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山(安妮宝贝),本名励婕,1974年7月11日出生于浙江省宁波市,中国当代作家。
1998年起,开始在网络上写作和发表作品,以《告别薇安》《七月与安生》等小说获得关注。
2000年起,相继出版《八月未央》《彼岸花》等作品。
2006年3月,出版长篇小说《莲花》。
2011年3月,主编文艺读物《大方》;8月,出版长篇小说《春宴》。
2013年1月,与藏书家韦力推出访谈随笔集《古书之美》。
2014年6月,宣布改名庆山,并推出散文集《得未曾有》。
2019年1月,出版长篇小说《夏摩山谷》。
她穿着那条白棉布的裙子。洗得很旧的白色,泛出淡淡的黯黄。 好象一直在下雨。安的头发是潮湿的,水滴一点一点地,从她的发梢淌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孤单的,不知所措。 他说,安,跟我回家好吗。他突然感觉自己触摸不到她。安抬起头,她的脸象小时候一样,总是习惯性地仰起来看他。天真的,没有设防。林,我的蝴蝶没有了。她的手心里是一只空空的纸盒子。 盒子上粘着蝴蝶支离破碎的残缺翅膀。安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红色鲜血。她无助地把她的手藏到背后去。好痛,林。她轻轻地对他说。 十岁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孤僻的一声不吭。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小脸,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头。她那时是从城市里下来,到在枫溪的奶奶家寄养。 是他从隔壁教室里搬来课桌让她用。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放进桌子里。他说,这是什么。她不响,只是抬起头来看他。阳光下女孩的脸被照亮。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惊异地以为里面有泪光闪烁。但仔细一看,只是很潮湿罢了。 那是在上一节自修课的时候。大家很安静地在做作业,突然有一只蝴蝶飞出来,在教室里盘旋。接着两只,三只……很快的,教室里就飞满了斑斓的彩色蝴蝶。孩子们一下子就闹里来,笑声叫声不断,争着去扑打。 当班长的他只能站起来代替老师维持纪律。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她是一动不动的。他走到她面前,掏出那只纸盒子,里面还剩下一只蝴蝶,在扑腾着翅膀。她仰起脸看着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是倔强的。他犹豫了一下,就把那只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跑到前面去管束同学了。 放学的时候,他在校园的草堆里看见了她。黄昏寂静的暮色里,她轻轻的哭泣是微弱的。那只皱巴巴的盒子早就破了。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这个孤独的城市女孩,几乎从不对别人说话。 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她的声音异常的清甜。我只是想看一看,我不是故意的。她的泪水无声地就淹没了他。 田野空阔寂静,暮色苍茫的天空上,只有褐色的鸟群飞过。 大片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一条幽绿的小河缓缓地流向田野。稻田弥漫着成熟中的清香。这里距离小镇的住宅区已经有点遥远,远远的还能看见飘散的炊烟。 他说,晚上我替你做一个网兜。我们明天中午再来。现在好象看不见蝴蝶。 它们回家吃饭去了。她说,我们再走过去一点看看好吗。我从没来过这里。 他带她去了。然后在南山的另一个山坡下,他们发现了那片墓地。 一块块冰冷的墓碑竖立在渐渐聚拢过来的夜雾中,突然让他有点恐惧。 她在墓地里走来走去,白裙子象蝴蝶的翅膀无声地掠过。一边轻声地念墓碑上的字。她爬到了一座墓的墓身上面去,吓得他连声叫她下来。他感觉她突然变得快乐和自由。她把从墓碑边折来的紫色雏菊,一朵一朵地插到头发上去。 有时候他们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顶上,看山另一侧下面的村落和水库。他们在一起不常说话。安在山上从不要林照顾她。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只是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让他看她腿上,手臂上的血痕和伤疤。 下山路过墓地,她总是会提出要玩一会儿。林就坐在一边,看着她在墓碑之间跳来跳去。然后有一天,她对他说,她的父母离异,谁都不想要她。 林,等奶奶不在了,我就住在这里。她说。我和蝴蝶一起住在墓地里。 他笑着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说下去。她说话向来不羁。 渐渐她习惯留在他家里吃饭。林的父母都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孩。有时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着。头发上还插着各种小野花。 直到她的奶奶来找。她还是睡着的。林就陪着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 他记得她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辫子散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象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夏天的下午。他突然发现她的蝴蝶不见了。 你把它们都放了吗?他向来不同意她捉蝴蝶。没有,我把它们埋了。她的脸上一片平静。 有一只蝴蝶死了。我害怕它们都死掉。还是趁早埋了好。 他是这样的气愤。任何话都不想再说,一把就推开了她。 天下起雨,她穿着的白裙子在夜色中轻轻闪动。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都已经潮湿。她就坐在墓地的一块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只被他扔掉过的破盒子。 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泪光。他突然明白了她内心的孤独和恐惧。他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后再也不会捉蝴蝶了。林。我把它们埋在这里。她给他看草地上的一个小土丘。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那双手是冰冷的。他只能痛楚地看着她。那年她十四岁。 他背着她穿过黑暗的墓地,雨水把他们都打湿了。她突然问他,林,为什么有些墓碑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也不想分开。 是呀。林。我们住在下面,还可以在黎明到来之前爬到南山去。 十六岁的时候,她离开了枫溪。因为奶奶病逝。她的一个叔叔要把她接回到城市去。 在小镇的汽车站,他拿出一只银镯子给她,上面有他自己刻的一只粗糙的蝴蝶。 每次他都是一个人爬到山顶,坐在他们以前常常爬上去的那块大岩石上,看她的信。 林,叔叔对我不好。我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已经开始挣钱,在一个酒吧里兼职唱歌。他们喜欢我唱。 她的信里没有地址。他只能写寄不出去的信给她。安,我会考上大学,很快到你的城市里来。请等我。 他把自己写的信轻轻撕掉,站在山顶看着风把纸片吹散。 