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正
欢娱影视创始人 / 影视编剧 / 制片人
从业以来持续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表达,将优秀的本土文化展现给更多观众,先后创作、制作、出品了包括《宫锁心玉》、《美人心计》、《延禧攻略》、《鬓边不是海棠红》、《墨雨云间》、《珍馐记》、《尚食》等近六十部热门影视剧。
《美人心计》《宫》《延禧攻略》《鬓边不是海棠红》《墨雨云间》……从2002年独立成立自己的编剧工作室到2012年成立集剧本研发、影视剧投资、制作、海内外发行、商务开发及艺人经纪宣传于一体的“欢娱影视”,至2024年的今日,他无疑以自己的笔与自己的身心,打下了一派自成一格的创作江山,亦为华语影视界留下了繁茂富饶的观演奇观。
跳脱出作品,他本人的精神内核也总是与他所创作、制作的影视作品中的主人公有着难以割裂的关联:具有反抗精神、无惧、敢言,不畏既定的规则、已存的权力结构或人人惯以抱持的价值观念。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遭受着无尽的误解与争议,他依旧不改其性地坦荡、我行我素,迎风独坐,正所谓“撕也要撕得明明白白。”
于正生活照
长期以来,对于他的好奇是始终存在的。一个执笔的人,如何判断时局与自我的关系?一个不屈的人,又是如何坚守自己内核的强健?他复杂变幻的性情背后,端坐着怎样一个好玩的灵魂?他以何为不灭的底气?
在2024年的夏天行将过去的当口,我们被邀请走进了这个创造了一个完整的影视“帝国”的人,于正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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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走到哪儿,就是哪儿”
很快领悟到一个提问或者一个接话里的全部意涵,语速很快,将自己的表述讲到尽量透彻才肯罢休——这是于正的谈话风格。
“创作其实是个爱好,它不是一个工作。我有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也不拍电视剧的,就是写小说。”这是见面伊始他对我们说出的第一句话。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进入主题。
这一天,我们的会面被安排在午后,前面是员工的工作汇报,后面是见一个演员,于正的时间被分割得紧凑而从容,前面的人还没走,后面的人已经在门口等候。
门始终是敞开的。
不知道一样的话到底讲过多少遍了,他流畅的表述里有高度的熟稔和到位的尊重,一竿子直接捅回年少时,动笔的起点:“其实(我)最早想做演员的,但是做演员这个事对我来说是一件比较限制的事。我第一次在戏剧学院大一的时候出去跑龙套,我并不享受,整个过程感觉我不是故事的掌控人,我只是其中的一个‘道具’。我们讲的所有的话、做的所有的事全部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后来觉得我自己还是需要掌控,所以我开始写剧本。”
于正生活照
那个于正前去“跑龙套”的戏,他还记得叫《亡命天涯》,他在里面演一个“爱国学生”,“台词不多,十几句台词”,“面试的那个时候可能我年纪比较轻、比较瘦,长得好看,他们就选我来了。”他对自我的认可几乎渗透在每一番的交流里,且都是具体如微的。
他自认“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学过什么编剧技巧”,写剧的根源都来自于“对心理学和哲学的理解”,始终坚信“人好看戏才会好看。”每次写一个故事时,第一个冒出来的动机总是“人”——“我会从描述这个人物开始,而且在动笔前我已经想好他/她的行为基点来自什么?他/她为什么与众不同。”
曾经也有过一个阶段,他以为“于正你必须要做出一个什么不可”,但这个时期很短,因为很痛苦,几番周折之后他马上回到了最令自己舒适的状态,即“只享受故事本身,只表达自己想表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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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e
当下创作中还有什么事情会成为你的困扰吗?
