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专辑由
殊不方&新诗无限音乐合作社
联合出品
一盏山谷,凹穹,如酒盅,
拢住微漾的水,酩酊的绿,以及踉跄的天空。
山间土路初学外语,偶尔磕巴,
在翠竹掩映中不时吐露S、Z或L的形状。
滑索像细细的尖叫,在头顶裂云,从杯壁通往盅心
——尽头兀立着一口霉绿的铜钟。
滑索者御风而下,加速,再加速!
他们撞碎在钟身,钝响带来血意和几点钟。
这就是所谓钟鸣?无辜者的肉声叩问时辰。
当我们沿着山路螺旋上升,这就是所谓的钟鸣。
这就是所谓钟鸣,时辰叩数无辜者的肉声。
当山路沿着我们螺旋上升,这就是所谓的钟鸣。
正午十二点,酒盅满盈!阳光穿透水汽,
猛烈而虚弱,迎来一日中最盛大的献祭。
2020.10.22
毫无疑问,晨光有第一缕,然而夕阳也有第一缕吗?
如果有的话,是在向晚的哪个蝉翼瞬刻,突然凝结在风里?
光啊,裸且傲的光啊,近夜而微微自抱的光啊,
从哪个被抽空的昼点起,你披上了自西涌来的残躯?
且听那栖身树枝的日头自叙:无边际的清明梦中
身体猝然一抽,自此跌入更深的梦,向返祖之巢踅去。
看啊,夕阳的手指把我们都点成了黄金,
包括我们的水和面包——甚至不担心我们会饥渴而死。
毫无疑问,晨光有第一缕,然而夕阳也有第一缕吗?
有人说,从掌纹动荡开始;也有人说,自万历十五年起。
2021.1.2
注
※ 梦中突然身体抽动,这一人人皆有之体验,或存多种解释,莫衷一是。或曰癫痫前兆,或曰缺钙后果,或曰神经反射;或曰身体机能降低,大脑以为人之将死,惧而发送脉冲探之捣之;或曰乃承袭自人猿先祖眠于枝头偶尔梦中坠树之心理创伤。
※ 佛律癸亚国王弥达斯,一个财迷,承蒙酒神狄奥尼索斯看顾,拥有了点石成金的本领,凡是他所接触到的立刻变成金子,包括食物和女儿。我想他错了,他应该争取的是日神而非酒神的恩宠。
※ 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如今看来已经是一部不太经得起推敲的历史著作了,但多年前初次读到的时候,却提供了一种类似《百年孤独》那个著名开头一样让时间旋转的效果。
我的前前前同事闵受之,
一位杰出的打工人,
骑自行驴上班的路上
突然失控冲入一群蛛网。
“闪开!”多数蛛丝敏捷地跳荡,
但一根竖直且愚钝者
却将他沿着鼻梁到阴囊
精确地一切为二,于是
闵受之就有了他自己
和自己的镜像。上班路的
工伤奇遇,改变了受之,
如今他独个儿分道扬镳,
单单南辕北辙,只身比翼双飞,
同时行在阴与阳的岔路上。
这位遭竖切的闵希豪森男爵,
同自己会分开,但和他的驴
(也被竖切)却永不离别,
因为几何说,三条腿最稳当。
如今的受之,终于可以任意使用
“一边……一边”句型而不受语法责难,
因为他可以一边游荡,一边坐监;
一边蹲坑,一边呷饭;一边遁地,
一边飞天;一边内卷,一边狂禅;
一边红脖子,一边义和团;
一边清洗马桶,一边粉刷宇宙;
一边冲向风车,一边迎面阻拦;
当然,最普世地,作为打工人,
一边加班,一边也是加班。
不论分开多远,这两爿受之
总是身意相通,就连跳蚤从左
腹股沟跃出,也不会堕入虚空,
而是稳稳地落脚到右侧内裤;
在广州抽打他的右脸,他没准
会在纽约送上附赠时差的左颧。
不论分开多远,这两爿受之
总有心灵感应——啊,遇事不决,
量子纠结——其实是那肇事蛛丝
在牵线,奉上藕断丝连的情分。
柏拉图说,最初的球形人类
被神劈成两半后毕生寻找彼此,
如今的闵受之,也常有一个人
风马牛不相及之叹,不能满足于
虚像的合体,或合体的虚像,
