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丛中的书桌——童年趣事

民生   2024-12-12 15:04   河北  

作者是阜平籍作家,城厢南街人,高中17班,现住石家庄。1970年离开阜平。以下是作者的回忆文章,推荐大家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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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赵凤鸣

那年月,穷则穷矣,却没有穷了教育。孩子们几乎都能念书。

我却失学了。

失学的原因很简单:初中没考上,师范不招生。春节期间,父亲的好友县文教局长邢熙和来家说过,县里要办一所初级师范,今年夏季中学招生一结束,立马就开始。我偷偷地记住了这句话。

这一年,退职还家的父亲已经61岁了。他曾掰着指头算过好几遍:72岁时,小四儿(我)才能大学毕业;72岁时,小五儿(妹妹)刚刚上高中……我家的生活靠父亲一人支撑,每月退休金24.5元,这对于一个5口之家来说是十分拮据的,而退职后,更是没有一分钱的进项。

打定了主意上师范。虽然上师范就意味着将来吃一辈子粉笔末,13岁的我,当然不喜欢。可是,每月学校发给8块毫不含糊的人民币,却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再说,妹妹刚刚6个月时,我母亲就过世了,她一直寄养在亲戚家里。一旦三年后我师范毕了业,就可以把妹妹带在身边。我甚至有过不少次幻想:一条青山绿水的山沟,散落的桃杏花瓣漂浮在溪水里,流呀流,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茅屋里,年轻的女教师拿着柳条当教鞭,教十几个土头脏脸的山里娃念书,那个小教师就是我,那群孩子中就有一个是我妹妹。

我同父亲商量,父亲坚决不答应。“我还能挣钱养家。”他又操起几十年没干的木匠活,每日里锛凿斧锯。但金属斫砍木头的声音一点也不脆生,粘乎乎的。60多岁的老人还能卖几年苦力!

尽早地接过沉重的生活纤绳,在我看来是“高尚”的。整个暑假期间,面对一个又一个接到中学入学通知书的小伙伴们刻意的炫耀,我不屑一顾,心境平静而坦然。但仅仅两个月,中学一开学,我的“高尚”、“坦然”,一下子被打了个粉碎。

为什么?我受不了那份刺激!

对我刺激最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同院邻居的男孩籍寅寅。另一个是我三姐凤荷。他俩都是中学生。

籍凤鸣老寅寅,个不高,聪慧的眼睛透着才智也透着狡黠。他不仅是阜平县中学数一数二的学习尖子、体育明星、还是中国最大的“地区”——拥有千万人口的保定地区,大名鼎鼎的乒乓球冠军(群体)。前不久,横扫保南六县,又打到了保定府,拿回许多印有“奖”字的毛主席著作单行本,一个带玻璃镜框的大奖状,奖状上赫赫然盖着保定专署文教局的官印。县长杨光明带头、全城男女老少敲锣打鼓欢迎他凯旋归来。那份热闹,比过正月十五还火暴。

有一天,他端着饭碗凑近我:你知道我淘汰了多少种子选手吗?你知道我逼和了国家名将河北的郗恩庭那一盘吗?你知道河北省乒乓球在全国都快成老大了吗?他毫不掩饰的炫耀说,省队要我,我偏不去,我要上清华,到了北京,哼,直接打到国家队……那份志得意满的臭德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打乒乓球要像种花生、种向日葵一样“选种子”;也不知道国家“名将”郗恩庭之流,武艺到底有多高强,能打败岳云?还是双枪陆文龙?籍寅寅一脸鄙夷:“你大概连容国团是谁也不知道吧!也难怪,你又没上过中学,没看过《中国青年报》!鲁光!!!!知道吗,一个叫鲁光的大作家写了篇文章叫《小将们在挑战》,那个带劲儿,我都能背下来:“张燮林的海底捞月,有起死回生之妙。”

我的心像被蝎子蜇了。

1年之后,我看到了那篇文章;

10年之后,我知道了鲁光是有名的体育记者,后来当了《体育报》的副总编;

20年之后,我的文章有幸和鲁光老师的大作,出现在同一本书里——《世界体坛上的中国的冠军》,国家重点书目,1988年出版社)。当然,这是后话。

再一个,是我三姐,她不光有球鞋,还穿着一件粉红泡泡纱的制服衣裳叫“和平衫”。每天上学下学与一群女同学走在大街上,两条大辫子一甩一甩的,回头率100%

对于大辫子我不嫉妒,那是人家自个脑瓜顶上长的!可那“和平衫”却是花家里的钱请裁缝用机器轧的。“和平衫”上钉着5个亮晶晶的化学扣子,我总在心里发狠,巴望着亮晶晶的化学扣子掉下来,哪怕只掉一颗也行。我会捧在手心里,不,噙在嘴里……