于正
我人到中年——30多岁之后吧,所有的戏都是当下我自己的心境,基本上就是某一个主角身上承载了我的渴望、我的想法。它其实特别像一个许愿瓶,你知道吧?你把你人生中所有的东西、所有的梦想都放在里面。我应该怎么讲“困惑”这个东西呢?是这样的,因为你可能不是很了解我,我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来主动消弭焦虑了,我很早就觉得不要内耗的第一个要义是没有秘密,就自己的一切大白于天下;第二是嘴跟着脑子走,不经过思考。
我跟你讲,你可能有点不太相信,我大部分时间是处于“不想事情”的状态,我的心走到哪儿,就是哪儿。写作上,你说有的时候会不会卡?是会“卡”的,大部分的“卡”都来自于——知识面的不够。这个东西以前自己翻书,所以会慢,后来当你成为一个比较有名的编剧的时候,你就可以花钱请历史老师和专业老师来指导。
于正在《临江仙》取景地
fine
你每一次创作的起点通常是什么?
于正
我先会被一种人物的状态吸引。现在大部分空余的时间里,我常常会去婚姻介绍所看离婚和结婚的人进进出出,去医院重症病房看到病人离开之前家族里的人的反应,还有去菜市场、街上……一个人的特殊状态总会吸引我。比如说我有一次去买肉,卖肉摊子上的女摊主就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自己拿本小说在那边看,她跟旁边一直推销给你肉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种状态。我就会去推理,她为什么那么爱看小说?想是不是生活不幸福,所以通过这种方式去逃避?
fine
现在有什么样的议题是你感兴趣的?
于正
从来都是我的心走到哪,戏就到哪里,你现在问我,其实我觉得这是有点伪命题了,为什么?我要回答你也是假话,因为没有想过,灵感突然迸发了就迸发。
fine
但反抗是不会停止的,对吗?
于正
对。因为对生活的不满永远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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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不重要”
将生活中的点滴发现放大、延展、观察并且提问,继而从中找到下一个新的创作的种子——这一过程对现在的于正来讲,与其说是工作,毋宁说是“一个游戏”。
“有的时候你遇到一个人,你进去看他/她的生活,你会觉得很有趣。去看每一个人的缺陷是认识这个人最好的方法,因为每个人的优点大家都能看到,但他/她的缺点都是独有的。”
于正在《临江仙》取景地
于正讲起自己生活圈子里的一位好友,为了满足家人要求他绵延子嗣的期望,不得不和喜欢的女孩离婚,又和另外一个女孩结婚,生了儿子,再次离婚与前妻复合。
“然后他们三个人现在住在一起,其实是一个蛮奇妙组合。”于正本能地感觉到这个故事背后有值得深挖的东西。“我就问他,你出于什么心理呢?儿子对你为什么这么重要?”由此了解到了这个家族对子孙绵延有着“多么强烈的执念。”接下来他继续追问当事的男子:“你这一辈子有为自己活过吗?”“你是父母的好儿子,但是其实你一辈子都没做过自己对吗?”他说对方听到这里“啪一下就哭了”,“在这个时候你就慢慢感受他的心理,其实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大部分人就是这样混沌的。”
电视剧《墨雨云间》海报
“我想说,我们一定懂得让自己活得快乐一点,自信一点,关注自己多一点。”于正说这就是他正在筹备的后面的戏,想要表达的主题。
从早年现象级的作品《宫》到2024年夏天再度引爆荧屏的《墨雨云间》,十余年的时间里,于正主导创作、制作的电视剧作品一部接一步,口碑与播出数据虽说起起伏伏,但每一部总会激起热烈的讨论。在这些涨涨跌跌之间,于正也一寸一寸摆正了内心那块巨石。
他越发意识到一件事:“结果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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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e
结果不重要——你是怎么确认这件事的?
