同质化竞争或过度消耗资源与国家高质量发展背道而驰。

文｜《财经》记者张明丽

编辑｜王延春

2024年夏天，浙江服装店老板刘敏带着团队成员参加澳大利亚的服装展会，此前，她已陆续去过俄罗斯、英国展会。她告诉《财经》，国内同质化低价竞争严重，大家都在用低价卷市场，同样一件产品，国外价格比国内高10%-15%。

“国外更重视人工成本，”刘敏说，手工缝制的裙子一件可以卖到400元-500元。国内主要是低价抢占市场的商家太多，加上电商冲击，商家只能一遍一遍降低售价，“没办法”。所以在保留国内市场的前提下，刘敏积极参与海外展会，将服装卖到国外，“走出去”避免“内卷”。这是企业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不二选择。但是，“走出去”谈何容易，刘敏说，国内与国际市场标准不一样，“走出去”前要深入了解不同国家的标准。但一旦市场打开，企业利润十分可观。

“现在市场开放了，也给企业更多机会。”刘敏说，在展会上，很多外国人前来定款，有的当时就会付定金，给了企业新发展思路。实际上，“内卷严重”“恶性竞争”，这些在市场业界流行的话语，已经引起中央决策层面的关注。有业界人士评论指出，无论个人还是企业，甚至某个行业，一旦陷入“内卷式”竞争，就可能面临“越努力，越低效”的命运。

当前，“内卷”一词正成为业界热议话题。广义是指过度竞争和无效消耗，给个人和社会带来无法忽视的负担。还有电商行业，一些小型商家，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被看见，不断压低价格，甚至不惜以牺牲产品质量为代价。有的平台，投入大量的时间和资金，进行刷单、刷好评，搞不正当竞争。这些行为误导消费者，导致市场秩序混乱，让真正注重品质和服务的优质商家，反而难以获得应有的市场份额。劣币驱逐良币，供需两端皆无长利可言。

从事钢铁进出口贸易的贸易员李明告诉《财经》，特种钢，中国有优势，更便宜，一吨价格与国外差2000元-3000元。中国钢铁工业协会党委副书记、副会长兼秘书长姜维表示，一段时期以来，钢铁行业“内卷式”恶性竞争已现端倪，并有进一步加剧的趋势。部分企业无视行业发展阶段的调整、钢材市场需求的下降，简单、粗放、低水平地追求规模效益，靠打“价格战”抢市场，严重扰乱市场秩序，导致钢材价格持续下跌、原燃料价格相对高位，行业效益大幅下降。

据了解，唐山钢坯价格从四年前的5820元每吨跌至3120元，跌幅高达2700元。

2024年12月22日，“中国光伏行业协会CPIA”（下称“光伏协会”）官微发布了一篇名为《微光与坚持——再论国电电力新疆巴州发电公司低价光伏组件招标》的文章，文中写到，三天的时间，终究还是没有等来招标单位国电电力新疆巴州发电公司的回应，没有等来标的成本测算依据的公布，也没有等来任何解释，等来的只是草草一纸中标公示。

据了解，协会评述的公开招标采购项目，是国电电力新疆巴州发电公司600兆瓦规模的光伏组件采购项目。2024年12月20日，该项目公布中标结果，上海电气集团恒羲光伏科技（南通）有限公司和合盛硅业股份有限公司，分别以0.6245元/瓦和0.629元/瓦的投标单价，分得该组件采购项目350兆瓦和250兆瓦的订单，共三家企业入围，分别为上海电气集团恒羲光伏科技（南通）有限公司、昱辉光能科技有限公司、合盛硅业股份有限公司，三家候选企业的投标报价分别为0.625元/瓦、0.631元/瓦、0.629元/瓦。

在行业“反内卷”的倡议下，该项目招标单位提前设置了0.6313元/瓦的最高投标限价，远低于协会2024年11月公开披露的0.69元/瓦的“底价”。该项目的两家中标企业的投标单价分别为0.6245元/瓦和0.629元/瓦，为该项目16家投标企业中的最低和次低报价。协会认为，有加剧“内卷式”竞争之嫌。

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以科技创新引领新质生产力发展，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开展“人工智能+”行动，培育未来产业。加强国家战略科技力量建设，健全多层次金融服务体系，更大力度吸引社会资本参与创业投资。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

在2024年12月14日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举行的2024-2025中国经济年会上，中央财经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韩文秀表示，要以科技创新引领新质生产力发展，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要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促进“新三样”等优势产业长期持续健康发展。

韩文秀表示，要大力推动科技创新与产业创新融合发展，加强基础研究和关键核心技术攻关，开展新技术、新产品、新场景大规模应用示范行动，开展“人工智能+”行动，培育生物制造等未来产业。要健全多层次金融服务体系，更大力度吸引社会资本参与创业投资，梯度培育创新型企业，大力支持发展更多独角兽企业和瞪羚企业。