我穿姐姐的旧衣裳,有的还是打补钉的。我说后娘偏心眼,她说:“你又不上中学,穿件旧的就行了。”

师范招生的消息,像旱天的雨,有时响几声雷,云彩又被刮跑了。

不上学了,也不能白吃闲饭。不用家里人催促,我开始默默地、自动地找活干:打猪草、拌鸡食、掏炉灰、挑水(两半桶)、推碾、拾庄稼、拣煤核儿,最得意是从小坝那个加工厂揽到了活——打竹簾子,给收购站捣杏核,挣了好几块钱。

我怕见人,特别是中学生!有一次,我去城外山坡上打草归来,正赶上学生放学,几个中学生在前边走,我身后一群背书包的小学生,他们冲我又喊又叫:

“嗨,嗨,老香香,

高小生,白费6年功,

中学考不上,师范不招生,

出门人笑话,回家没人疼,

你说丢人招不丢人,

嗨——真丢人!”

那群中学生有的指名道姓的羞辱我,有的扭脸看着我,轻蔑地嘻嘻地笑,那一刻,我恨无地洞可钻

乒乓球,北京花布和平衫、小孩的歌谣,混杂在一起,整天在我眼前晃、耳边响,搅得我日夜不得安宁。父亲怜惜地说:“后悔了吧!再等等。邢局长说要办的,肯定得办。”

是山坡上那旱不死的野草,驱散了我胸中的郁闷!

是沙滩地上那紫色的羊蹄甲花、淡蓝色的蜜蜜管儿花,给我凄楚的失学生活增添了亮色。不,是玲玲,一个比我还小,只有8虚岁的农家小姑娘,把我带到了一个欢乐新鲜又

满希望与激情的世界。

那是一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我去河边洗猪草。

沙河如练,从西山脚下一路奔腾而来。晚霞像一匹巨大的红绸子倒映在水面上,活泼的小鱼小虾,在碧绿的水草丛里钻来钻去,整条沙河变得五光十色。猛一抬头,河对岸堤坝那边,有一团红乎乎的东西在蠕动。定睛瞅瞅是个穿红衣裳的小女孩。我蹚水过河,冲她跑去。

河堤下是卵石遍布的沙滩,沙滩上东一块西一块是各种各样不规则的的菜地。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孩是住在城墙根儿一带的农民家的小孩的,我依稀记得她叫玲玲。看见我,她灿灿地一笑。她挑着两只小小的洋铁皮桶,直径比碗口大不了多少。

“你在干什么?“

“浇菜。”

“你不上学了?挣工分吗?”

玲玲功课不好,经常逃学。她用小手一一指点:“看,我有5地块,菜地。”

我笑了:“那也叫地?比锅台大不了多少。”

“我种了白菜,长出四、五片叶子了,不是吗,你看,翠生生的”。她的小桶里挑着人粪尿,要给白菜追肥。

我惊呆了,玲玲才8岁,瘦弱的像一棵伶仃的山茅草,就她,也能填土造地!我都13了,还整天瞎晃悠。

我问她,是怎样开的地?她说,先刨石头,再垫上土不就得了。问她怎样刨石头、在哪取土?怎样垫地?一块地需要多少筐土…..她涨红了脸说,是她哥哥二黑帮她开的地。

我顾不上洗猪菜,跟玲玲去找二黑,想问问他在河滩上垫地生产队管不管?

二黑说:“现在“三自一包”、兴开小片荒了!河滩上、山坡上到处都是人们自家开的地,生产队长家开的最多。怎么,你们这些吃商品粮的居民户不知道吗?你闲着没事,咋不填块地种菜?”

我的脸涨得通红:“我,我能行吗?”

“我帮你。”二黑很爽快。天呀,我也会有小片荒了,我也像玲玲一样种自己的菜地吗?

第二天天刚亮,我按二黑说的,偷偷的拿上煤铲、簸箕,来到沙河边。二黑和玲玲也来了。说干就干,二黑说:“先占地方”。我们便用大小不等的石头,圆圆地砌了一圈。表示圈里的地方归我所有。用小铲子把石头弄出去,用簸箕从河边运来淤泥,又跑出老远到城墙根儿下运来黄土……

干了一整天,筋酥骨软,偷偷溜回家。后娘瞪着眼嚷:“你打的猪草呢?猪饿得直叫唤!”姐姐塞给我一块菜窝头:“一整天不着家,看把你疯的。”父亲看了看我手中的小煤铲,什么话也没说。

第三天,第五天……终于卵石捡尽了,淤泥也铺平了,我马上就要有一块两间房那么大的地了!

