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张先生——一个博士生答辩前后的告白

学术   科学   2024-09-08 08:09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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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这篇故事,生动地记录下一场博士答辩的过程,和顺利通过答辩从 Mr. Zhang 变为 Dr. Zhang 的当事人的心理变化。虽然对于学术行业来说,其实只是一桩程序性的事,但是恐怕还有千千万万的 Mr., Ms. … 正在或者将要经历这个变为 Dr .… 的过程。写下来,即是对个体生命历程的负责记录,更是对于后来者的鼓励,是有意义的活动。当事人的导师,眼见着优秀的学生顺利毕业,虽说也只是完成份内的工作,但仍感到温暖在心,一时兴起也从自己的角度准备了一篇跑题的临别赠言,将会在明天登出,敬请好事者关注。

——卡洛




撰文 张栩(香港大学物理学博士)

他躺在宿舍不足一米宽的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此时距离他按照计划十一点钟上床已经过去足足三个多小时了。恼人的床单总有某个角落顽强地褶起,令人不适却又无论如何也无法抚平,而它的帮凶空调也时不时隆隆作响,要么把温度调得过冷需要把手脚完全裹进被子里,要么又热得让人恨不得把薄被整个掀翻。他的大脑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高速驰骋着,从眼前的一个画面向下一个奔去。一个又一个场景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演习着,试图将明天(准确地说或许是今天晚些时候)可能出现的每个细节考虑周全——问题会以怎样的方式被提问,他又该用怎样的方式来回答——尽管他非常清楚这个时候充分的睡眠其实对他会有更大的帮助。突然脑中的画面跳跃到他刚刚回答完毕一个问题,观众们的目光逐渐从他的脸上转移到他握着黑色激光笔的手的袖口上。他一激灵:“晚上熨过的衬衫这会儿不会再起褶了吧,熨的时候袖口的褶子挺多的,我完全熨平了吗?”他越想越觉得不对,眼前画面里那白色衬衫的袖口也逐渐皱了起来。还是不能睡!他掀被起来,开灯将挂起的衬衫检查了一遍,确保它正如几分钟前那样平整完好地挂在那里之后,又关灯上了床。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空不紧不慢地亮了。

他关了早上八点半的闹钟(虽然根本没有用到,关闹钟时他精神得很),穿戴洗漱完毕,换上擦拭好的皮鞋,将表演时要穿的西裤、白衬衫整理妥当装进手提的衣服袋子——他在前一晚睡觉前已经决定好了今天的穿着,所以这些都完成地有条不紊。“西服的外套是不需要的,即使室内有空调,夏天穿还是会太热。领带的话如果没穿外套也不需要,在外面飘来飘去的会显得不够严肃。”之后便是他计划的下一步——犹豫要不要去学校的食堂吃个早餐。虽然他昨晚也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把决策权交给第二天的肚子。“应该要吃点东西,不然到时候肚子一饿脑子就罢工了。那要喝杯咖啡吗?不行,咖啡虽然提神,但紧张的时候这玩意儿会让人心跳加速,到时候呼吸急促得该说不出话来了。之前刚坐完20多小时飞机回来就跟Subir[1]讨论的时候就是这样。对,咖啡万万不能喝。”最后脑子与肚子一起讨论的结论是:早餐在宿舍吃一个面包。“这样既能保证不饿,又能保证到时候食物消化完毕脑子供血充足。”

上午九点半他乘地铁来到学校,办公室里除了他还空无一人。“十点半开始,还有段时间,我应该还能再看看PPT演练一遍。”他这样想着打开了电脑,但此时的PPT却在他眼前显得既熟悉又陌生——每一页还是那些熟悉的画面,然而他一时间却又从脑子里检索不出任何一句话来讲演它们——明明在前三天里他已经完整地排练过四次了。“没事,从前往后捋到哪一张该怎么说肯定都已经刻在我的肌肉记忆里了,”他安慰自己,“按照顺序不用过脑子都能讲出来的。”十点钟,办公室陆陆续续来了其他同学。他们边开玩笑边向他提前祝贺着,而他也跟他的同学们谈笑风生,表现得很胸有成竹的样子。但隐隐约约地,他预感后面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十点钟,上厕所,换衣服,确保衬衫下摆完美无褶地塞进裤筒,衣领袖口整齐,纽扣的顺序正确且扣上的数量恰如其分;十点十五分,布置场地,将纸笔和瓶装水在靠前座位的桌子上摆放整齐,电脑连接上投影仪和音响;十点二十,在他老师的引领下,他的审判者们有说有笑地准时进场。开始时因为出了点技术问题,原定于十点半的时间被延后了一些。他的老师尽量用平缓而坚定的语气尝试沟通解决,使得他确信这里的拖延不会对结果造成太大影响,因而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多心态上的起伏。十点四十五分,一切问题解决,表演开始。