他走出宿舍楼的时候,看见她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着看他。春日午后的阳光如水流泻,女孩的白裙闪出淡淡的光泽。漆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 她笑着。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捂住他的眼睛。就象以前他们常常做的一样。 她告诉他她没有考上大学,暂时也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 在咖啡店里,他看见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三五,以熟练的姿势放进唇间。 晚上来听我唱歌好吗。她说,可能你不喜欢。但这就是我现在生活的方式。 他去了。那是一个很大的DISCO酒吧。喧嚣的音乐和烟草味令人窒息。她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要唱三首慢歌。 她穿了一条细吊带的短裙,长发半掩住脸,画得挑起的眉,唇膏是发亮的深紫。林,乖啊,自己玩。她摸摸他的脸,就走上台去。 一小束幽蓝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声音是清甜的。象一匹缓缓撕裂的缎子。台下黑暗的舞池里是相拥的人影,也许并没有人听她的歌。但她的确唱得很好。 她离开枫溪以后,他常常做这个梦。她坐在墓地的石阶上,手里拿着被他扔掉过的纸盒子。抬起脸看着他,眼中有泪光。 他也试着对她说,安,不要去那里唱歌了好吗。我有奖学金,我还可以出去做家教,做翻译。让我来负责你的生活,好吗。 她笑着说,好了,林。我一瓶香水就够你做上一年家教了。 我的生活已经和你不一样了。你知道吗。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我会一直漂泊下去,停不下来。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停在哪里。 她看看他的脸色,试图逗他开心。我们再去爬山吧,林。还记得那次在山顶突然下雨了吗。我们躲在灌木丛里,你叫我把头躲到你的衣服里。我听到你的心跳声。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 现在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大雨。林。还有沉重的人生。 清说,那个女孩有一双流离不羁的眼睛。她是突然对他说话的,在晚自习结束的时候。他正在校园的樱花树林里抽烟。 他看着她。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敢对他说话,因为他的沉默。虽然几乎每个女生都对这个学业优异的英俊男生满怀好奇。但是清不同。清刚进来,是校长的女儿。他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强的,而又天真。 知道你在做一件无望的事情。她轻轻一笑。知道圣经里如何形容爱吗。 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许那里的薪水足够他为安买一瓶香水。安不知道她的话伤他有多重。 但是清劝他留校。她说,林,你的性格不适合到外面去奔走。我们以后都应该留在这个学校里。我父亲希望你在这里任职。 他送她下楼回女生宿舍。在楼道口,清突然对他说,林,你想过吗。有时候我们只能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样是最安全的。 我想说明,我是最适合你的。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会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 他看见了安,很久没有出现的安,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他想安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安说,我来看你,林,他们说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很久。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白棉布裙的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清黄昏的时候,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紫色的小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寂静地飞过。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再见到安的时候,他在大学已教了三年的书。和清订了婚。 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里试一件旗袍。他站在门口观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经是深秋的时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落大片的黄叶。 他隐约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阳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脸,恍若隔世。 林,好吗。她的长发剪掉了,一头乱乱的碎发,穿一件宽宽大大的棉布衬衣,肥大的布裤子。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 他点点头。清的声音在街对面响起来,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缎子旗袍,找不到他。 他转过身的时候,听见自己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撑开。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也许是一段残酷的情节。他象一只驼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 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此他放弃了大学里的工作和一贯良好的声誉。 他们搬到公寓里,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 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里的安。 她买了一台旧缝纫机,把所有的窗帘,桌布,床单,椅垫换成暖调的格子棉布。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甚至种了丝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衬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边。 深夜他在电脑前写E-MAIL给客户,她给他煮热咖啡。然后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乱他的头发,象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有时候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他知道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妻子,但这种平淡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息。他了解她的美丽只能依赖于她的放纵和自由。 