于正
其实我是一个执念很深的人。我以前很快乐,因为我做的每部戏都好像有很多争议,又很爆,然后收视率很好,平台对我很好、演员对我很好,但是当你开始不满足这种现象的时候,你就老想突破,既想要豆瓣评分高,又要所有的粉丝对我敬仰,那时候我就做了一个戏叫《藏心术》——后来平台改了个名字,忘了叫什么了,好像是“掩埋的秘密”之类的,忘了,就是一个很失败的例子。
那时候我更想讲哲学、心理学的东西,然后忘了故事要好看,结果就非常的糟糕。有一天我突然之间就发现我的戏一直在“扑”,我就马上做了一个《陆贞传奇》,又火了;再弄一个《笑傲江湖》又火了。这两次“火”之后我又陷入了过去那种感觉——又想做我执念的那种东西,想传播非遗又想彰显人性的复杂,又不行了。之后再做一个我自己“老路子”的《延禧攻略》,又爆了,紧接着的《鬓边(不是海棠红)》口碑也是很好。
所有这些过程都来过一遍又一遍之后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去证明自己?我就发现,为了证明自己而去做一件事是毫无意义的,那样就算成功了又能怎样?最关键的是,我在以“证明自己”为目的去做这戏的时候,其实我是不开心的。任何的矫枉过正都一次次告诉我,人算不如天算,我还在其中失去了一个快乐的“旅途”。
这个跌宕的路途是必须要走过的,不走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手里已经有的东西是多么好的东西,你老想扔掉再来。
fine
这种“骨子里的执拗”和你现在确信的“结果不重要”之间矛盾吗?
于正
有八个字一直写在我的生命里:允许发生,全然接受。真的,现在对我来说,除了生死,都不是大事。
电视剧《墨雨云间》杀青照
fine
这一层整层的办公室,这个你一手建立起来的整个影视行业的庞大闭环,也不是大事?
于正
不是大事。因为我不管,都是我的合伙人管,我一年来办公室都不到20次,而且我告诉你,只要是我休息的日子,你要叫我来公司,我觉得对我是一种摧残。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没有那么多的事儿就是不要老待在这里。
再举个例子,我有一天写东西没有我的徒弟好了,他们写就好,我做个快乐的老板。我改变很多,以前我有一套写作的方式,我是不肯公开给别人的。但现在就是我那么多徒弟他们每个人都可以从我这里拿到我的经验。不要迷恋在一个地方,这样你就不能进步了,你只有抛下一个概念,你才能够再进步。
fine
还有一件对很多人来说也许是“大事”的东西,就是来自外界的误解与伤害。你是如何一桩一桩都承受下来的?
于正
是这样的,当你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关注外界的时候,你受到的伤害就会越来越大。如果有一天你就关注在自己本身,你自己是最重要的,你慢慢地就会发现那些声音其实根本伤害不了你。那如果,别人说的是忠实恳切的意见,你又为什么不能接受?为什么不能正视你自己是不完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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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问自己为什么,
多问别人凭什么”
不需要太多的追问技巧或者深挖的恒心,于正自会慷慨地打开自己,告诉你他何以是一个如此习惯于“关注自己”“正视自己”的人,他身心里最不复杂同时也对每时每刻的他影响深邃的事物,来自父母、来自童年。
“我一直在想,我的状态其实确实是蛮奇怪的,因为我是在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长大。”
父母从来没有严苛勉强他学习、考试必须要如何超越他人和自己,“我考60分,我爸说没事你开心就行了,快乐就好了。”他们没逼过他写作业,卷子考得不好要家长签字,爸爸签完一次甚至会教他“你学我的签名,下次你自己签就是了。”
他在课上看水浒传和金庸,家长被老师喊去训话,爸爸的反应是反责老师“你的课太不生动了,小孩子都听不下去,你怎么还说孩子不好呢?”
有人欺负他,爸爸说,我没办法帮你,你只有自己打回去。
于正生活照
家长来家访,爸爸在打麻将,抬头就问老师“你要不要过来玩一局?”