他渴望自己,或者自己的另一半。
2020.11.12
此诗鸣谢抗日神剧与《会饮篇》。
注
※ 闵希豪森男爵,即吹牛大王,在一次战斗中率先冲进敌人城门,马被猛然落下的门闸切成两段,他浑然未觉地骑着前半截马勇猛战斗,取得胜利,乌拉!事后他找到了后半截马,并且将它缝了起来——这令我们欣慰。
阳光打在她的脸上
阳光穿透X光片打在她的脸上
不同于阳光打在她的脸上
因为这是被她举起X光片抵挡的
广州冬日28℃的阳光
绝不是人人都可以随随便便
打在自己脸上的阳光
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
所以也没有阳光可以
随随便便打在她的脸上
穿过X光片的阳光绝对
不是随随便便的太阳
一个小时前或者半个小时前
她也许曾在医生面前哭泣
为那X光片上的球形或者
类圆形的斑片状阴影
或者网状的弥漫性的阴影
或者边缘不规则的毛刺
或者偏心性的不对称的空洞
也许她会为了更小的不幸
而落泪同时侥幸甚至窃喜
比如双侧纹理增多显示模糊
似呈毛玻璃样她可能还听医生
说过边缘欠清回声不均匀
等等等等这些浑浊低沉的字眼
在她心中激起同等空洞弥漫
不规则不对称不均匀的回声
回声还在胸中动荡但现在
她已走出幽暗阴凉的医院长廊
回到阳光下她渴望又畏惧
因为不确定被医学反刍后吐出
能否再被这光滑的市道吸纳消化
然而阳光穿透X光片没有给
她的脸打上一个X因为它绝对
不是随随便便的太阳即使穿过
X光片也不会轻易叛变成X光
我们知道阳光是生命之主
又听说癌症是众病之王
但太阳长久的赤裸裸的暴打
让她又怕又晕举起负片的双肺
过滤日头遮挡过度旺盛的生命
病染的黑旗迎风招展往她脸上
投下阴影那阴影凹凸起伏
像在鼻尖上立足的蝴蝶与鹰
更像是一朵有褶皱与卷曲的花
是在一个女人脸上
小心又大胆地绽开的肺之花
一个脸上绽开肺花的女人一个
女人脸上肺花绽开一颗肺绽开
在一个女人的花脸上一朵花的肺里
绽开女人的脸一颗肺的脸上绽开
一个花的女人还是一个女人的
花里绽开一颗肺的脸或者脸的肺
一个女人一朵花一颗肺向谁
展示你敞开的胸你茫然的空腔
这些重叠缠绕回环增生的句子
将你围裹为你遮挡存在的过于辉煌
在你脸上绽开诗的花张开诗的肺
因为诗就是染病的句子就是
字词的结节就是语言的症状
写诗就是X光探测并雕刻病灶
你走在猛烈的真理里无法承受
你举起X光片以病症遮挡太阳
虽然我们都知道
阳光是生命之主而癌症是众病之王
2021.12.12
后记:
在颇似一片肺叶,事实上也堪称城市绿肺的天河公园,西北角,隔着一条动脉也似的中山大道西,有一片肉红色的突出部,或者说,一块赘疣。这肉红并非实地的肤色,而是百度地图惯用的染色的产物,用鼠标或手指放大时,它的名字会从这肉色中浮现
——南方医科大学附属第三医院——
我来这里非为看病,乃是向未来可能的病投下储蓄或赌博的硬币——它叮铃铃骨碌碌地打转,最终倒下,揭晓一个答案:正面,还是反面;positive,or negative;阳性,还是阴性。在医院门口的阳光下,人们茫然而劫后余生地站着。在这里,我遇见了一个以X光片遮挡太阳的女人,一个脸上开出肺花的女人。
我正在变成一堵墙。我的妻子孟姜女
还呆在某个被叫做“迟到”的地方。
“终于”迟早会把她滴入
不被任何人需要的现实,或虚妄。
她将以口风摇撼柱础,填入二世祖的牙床;
她将让墙成为流体,加入她的哭;她将
用哭抹黑自己,成为世界的流泪的瞳。
我和她不一样。我只会拽住自己全部的腺体
向外抛。这将造成某种翻转、眩晕
或呕吐,住在脊柱左侧的邻居
和住在神经右边的敌人会痛或者快。
我只会把自己打包,分别寄往指甲缝和脚趾尖,