也许他有时候期望她能对他诉说。她似乎藏起了她所有的伤口和往事。 就象她十岁时和他去爬山,常常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不向他求助。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恐惧着,她灵魂深处的暗涌再次象潮水一样,把他仓惶地淹没。 我只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还是一样的会做家务。只想有空的时候出去做事。 他沉默着。听见她抹布上的水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地板上。 你要我坦白和解释甚么?我不想说。我的过去与他人无关。 他阴郁地看着她。她尖锐的语言。她甚至不愿意让他做一只鸵鸟。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他除了等待和隐痛,无能为力。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卫生间。淋浴花洒冰冷的水激烈地喷射下来,他把她推到里面去。愤怒和绝望让他浑身颤栗。 她倔强地挣扎着,但一声不吭。她的头碰到了墙,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砖上。他强硬地制服住她。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那个站在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中间的城里来的女孩。一尘不染的纯白布裙。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而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离开。在灿烂的阳光下泪流满面。 即使他现在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她都始终是那个不需要他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告诉我,你会感到痛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过痛。他把她的头拉得仰起来。激烈的水流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已经无法呼吸。 她哭了。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艳舞谋生。我就是无耻下流。 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象一颗水滴,消失无踪。 终于觉得自己好象要躺倒在马路上,走进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两点的时候,酒吧老板对他说,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 付帐的时候,他问老板,如果你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岁的时候,你是否还会继续地爱她。 没想过。老板对他笑笑。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还是她十岁的时候,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枫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湿漉漉的。她的辫子散了,柔软的发丝水一样的流泻下来,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还有她熟睡中的小脸,贴在他的脖子左侧。那一小块温暖清香的肌肤。 他背着她在昏暗的烛光中向前走。那一条似乎走不尽的夜路。他只能不断地走下去。疲惫的,快乐的。 她无声地伏在他的枕边,苍白而疲惫。林,我回来了。她低低地说,我走了一夜,无处可去。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语言是苍白的。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和解。 在激烈而绝望的爱欲中,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安。一个象你一样的女孩。在你离开我的时候,让她陪着我。 他再次地要她。他无助地想触及她身体里面隐藏的灵魂。 她突然哭了。她说,你不该离开清的。林。我只会让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适合我。但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已经不自由了。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是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房间里是寂静的。中午明亮的阳光从阳台洒进来。刚擦过的木地板是湿的。晒衣架上晾着他的洗过的衬衣。餐桌上的热咖啡散发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面还有洒过的水滴。 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 清来看他。他已经在家里关了很久。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纸。 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你身边来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浴缸外面的一块瓷砖,那上面还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迹。 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向他企求过自尊和诺言。 你知道吗,清。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碰她。那时她已尽力想做得最好。 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记。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嫁给我,安,请做我的妻子。 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无声地希望过了。 清,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只有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才会安全。 她还是坐在墓地的台阶上,白棉布裙,漆黑的长发上插满野花。但是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笑着的。 天又开始下雨了。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是潮湿的。 一周后,他接到一份寄自贵州的邮件。里面是他在她十六岁时送她的银镯子。 偏僻农村的小学校长写信给他,告诉他她在那里教了一年的书,死于难产。(版权申明: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涉及版权问题,敬请原作者联系我们,立即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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