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卫·科波菲尔》中,科波菲尔与米考伯先生重逢时,一阵怪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让他浮想联翩:
"我们都有过这样的感觉,它不时涌上来:我们所说的话已经被说过,所做的事已经被做过,在很久以前我们正是这样被同样的面庞、物件和环境包围着;岁月黯淡,但我们精准地知道接下来要冒出什么话,仿佛突然回忆起来了!"
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déjà vu)。狄更斯的描写或许有些夸张,一方面,调查估计约三分之二的人曾有过至少一次既视感,很难断言人人都经历过。另一方面,在产生既视感的同时觉得自己可以预知接下来发生什么,并非普遍现象;大多数的既视感转瞬即逝,我们知道自己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很快便恢复了"理性",虽然事后可能思忖良久。
既视感自带神秘的超自然色彩,它似乎沟通着潜意识与意识,前世与今生,身体与亘古不死的灵魂。甚至曾有人认为它源于记忆的部分遗传,比如你的母亲曾在这幢房子的客厅里织毛衣,当你第一次走进客厅时便会产生难以言说的熟悉感。荣格在发展共时性(synchronicity)理论时就将既视感当成典型例证,它表明精神力量弥散在时空中,通过特定的符号与主题将人与人联结起来。
古往今来,对于如何解释既视感这一怪异现象,我们有太多五花八门的理论,就算排除通灵学、宗教解释、精神分析等与现代科学框架格格不入的说法,剩下的种种理论也让人眼花缭乱。
既视感是什么?
在考察几类最具代表性的理论之前,有必要对既视感的概念加以阐明,也就是说必须搞清楚亟待解释的是什么。
首先,它是主观的冲突感,我们一边被强烈的熟悉感包裹,一边判断认为这种熟悉感是没来由的、不正当的。假如你偶遇某个半生不熟的人,一边尴尬地打招呼一边苦思冥想这到底是谁:你知道自己认识这个人,只是暂时想不起他/她的身份而已,因此算不上是产生了既视感。
其次,"既视感"这个表述仅指向视觉,但它其实可以涵盖听觉,或是某个行为、场景等更为整体性的刺激。
最后,也或许是最重要的一点,偶尔出现的既视感是完全正常、健康的现象。虽然可以将既视感视为大脑"故障"的表现,但只要它没有久久挥之不去,没有影响到我们日常的思考和行为,我们不用担心它代表了精神疾病或脑部病变——不如好好珍惜这些美好的意外。(不过有证据表明在疲劳和压力下,既视感产生得更频繁。)
感知出了差错?
第一类理论认为,虽然既视感看似是一种记忆现象,其根本原因是感知出了差错。简单地说,我们在短时间内把眼前的场景感知了两次。第一次感知过于匆忙,或是注意力被干扰,但终究在我们的脑中留下了印迹,导致第二次感知时感觉似曾相识。这是典型的自下而上的解释策略,并不关涉我们较"高级"的认知功能。
许多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认为这种"双重感知"说过于简单,似乎难以解释既视感的一些离奇特征,比如老年人的既视感不如青壮年人频繁。心理学家阿基拉·奥康纳(Akira O'Connor)与克里斯托弗·莫林(Christopher Moulin)对一位颞叶癫痫患者的案例进行分析后指出,将既视感理解为自上而下的认知现象似乎更靠谱。
早在19世纪末,英国神经病学家休林斯·杰克森(Hughlings Jackson)注意到部分癫痫患者在发作前会进入一种"双重意识"的状态,包括强烈的既视感,自此癫痫研究与既视感研究总是紧密捆绑在一起;虽然如今人们已不再认为既视感是可用于诊断癫痫的早期"症状",癫痫病人的脑部扫描与主观体验依然可以为既视感研究提供宝贵的资料。
奥康纳与莫林报告的病人毕业于牛津大学物理学系,因为一次脑炎患上了癫痫,患病前从未有过既视感。第一次产生既视感时,他还以为是遭遇了某种神秘事件,之后他想尽各种办法摆脱狂轰滥炸的既视感,但终究无济于事。
“我试着把视线从我辨认的东西上移开,希望这样就能停止既视感。但现在我知道转移视线等任何方法都是徒劳,因为既视感紧紧追随着我的视线和听觉。”
两位心理学家指出,如果这位病人的既视感是因为低级的感知系统出了问题,那他的感知系统一定非常努力地时刻捣鬼、步步出错。鉴于有些人的既视感如此挥之不去,以较高级的认知系统故障来解释反而更加简洁。
奥康纳等人提出了另一种“错把感知当记忆”的解释,区别在于,他们认为这种错误并非源于双重感知,而是记忆系统的编码活动被错误地表征为了读取活动。
在他们采纳的记忆模型中,海马体的CA1区同时参与记忆的存与取,两类过程的平均放电频率分别处在θ波震荡的两个阶段,而某个位于CA1下游的区域可能在读出神经信号时出了差错。比如你走在路上看到一个人推着婴儿车,里面坐着一条戴太阳镜的狗,这幅场景非常新奇;你的海马体奋力编码感官数据,但是某块调皮的脑组织误以为你是在调用过去有关婴儿车里的狗的信息,于是你觉得一阵诡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我是不是碰到过这个奇葩?