“这就是我受到的家庭教育,我的爸爸妈妈他们都是为自己活的。”他深深记得自己九岁那年,他俩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自己跑去江西云南玩了一大圈。他每天脖子上挂着钥匙,下学之后买菜做饭,还要照顾比自己小7岁的表妹。
于正印象里爸爸对他最重的教育都是身体力行。他会跟着爸爸去福利院给小孩子送吃的,去老人院扫地整理房间给老人身子,“我还帮老太太编过辫子。”
在这样一个讲求“绝对自由的灵魂”的家庭里长大,于正自评从小就“非常的自我”,“不会撒谎”因为从来不必撒谎。很多年里,他都被周围人说“脑子不太正常”,“比如人家请我去看一个电影的首映,演完了喊我发言问我好不好看,我说不好看,我刚刚睡着了。”
于正并不狭隘看待自己的这份仿佛是天赐的特质,“你看我只是跟你说了一部分,听起来我拥有了很多别人没有的快乐,但我也有很多缺失,比如我的父母是比较不关注我的人,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就是对我纯放养。他们会让我感觉,你是独立的人,我们也是独立的人,不会因为要照顾你而牺牲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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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e
父母给你的“独立”空间到了怎样的极致程度?
于正
我来告诉你,我左边的耳朵不太听得见,就是,我总的听力是ok的——这是一个医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但我左边耳朵几乎是失聪的。之前上《仅三天可见》,被网友网暴,说我不理姜思达,其实他在我左边说话我没听见。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之下导致了我五音不全,但是学校歌唱比赛我就很想去,让我爸看出来了,给我报了名。我去唱,下面全是叫好,后来我才知道,我爸每个人给了5块钱。
我就是一直在被一种自大的方式的包围下长大的,所以说精神世界遥遥领先别人好多年。我也是个不记事的人,脾气发完就结束了,也是我们家里人的传统。
我爸很早就没了,当时我不到24岁。他走之前我守着他,他就一直跟我说——你要去工作,我觉得我还能活下去,你在这里不等我死吗?我都对自己有信心,你为什么对我没有信心?你对我没有信心,我就真的只能去死了。然后他就赶我走,走之前跟我说“加油”。我刚刚走不到两天他就没了。
fine
你这些年会在什么时候想起爸爸?
于正
我每年都想他,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知道吗,我两年前才开始给他上坟。二十年了,我一直觉得只要我不回去,他就还在。但是突然有一天我释怀了,冥冥中也许他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了。我为什么要伤心?就是,我们没有死过,怎么知道死了是什么样,所以死也并不可怕。
fine
生活里你会跟什么东西保持距离和边界?
于正
无趣的人。一切有趣的人,哪怕讨厌,我也喜欢跟他/她聊,但是如果是一个无趣的人,我真的是忍受不了。而且我还讨厌蠢和慢。这个是一个非常大的谜在我身上,我觉得像我这么松弛的人,按理说应该没有什么边界感,但我就很在意。我的边界感我是怎么发现的?比如我今天请你吃饭,你突然带了两个朋友来了,我会不舒服的,而且我不会纵着你,我马上就说:他们可以走吗?
电视剧《墨雨云间》剧照
fine
现在工作里你绝对不会放手的底线是什么?
于正
演员。
因为这是个直觉,很玄的,就一个人我看到他/她头上有光,就觉得一定能红,头上没光,长得再帅再漂亮,我也不会对他/她有感觉。但我知道有一天我一定会看到这个“光”的,那就不做了,早晚会看不到的。我对于失去我已经习惯了,反而是突如其来的“得到”会让我就挺害怕。
fine
你对这个世界抱有最大的悲观是什么?
于正
我终于明白人确实永远不可能随心所欲的,你只能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之下去随心所欲。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人都是不快乐的,快乐都是自己找的,人永远是不满足的。我有一天看到网上有一句话,非常喜欢——少问自己为什么,多问别人凭什么?但大部分人都是反过来的。
fine
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
于正
本质上,我们还是总会选择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我真的觉得我们周围的同伴们都太伟大了,但我不一样,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只想让自己开心,但大部分人都太无私了,总是想着先让别人开心,你不觉得是吗?
fine
你为自己活的底气是来自于什么?
于正
底气是来自于所有的成绩和所得本来就是我辛苦劳动得来的。但我也同时觉得,对别人和世界的观察永远是不会停下来的,因为很有趣,人的思想很复杂,我们的猜测永远不可能是正确答案,但是猜测过程就很美妙,这就让我们在跟人聊天的过程、在创作一部戏的过程,变得很可爱。因为人太好玩了。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
采访、撰文
Adela
吕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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