答辩现场 | 图源:作者提供

事先准备就绪的语句就像雕版一行行地刻印在舌头上那样自然地倾吐出来,他稍微松了口气——如他所料,至少到目前为止。不知不觉间四十分钟的表演就结束了。正如前四次排练过的一样,这第五次的排练并没费他多少力气。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此刻正清晰地指向十一点二十五分。时间刚好,他也士气正盛,自信满满地准备迎接后面的战斗环节。十一点三十分,随着主持人的一声令下,表演的围观者们被请出门外,他的战斗开始了。

张先生在战斗中 | 供图:卡洛


前两轮的物理攻击凌冽而迅猛,但对熟悉这些招式的他来说不难招架——因为那都是些与他预演过的相似的问题。他开始觉得预感的硬仗似乎是过分地担心了,他之前的努力能让他挺过这场枪林弹雨。然而他的审判者们也很快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迅速寻找能够突破他堡垒最薄弱的那块墙砖。紧接着,物理攻击夹杂着魔法伤害一波又一波,接二连三地从四面八方奔涌袭来,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他试图在大脑里搜刮出哪怕一点有用的防御招式,却发现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变得空空如也——魔法攻击开始起效了。这时他感到自己就像刚学会游泳的人,突然发现脚下到水底的距离被慢慢地拉远,以至于最终再也看不到底。紧张、担心、恐惧,各种各样糟糕的念头逐渐侵蚀着他的理智。他试图用“会游泳的人不必在乎水的深浅”这个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道理来说服自己摆脱这些情绪,但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无力。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十一点五十分,刚刚过去二十分钟,而接下来还要坚持多久,他一无所知。几乎就在下一秒,终于连如何在水面上漂浮的知识也离他而去。他一改开始时优雅的泳姿,扑腾着双手双脚在宽不见边、深不见底的水中奋力挣扎,勉强露出头来换得一口气,而后的下一个浪头又将他深深地拍打了下去。他已无暇再看时间,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他的脸涨得通红,血液近乎疯狂地涌上头去,试图帮他那一时间开不了窍的脑瓜现场领悟出一分一毫的游泳技能,但在这种时候显然是杯水车薪。最后的最后,他被彻底地击沉了,大概就像走过同一条航线的无数先人们那样——在无尽的海洋面前,任何人都不具备反抗、击败它的能力。

时间终于慢慢地挪动到十二点十五分,支离破碎的他被请出门去。十二点二十分,门再一次打开了,在负责击沉他的舰队领袖们的“祝贺”声中[2],他却仿佛仍然只是置身于昨晚脑中的某个场景里一样,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被击沉的张先生已经不在那个房间里了。

Bye, Mr. Zhang!



后记




对于有志于做学术的人,似乎读完PhD后毕业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如同春天冰雪总会消融,树木总会抽出新芽一样。但几百年来毕业答辩的传统赋予了这一自然发生的事情一种仪式感——就像是婚礼的仪式一样,周围的老师、同学和朋友来欣赏你的表演,见证Doctor的诞生,献上他们的祝福。最后的战斗环节,前辈们的敲打,让你体会到四年的学识完全不足以支撑起你以后的学术道路,之后才是一个人真正在充满风浪的学海里漂流的时候,对一个游泳的初学者来说还有很多的东西要学,有很长的路要走——这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仪式始终存在,并一直流传下来的意义之一吧。最后的最后,Dr. Zhang由衷地感谢一直以来支持着Mr. Zhang的家人、朋友、老师和同学们。

注释

[1] Subir Sachdev, 哈佛大学教授,著名理论物理学家,2023年在香港大学参加Hong Kong Computational and Theoretical Physics Study Group 2023 时与笔者讨论。

[2] 此时他们在祝贺一位Doctor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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