熟悉感从何而来?
第三类理论依旧有关记忆:的确是有些似曾相识的东西触发了你的熟悉感,你只是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粗暴地说,我们“失忆”了。
至于究竟是什么触发了熟悉感,我们有形形色色的假说,如格式塔(虽然你现在置身的客厅没有一样东西和你儿时的住所重复,却在整体布局上相似)、单一对象(灯罩上的图案和你昨天逛宜家时看到的某个灯罩雷同,你只是无法在眼前的众多元素中定位到这个灯罩)、媒介或梦境(你梦到过类似的场景,或在小说里读到过符合眼前场景的描写)等等。这种解释直觉上非常简洁有力,但问题是,某种在你有意识的记忆中根本搜索不到的痕迹,何以可能越过意识直接开启主观感受的水阀?此外,为什么我们每次下班回家看到自己家客厅的时候不会有强烈的熟悉感,反倒在陌生的地方被这种感觉席卷?
心理学家布鲁斯·惠特西(Bruce Whittlesea)与丽萨·威廉姆斯(Lisa Williams)在1998年发表了一篇标题非常可爱的论文,叫做《为什么陌生人让你感觉熟悉,朋友却不会?》。两人通过实验发现,熟悉感与处理信息的流畅度(不仅是速度快慢,更关乎整体的质量)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两者的关系是间接的,需要以具体情境和我们的预测为中介。
当我们走进地铁车厢,并不期望着遇见某个熟人,却猝不及防地流畅地处理了某个乘客的面容——正是这种冲突带来了熟悉感。
在哲学家的眼中,熟悉感可以被认为是一种认知情感(epistemic feeling),它在某些情况下可以与认知的内容分道扬镳。比如你参加电视问答节目时,总是希望快速抢答,但是摁下按钮之前得先判断自己知不知道答案;这种“知道的感觉”可以先于你在脑中搜索到答案具体是什么(即认知内容),你可以抢答之后再努力思索。类似地还有话到嘴边但就是说不出的情况:你绞尽脑汁也没能成功地读取信息,但你就是感觉自己的记忆中确实包含了那则内容,好好想想总能想起来。
认知情感与内容的分离模型与再认记忆(recognition memory)的双重过程(dual process)理论不谋而合。从功能上说,再认记忆需要我们比较眼前的刺激与过去的经验,高效做出决定。双重过程理论能很好地解释我们“直觉”般的认知情感:再认记忆包括熟悉感和回想两个维度,前者迅速、自动,后者需要我们慢慢努力才能完成。对健康人群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显示,人们回想的时候,海马体相对更为活跃,而熟悉感的产生则与鼻周皮质的高度活跃相关。
于是我们得到了既视感的第四类理论:既视感属于元认知(对于自身认知状态的认知)的层面。一方面是熟悉感的错误触发,另一方面是我们没能回想起是什么让我们感觉熟悉,于是我们“理性”地判断出这种熟悉感是不正当的(或许基于对当下情境的评估:这个地方我第一次来,理应是陌生的)。
在2018年的专著《既视感的认知神经心理学》中,莫林将回想虚构(recollective confabulation)这种奇妙的现象引入了既视感的元认知讨论中。一位表现出回想虚构症状的病人拒绝看电视、读报纸,他说因为他已经都看过了;而当他妻子问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他回答说,“我怎么知道,我记忆有问题!”
莫林认为回想虚构由两方面促成,一是记忆功能受损,二是元认知失调。这些患者被频繁而强烈的熟悉感侵扰,同时无法正确地否认这种熟悉感,反而通过编造“记忆”来证明熟悉感的正当性。如果既视感的元认知解释是正确的,那么偶尔闪现的既视感恰恰反映了回想机制与元认知功能的相对正常,而老年人既视感频率降低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搞不太清自己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了。
大脑的小把戏
2004年,精神病学家阿伦·布朗(Alan Brown)出版了一本名为《既视经验》(The Déjà vu Experience)的综述性著作,让许多人第一次意识到这一古老而神秘的话题居然可以被置于现代科学的聚光灯下审视,也带动了神经病学、精神病学、认知科学等领域的既视感研究热潮。
布朗总结了34种既视感的“科学”解释,它们乍一看风马牛不相及,但其中有许多或许能够相互补益,或者互为底层机制与上层模型;结合更为精密的脑成像研究和更为巧妙的实验设计,种种假说或许有朝一日能汇合成一种彻底解释。
不过,解释并不等于消解,科学也不旨在摧毁我们丰富而奇绝的主观经验。我们的大脑作为复杂精妙的信息处理器,偶尔出现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故障,反倒为我们平凡无奇的日常经验赋予了深邃的意义——“我觉得你很眼熟,可能我命中注定要和你在一起。”
作者:有耳
编辑:EON
插画:由 ©纪善生 为神经现实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