日头歪过正南,我和玲玲抬淤泥的肩膀生疼,饿得走不动道了。我收好筐正要回家,一抬头,父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反剪着双手,定定地瞅着我,那表情猜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

夜来香浓烈的香味飘满了院子,一家人围坐在院中央的饭桌旁吃晚饭,籍寅寅和她姐姐凤珠也端着碗凑过来。寅寅说:“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荞麦。你连种荞麦也赶不上了。”他咋知道我开了块地?

“可以栽白菜,用人家间下的苗。”父亲说:“也可以种越冬菠菜。”

隔了一天,正好是星期天,姐姐、凤珠、寅寅还有寅寅的两个同学,一起到我的地里来了。寅寅说:淤泥易板结,长不好菜,需要掺黄土,当然,要掺熟土。姐姐说:团粒结构有问题。

我一头雾水问,啥叫“团粒结构”?“啥叫板结”?“土还有生熟之分?”。

籍寅寅说:别问了,回头给你一本书看看就知道了。这么办吧,不能光掺黄土,还要掺炉灰渣和鸡粪,咱们把土壤“改良”一下。他的两个同学也不等我同意,抬炉灰的、翻地的、拌鸡粪的,都忙乎开了。

玲玲和二黑也来了,还挑来人粪尿和草木灰。二黑把筐里的草木灰倒在地上,又要淋人粪尿。寅寅一见急了:“你这是干什么?乱弹琴!”二黑也不示弱:“上粪。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

“那也不能把这两样拌在一起!”

“为什么?”

“人粪尿含氮,草木灰含磷,一搅和就起化学反应,氮跑了,磷也失效了。”籍寅寅不愧是中学生,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

“我们队里的菜地都这么施肥,庄稼长得可好了。”二黑斜眼看着他。

“农民根本不懂科学种田!”寅寅的同学插嘴。

“你们中学生吃的粮食,是‘科学’种的还是农民种的?”二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铁锨,顺手把他推倒在地。

“你干什么?想找揍吗?”寅寅火了。

眼看就要打起架来。姐姐和凤珠赶忙一人拦住一个:“是来干活儿的,还是来打架的?也不挑个地方!”她俩挺有权威,二黑和寅寅不敢闹了。

我心里向着二黑:“你说得对。”二黑不理我,自个用锹把地分成两畦。根本不理会寅寅他们,又倒灰、又倒尿。

寅寅说:文盲,狗屁不懂,谁理他?领着他的同学气呼呼地走了。

后来,两畦地,一畦栽了白菜,一畦下了菠菜种。

回家后,三姐给了我两本书,叫我先学然后去给二黑和玲玲讲。一本是《农业常识》,一本是《植物学》。

青青的山坡上,洋茅草、猪芽草、水苞草连成了一片,像一张松软的绿毯,淡黄淡蓝的野花,一簇簇、一片片点缀其间。我和二黑、玲玲躺在青草地上打滚儿,捉蚂蚱,摘野花,一边儿念那两本书,“团粒结构”啦,“十字花序”啦,还有植物细胞、器官、木质部,当然还有肥料三要素:氮、磷、钾。

二黑念着念着跳起身来,指着书说:“看看这一段,书上写的。他们干的也不对。用牲畜肥,先得腐熟也就是沤肥、发酵,刚掏出来的鸡粪腐熟过吗?还是中学生呢!”

二黑挑了中学生的毛病,我心里得意极了。玲玲不爱看书,只翻翻书本插页上的图片:米丘林培养的“梨苹果”、江南的油菜花、远古时代的蕨类植物、裸子植物、被子植物。她说,明年一开春,她要学嫁接,让她家的桃树上长出杏、梨、苹果来。我忙从书上找到有关章节,给她读,告诉她什么叫砧木,什么叫接穗。她静静的听着,那么专注,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可喜,第二年春天,师范终于招生了,我和二黑双双考取。临开学的那天早上,我跑到城墙根儿去找二黑、玲玲,一同来到河堤下,在菜地前看了大半天。绿油油的菠菜水灵灵的、倭瓜秧上开出了一朵朵黄色的花,二黑说:“不知是雄花还是雌花?”玲玲问,啥叫雄花、雌花?我说,就是公花、母花。玲玲不爱听了,生气的说:花儿还分公母吗?骗谁呢?

“是的,公花授粉,母花才结瓜蛋儿呢。”二黑扬了扬手里那本《植物学》。

这本书,几乎被我俩翻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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