“内卷”之风

《财经》了解到，在部分行业，内卷成为风气，已有时日。一位直播从业人员告诉《财经》，直播间有一个爆款，同行就会立刻复刻，价格只有一半，半价抢流量，最后大家都赔钱。

“因为低价内卷，所以很多行业单价都提不上去，同种类卖到国外价格更高。”刘敏说。

中国宏观经济研究院高级顾问专家、二级研究员杨宜勇告诉《财经》，过往市场中的内卷式竞争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同质化竞争。企业间提供的产品或服务缺乏差异化，创新能力不足，导致市场竞争集中在价格和市场份额的争夺上。这种竞争方式容易造成资源浪费，因为各家企业为了争夺有限的市场份额而不断降低价格，牺牲利润空间。

二是过度劳动与时间投入。在某些行业尤其是互联网、金融等行业中，员工被迫接受长时间工作制（如“996”工作制），即早上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每周工作6天。这不仅影响了劳动者的工作效率和个人生活质量，还可能对身心健康产生负面影响。

三是恶性价格战。一些企业通过大幅降价甚至亏本销售来吸引顾客，以期快速扩大市场份额。然而，这样的做法往往会导致整个行业的利润率下降，削弱企业的盈利能力和发展后劲，并且可能导致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损害优质企业和品牌。

四是内部消耗。在企业内部也可能存在激烈的职位晋升竞争，员工之间互相倾轧而非合作。此外，不同部门之间的利益冲突也可能会导致效率低下和资源错配。

五是地方保护主义。地方政府出于本地GDP（国内生产总值）、税收等考虑，有时会对本地企业给予不当的支持或保护，妨碍了全国统一市场的形成，加剧了地区间的不公平竞争。

中国政法大学知识产权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赵占领告诉《财经》，所谓“内卷式竞争”目前尚没有明确的界定，按照通常的理解，“内卷式竞争”是一种内耗的无意义的竞争，是企业为了争夺有限的社会资源，而进行的无效的过度竞争，其中最常见的便是低价竞争。

中国商业经济学会副会长宋向清接受采访时表示，“内卷式”竞争是一个经济学术语，它描述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同行间竞相付出更多努力以争夺有限资源，导致个体“收益努力比”下降的现象。在宏观经济领域，“内卷式”竞争更多指向企业间的同质化竞争或过度消耗资源却未带来生产力提升的行为。这种现象表现为成本堆叠但无效益增长、创新投入不足、技术进步停滞、产业间发展失衡、资源错配加剧以及长期经济环境受损竞争失序。

赵占领告诉《财经》，2024年7月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提到要“强化行业自律，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12月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再次提及“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措辞从“防止”变为“综合整治”，态度更为坚决，这从侧面反映出内卷式竞争给经济发展带来的负面影响越来越明显，仅凭行业自律已经无法解决这一现状，国家可能要进一步出台相关政策进行治理，制定相关法律法规、行业规范，对目前不构成违法的内卷式竞争行为进行管理和惩治。

在国家市场监管总局价格监督检查和反不正当竞争局原局长袁喜禄看来，“内卷”是恶性竞争，其本质上就是低价竞争，不计成本，不计利润，迈向高质量发展时期，“内卷式”恶性竞争带来的低价销售、低价竞争必然引发低层次恶性竞争，这与国家高质量发展是背道而驰的。

宋向清指出，“内卷式”竞争的问题在于：

一、忽视比较优势：“内卷式”竞争往往导致企业忽视自身的比较优势，盲目跟风和模仿，无法形成差异化的竞争力。二、破坏市场秩序：无序竞争破坏了市场秩序，导致资源错配和市场失灵，不利于形成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三、阻碍统一大市场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建设需要各地区、各行业发挥各自的比较优势，而“内卷式”竞争往往导致地区间的同质化竞争和资源的无序流动，不利于统一大市场的形成和发展。

赵占领认为，“内卷式竞争”则与《反不正当竞争法》中规定的不正当竞争有所联系也有所区别，部分内卷式竞争行为，如抄袭模仿、恶意诋毁等构成不正当竞争，受到法律规制。也有部分内卷式竞争行为并不构成违法，只是一种低效率的竞争。以低价竞争为例，如果企业以低于成本的价格进行倾销，排挤竞争对手，则构成不正当竞争。但内卷式低价竞争往往处在合法的边缘，企业以低利润的价格抢占市场份额，这种行为并不构成违法，却给企业的生存发展带来了极大挑战。

创新引领应对“内卷”