太多的空地址在邮政里叮当作响。
我只会把眼球压在舌根,把耳垂贴近鼻翼,
只会剃掉喉结,刮净毛细血管在体孔里的线头,
只会挥鞭驱赶伤疤去往背阴处,
我有太多的骨头要开分店,太多的牙齿要自立门户,
我只能逐个儿通知高速行驶的内脏注意避让。
我和你们不一样。那以为把前心贴着后背
就可以穿过死亡之雨的缝隙的人,
他们不是我的老乡。那夜夜和板砖睡在一起
却自诩为钉子之友的人,他们不是我的哥们儿。
那要蹲下来以手指蘸着狗屎尝过
才肯承认这也是可能的世界之一种的人,
他们不是我的兄弟。当我被矮白色的护士
推往宇宙的边缘的时候,我会流出水银的泪。
我不会再记得自己还是珊瑚的儿子和爹的时候的模样。
2006.4.27
注
※珊瑚人是一种罕见骨病“进行性肌肉骨化症”的患者,该病由一种名为ACVR1的基因突变引致,全世界大约2500人患有该病,患者的肌肉、韧带等组织会突然间骨化,形成第二副“骨架”,把原来的骨架紧紧“锁”住,使人失去行动能力。这个过程与珊瑚的形成极为相似,因此患者在医学上也被称为“珊瑚人”。
白绒布呀白绒布,你是珠穆朗玛的裤衩。
冰绒布呀冰绒布,你是从月亮上敲落的、
串挂于峰峦胸腹的万千株牙。蓝绒布,
蓝绒布,被鹰纽扣于秋之肉身的一袭晴空。
黑绒布呀黑绒布,你是一匹缀满星星的
裹尸单,将湍如野火的呼吸挨个扎紧。
天空和屋顶一同坍陷,勉力撑住它们
免于砸落的,不是被祷词熏黑的廊柱,不是
被连绵的叩首与委蛇的匍匐夯实的玛尼堆,
不是被经幡放牧着的白塔,而是星星们
探针般纤细的脚。同屋者用扭曲长肢的字母
发出呻吟,她的肺泡与梦魇被月光照得晶莹透亮。
至高且深的夜。睡眠犹如围聚在针眼旁
探身取水,从前世打捞失落的名姓。
宗喀巴、噶玛巴、八思巴……这些名字
在我喉咙深处融化前,爆裂得犹如跳跳糖。
虚幻的黎明带来虚构的拯救,寺院外
偃伏如黑色陨石的牦牛舔舐星散的慈悲
与霜降。于是我了悟,盘山路上骑行的蛙人,
姿态悲壮一如伍氏献文鱼,却终究会被
一种名叫琥珀的命运俘获。于是我反复倒下,
我的胸腔希求的不再是畅意而是窒息。
于是我升到菩萨的侧畔,金刚的上面,
在星星的摩擦吵醒我以前,我会一直在那儿死。
2015.6.28
注:
※ 绒布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位于珠穆朗玛峰脚下绒布冰川末端,海拔约5154米。多年前进藏旅行,夜宿绒布寺,虽然没有严重高反,但胸闷气短,稀薄的梦境里怪影憧憧。而同行者中有人艰于呼吸,呻吟声在大通铺房间里萦回了一整夜。
※ 伍氏献文鱼,青藏高原北部、柴达木盆地的古盐湖沉积地层中发现的一种古鱼类化石,全身遍布超常粗大的骨骼,几乎没有多少空间可供肌肉生长,与现生鱼类迥异。科学家推测,青藏高原不断隆升过程中,柴达木盆地慢慢蒸发成荒漠和盐湖,伍氏献文鱼因为生活在饱含碳酸钙和硫酸钙的苦咸湖水中,骨骼不断增生。据推测,伍氏献文鱼也许是青藏高原的古盐湖中支撑到最后的一种鱼类。
地域骑士歌,或辱蔑外地人是一种天职
收割之后,中原的麦茬还站在田里
等待地域骑士的集团冲锋。
马蹄践踏之时,黄泥飞溅如屎,
被踩倒的,甚至不出一声草。
这像是个古战场,又有许多新况味:
比如,乞丐;比如,恐艾;比如,井盖。
(挖藕,厚礼谢,厚礼谢)
河洛雅言,中华正音也有过盛日呵,
然而随着黄河流远了。1000年前,
吾乃南蛮鴃舌之人,来自腹中有虫的
蜀或闽,来自技穷且自大的夜郎,
更荒远的,是来自岭南的獦獠。
更早的日子里,我们用北伧与南蛮、
索虏与岛夷互相攻伐,以舌锋,以矛尖。
(噫,虏亦应,天象邪?)
