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活到83岁,听母亲说,奶奶从不用水洗头。
奶奶只用一个木制篦子梳头,篦子非常密,几乎看不见缝。每次她都要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梳上一、二十分钟,梳得满头白发纹丝不乱,再在脑后束成发髻,用黑色的髻网罩着,裹上头巾,夏天则戴斗笠或草帽。
我们很好奇,奶奶不洗头怎么没汗味?凑上去闻了又闻,不但没汗味,反而有一点点淡淡的香,原来奶奶梳头时总要在篦子上滴几滴香油。
我们兄妹四个都是奶奶带大的,父母工作忙,奶奶每天天不亮起来给全家人做早饭,一直忙到天黑,家里还养着两、三头猪,农忙时还要挪着小脚下地割麦栽秧,所以有时早上来不及梳头,等到有空了便要我们帮她梳,她要趁机打个盹。梳头是个技术活,动作要慢,用力要均匀,重了划破头皮,轻了梳不动。我从小性子急,总想三下五除二梳完,这时奶奶便开始教育我:“从小做事要有耐心,不然长大了干什么都草鸡毛(毛糙、不靠谱)。”奶奶常常在我给她梳头时睡着了,她太累了。
给奶奶梳头要花费好长时间,有时手腕都酸了,一次我问:“奶奶,你为什么要把头发梳得这么齐整,蚊子都吸不上去?”奶奶笑着回:“人要面子树要皮。”我开始在奶奶面前卖弄刚学的俚语:“你这是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奶奶也不生气,只是说:“大了你就懂了。”但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奶奶是个要面子的人。
一次王年成来喊二弟去捉鱼,二弟刚给奶奶梳了一半,扔下手中的篦子便跑,奶奶醒了,她生气地拎着二弟的耳朵问:“奶奶对你好不好?”
“好。”
“给不给你做新衣裳?”
“做。”
“煮不煮好吃的?”
那更不用说,奶奶一生吃素,连鸡蛋也不吃,但天天却想法子给我们做好吃的,实在不行就摊饼煮面疙瘩炒山芋藤,反正奶奶一进厨房,里面便香喷喷的。
“你连头都不肯给奶奶梳,还说将来孝敬奶奶,孝敬啥?”奶奶把篦子往桌上一拍:“我看你长大了肯定是只白眼狼!”
我一见吓坏了,赶紧带着二弟向奶奶道歉,并保证长大了不做白眼狼。奶奶听了我们的保证,这才咧开掉光门牙的嘴笑了。
奶奶最高兴的莫过于我们给她买髻网,那时上街看电影,母亲给一角钱,我早在心里盘算好了,电影票五分,一个髻网二分,一只金刚脐三分。买到髻网后我总是一路小跑回家,远远的便大声喊:“奶奶,给你买的髻网。”奶奶挪着小脚跑出来,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你看我孙子多懂事,将来一定能考状元。”
奶奶晚年常提到我爷爷,一次她认真地说:“等到我归天那一天,你们一定要给我把头梳好,不然爷爷认不得我。”我从小没见过爷爷,在我出生前一年爷爷在上海二伯家抬水摔断腿,住院后不久去世,这成了奶奶心头永远的痛,以致奶奶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二伯一家,二伯回来总没有好脸色,就连堂姐当年从上海到我家插亲(插队的一种),她也经常数落二伯的不是。
我们笑奶奶说呆话,不吉利的话,奶奶为什么要归天呢?三弟更是一脸懵懂:“奶奶,爷爷有什么好?找他干什么?老了我们养你。”
奶奶悄悄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奶奶流泪。
我们没把奶奶的话当回事,然而,奶奶明显老了,身子一年不如一年。1978年我参加完高考,在父亲的厂里等录取通知,一天早晨妈妈让堂兄到厂里喊我回来,说奶奶不行了。我赶紧回家,妹妹正在给奶奶梳头。我摇着奶奶的手,只见她满脸苍白,喘着粗气,说不出话,一只手在空中比划。我想奶奶肯定在问我拿到了通知没有,她一直在等我的通知。
奶奶曾对父亲说过,她死后要全尸,不火花,不然爷爷找不到她。那时农村已开始实行火化,父亲二十三岁当大队支书,1976年调到泰县兽药厂当支书,这可给父亲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奶奶去世那天,恰巧公社在我们生产队开现场会,二百多人从东边路上走。父亲关上门,一家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奶奶在世时人缘好,当然不会有人告发。夜里父亲和几个亲戚偷偷把奶奶葬到了爷爷的身边。后来我曾几次问过他,当时怕不怕?他没回答我。
奶奶走了,满头白发纹丝不乱,一脸安详平静,像刚睡着了一样。
奶奶去了天堂,往后的日子,我常常梦见她和爷爷手牵着手散步。
作者简介:
黄跃华,中国作协会员,泰州市作协副主席。发表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四月天》、中短篇小说集《诱变》、《软肋》等,作品获泰州市政府文艺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丰子恺散文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等。
编辑:钱云鹏
审核:杜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