此前，部分行业已经自发开始反内卷。

中国光伏行业协会CPIA官微发布消息称，光伏行业就“强化行业自律，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达成共识。中国光伏行业协会表示，近段时间以来，光伏产品市场价格持续下滑，整个行业陷入了非理性竞争的恶性循环中。为维护光伏市场公平竞争秩序，引导行业健康可持续发展，召开此次座谈会。在该会议中，限价方案得到行业一致认可。

2024年12月12日，中电联电力装备及供应链分会发布《强化电力装备行业自律抵制“内卷式”恶性竞争倡议书》（下称《倡议书》）。

《倡议书》提出，当前，新能源、智能电网快速发展，我国电力装备行业取得的成就令人瞩目，但在发展过程中，也仍面临低端产能过剩、高端供给不足，“内卷式”恶性竞争现象日益凸显，成为制约行业健康发展的突出问题。

如何破解“内卷式”竞争？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副研究员李伟表示，走出“内卷”困境就不能忽视产业发展规律和自身条件，要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不同地区、不同技术路线、不同产业类型都要结合各自的特点和优势，采取不同发展路径，避免一哄而上、泡沫化。

杨宜勇告诉《财经》，对于企业而言，这意味着需要更加注重自身的长期发展和创新能力，而不是仅仅通过压低价格或模仿他人来获取短期利益。对地方政府来说，则是要避免盲目追求GDP增长，减少不合理的招商引资优惠政策，转而关注如何促进本地经济结构优化和服务质量提升。整体上，这种变化也体现了国家希望引导各行业向高质量发展方向迈进的愿望，鼓励企业间形成良性竞争关系，共同推进行业健康发展。

具体来看，杨宜勇建议，政府需要出台和完善相关法律法规及行业标准，确保这些规则能够有效地限制不正当竞争行为，并为市场参与者提供清晰的行为准则。加强对市场的监督力度，及时发现并制止可能引发“内卷”的行为，如过度的价格战、恶意拖欠款项等。优化公共服务，改善营商环境，降低企业运营成本，提高行政效率，为企业创新发展创造良好条件。

推动产业升级，支持传统产业的技术改造和转型升级，培育新兴产业，特别是那些具有高附加值和技术含量的产业。促进区域协调发展，指导地方根据自身资源禀赋合理规划产业发展方向，避免盲目跟风和重复建设，实现差异化竞争。强化知识产权保护，保护企业的创新成果，打击侵权假冒行为，维护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

对企业，杨宜勇建议，一是转变经营理念，从单纯追求规模和市场份额转向注重产品质量和服务体验，以满足消费者日益增长的需求为目标。二是加大研发投入，增加对研发的资金投入，探索新技术、新产品，保持技术领先优势，增强核心竞争力。三是强化内部管理，建立健全现代化的企业管理制度，提高生产效率，降低成本，同时也要关注员工福利和发展空间。四是履行社会责任，遵守法律法规，诚信经营，积极参与社会公益活动，树立良好的企业形象。五是拓展国际合作与交流，积极寻求海外合作伙伴，参与国际市场竞争，借鉴先进经验，拓宽视野。

中国信息协会常务理事、国研新经济研究院创始院长朱克力建议，对地方政府而言，应避免过度干预市场、追求短期政绩等行为。应注重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优化营商环境，为企业提供良好发展环境和政策支持。同时，要加强监管和引导，防止企业之间恶性竞争和不当行为。

“对企业而言，要关注技术创新和产品质量提升，通过差异化竞争和品牌建设来赢得市场份额和消费者信任。同时加强合作与共赢意识，推动产业链上下游企业之间协同发展，共同提升整体行业竞争力。”朱克力说。

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科研信息部副部长刘向东认为，需通过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引导地方依照法律法规招商引资并引导产业良性发展，切实发挥市场竞争的优胜劣汰作用，引导企业规范竞争行为。要加强行业自律行为，避免行业内出现相互踩踏的不良竞争，破坏整个行业良性生态。

自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以来，部分行业企业积极发起整改。

2024年12月24日，通威股份旗下公司技改检修暨有序减产，提出致力破除“内卷式”竞争。

通威股份官微发布公告称，当前，受西南地区冬季进入枯水期，电力价格环比提升影响，考虑光伏产业总体行情持续处于底部调整阶段，公司旗下永祥股份积极响应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致力破除“内卷式”竞争，促进光伏产业长期健康发展，逐步安排永祥股份下属云南通威高纯晶硅有限公司、四川永祥多晶硅有限公司、四川永祥新能源有限公司、四川永祥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四家高纯晶硅生产公司，根据公司总体生产经营计划进行技改及检修工作，阶段性有序减产控产。

（实习生李敏对此文亦有贡献；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刘敏、李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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