历史说:北统南远多过南统北。
地理课教给我:中国地势
西高东低,逐级下降呈三级阶梯
大多数河流自西向东流……
(门前流水尚能西?)
而今风水轮流转,地形也颠乱,
乌泱泱的地域骑士沿近海处
拔地而起,风头盖过天启四骑士,
自东向西,从南往北,城市包围农村,
发动居高临下的冲击。
(喔,卖沟的,卖沟的)
老港片里我看到旺角小店铺的牌子
粗黑记号笔写着“新到北姑”,仿佛一种
介于茭白、莲藕之间的蘑菇炖小鸡
——后来我们用“港灿”,对冲得软弱无力。
来到广东,我幸未被叫做捞仔或屌毛
而被叫做靓仔(我知道我知道,那纯属客气)。
2017年,北京,某位王德彪从皮村
正被翻腾拆解的里子里默默退去;
与此同时,上海,一位行走的硬盘
并非电脑的具身,而是外地人的转喻。
乡勿宁、刚波宁……海派就此有最发达的言语:
坐拥蚌埠和芜湖两大感叹词的安徽被“白完”,
听说就连白人也被分出三六九等,
乌克兰妹子再漂亮,搁欧洲模特里就是东不如西。
(噢,王德发,王德发)
小学时我听到邻居家两个姐姐
笑称一个农村亲戚“红苕屎都没屙完”。
那年暑假,乡里别表弟来我家,
我对他做了许多过分事(都已选择性遗忘)
——只还记得他兴致勃勃地吹嘘
在野地和风中凹瘪的白布上看到的大侠
“猫煞得很,一个人杀十个”,这激起我
及与我结盟的电影院里有编制的幕布
和电视机屏幕的集体恼怒,我冷哼一声
“这算个屁!我见过旋风一刀斩了十三太保”
于是血腥与血腥展开了一场攀比,
当时我连质数都懂了而他只会“千万亿”,
最终我用拳头教会这位小献忠:
无穷大不等于可以把数字无休止地加上去。
(哼,funny mud pee,mud pee)
2024.05.21
注
写作此诗过程中,我收集但最终未使用的蔑称,包括但不限于:侉子(全国多地)、蛮子(全国多地)、巴子(上海)、老坦儿(天津)、拉猴儿(青海),北鼻(大连)。
《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六梁纪十二中大通六年条下,详述北魏主受逼于丞相高欢,西奔宇文泰之经过后云:先是,营惑(火星)入南斗,去而复还,留止六旬。上(梁武帝)以谚云:“营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乃跣而下殿以禳之。乃闻魏主奔,惭曰:“虏亦应天象邪?”
东晓南值黄昏撒豆成兵迎凉有感
柠檬黄路灯把马路煎得孜孜不倦,
巴士欸乃着把下班的肉渣们卷了又翻。
(一只平底锅上能煎两张饼,
煎饼的正反面各需一分钟,
请问:煎三条街要用上路灯几盏?)
我们轻别未可全抛一片心的
三分熟黄昏,步入五分熟的暮景。
与霓色二八分成的One Night哟,
没有十足把握,我岂敢骑过街的斑马
唤出喉咙里锈迹斑斑的夜莺。
2020.12.9
以下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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