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 Abstract
将日常时间概念视为错误是一回事(现代科学或多或少地迫使我们去这样做),而将“错误”视为值得研究的科学现象又是另一回事。毕竟,生命的时间错误有一种内在必然性,它似乎不可避免。尽管科学不断向我们揭示正确的时间观,我们仍然会按照这个错误去生活。换句话说,生活中的时间图像,肯定包含一些非常真实的东西。
结合概念分析和神经科学与认知科学的实证研究,重新审视生命与科学的时间图像之间的冲突,本文提出所谓的生命时间(所谓“显图像”)既是世界的图像,也是生命本身的图像。因此,生命的时间图像由两部分组成:反映世界事件的顺序和持续时间的事件时间,以及反映生命结构及其自我形象的生命时间。前者类似于物理时间,而后者属于生命的自我形象。一般来说,生命时间虽然大体上是人类意识的错觉,但却不能被视为纯粹错误,因为它反映了生命的真实本质。正如文章所揭示的那样,人类意识在正确的认知前提下有把生活中的空间关系进行时间化的倾向。
关键词:时间之箭;时间A-理论;时间B-理论;现在主义;日历时间;事件时间;心理时间旅行:时间双系统理论
一
相对于生命,时间远比空间重要。而物理学的情形相反。从现象上看,如果生命是一种穿越,时间则是生命的从生到死。时间穿越有单向一次性,空间却可以多次穿越。
穿越的方式也不同。空间穿越是穿越空间(travel through space),从一点到另一点,空间本身相对静止,而时间则不断流动。严格说来,时间穿越不可能,而只有在时间中穿越(travel in time)。或者说,时间就是穿越。时间穿越是时间的穿越。这正如盖尔顿所强调的,“时间的穿越(the transience of time)是生命体验中本质性的、明显不可还原的特征”[1]。
这种差别也表现在生命情感上。空间的意义一般是间接而不是直接的,时间却渗透着生命的每一细胞,每一情感都有其时间意义。而且,时间也可以直接激发情感,对过去的怀念和对未来的迷茫是很典型的巴山夜雨式的时间感受[2]。
既然如此,为什么物理学一直无法说明时间的意义?物理规律之时间对称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尽管今天可以用原子频率来测量时间,但时间本身的意义却一直缺少合理的物理学解释。
当然不仅仅是物理学,在人类理性思维中,时间的尴尬情形由来已久。柏拉图认为要认识宇宙,我们只需凭借五个完美的几何结构,即所谓“柏拉图固体”(Platonic Solids)。时间对柏拉图并不重要,除其记忆说预设一定时间概念以外,它基本上是用以“说故事”(mythologein)的道具[3]。奥古斯丁觉得时间难以理解,他说,“什么是时间?如果没有人问,我倒知道;一旦别人问,我就不知道了。”[4]
近现代科学的态度接近柏拉图(牛顿是个例外)。伽利略说:“研究自然哲学(科学)倘若不懂几何学就会迷失方向”,他没有提时间,广义相对论干脆把时间纳入空间,使之成为闵可夫斯基第四维空间,物理学家罗微利认为时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变量[5],而巴博更认为时间不存在[6]。
正是由于科学和生命在时间概念上的矛盾,目前存在的各种时间观点可以被分成两大类:即物理学时间观和生命时间观。哲学上所说的A-时间理论和B-时间理论差不多也和它们对应[7],A-理论对应于生命时间,B-理论对应于物理学时间。当代物理学的标准模型(the standard model)认为生命时间,即所谓时间之箭(the arrow of time)基本上是幻象。时间的流动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分,其方向之不可逆等,都不是真实的现象。
如何对待这种绝然相反的理论和经验,特别是如何解释生命时间的起源和基础成了一个相对急迫的理论问题,用塞拉斯的话讲,这涉及关于世界的“科学图像”(the scientific image)和“在世之人的昭显图像”(the manifest image of man-in-the-world)的冲突[8]。在他看来,说明和处理这种冲突构成现代哲学的基本任务。凯伦德认为,问题不单是物理学图像对生命图像的否定,而更是因为作为生命图像的常识时间在生命活动中的“中心地位”。时间对生命至关重要,因此不能简单地因为科学图像而否定生命图像,相反必须要在两种时间观之间“找到某种妥协”[9]。
我们这里探索生命和物理的时间矛盾。如果时间缺少真正的物理意义或者甚至不存在,为什么生命却有如此强烈的时间体验?作为可有可无物理变量,时间为何对生命如此重要?前面提到的奥古斯丁的时间迷茫实际上也是生命的迷茫。时间之谜表达着生命之谜。
本文认为生命的时间问题实际上和生命的意识问题是分不开的。生命图像的诸多特征和矛盾都需要从意识本身的角度去理解和说明。围绕时间幻象的起源和基础,本文的一个中心假设是:在一定情形下,人的意识有把空间关系时间化的倾向,或者说,时间是意识对空间关系在特定情形下的解释。
二
生命时间本身并不具有系统一致性。不同文化有不同的时间概念。怎样计算时间更是一种人为的决定。但一般说来,生命时间至少应该有三个重要特征,分别代表时间的现在主义、连续流动和非对称性。
(一)时间的现在主义
作为概念,现在主义(presentism)实际上是一个哲学命题,本身不是常识观念。它是所谓A-时间理论中比较极端的命题。
简单说来,A-理论认为时间有三种内在性质(intrinsic properties),即过去、现在和将来(pastness, presentness and futurity)[10]。而现在主义否认过去和将来的存在,它只承认现在存在。除了现在主义,A-理论还包括移动聚光灯理论(the moving spotlight theory)和堆积木理论(the growing block theory)。
我们借用A-理论来阐述生命时间,这不表明后者有明确的现在主义概念。至于这个概念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生命图像,这只能靠直觉来判别。
一般说来,人假设有一种基本时间,即现在或者当下(now),而现在或当下又有普遍同一性。这包含三个命题:1)时间分过去、现在和将来;过去是已有的现在,将来是将有的现在。在语言学上这叫作时态(tense)。2)现在是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同时性(simultaneity)。它和时辰无关,生活在不同地方或者不同星球的人(牛郎和织女)可以超越时辰的区分而共享“当下”的时刻。3)现在具有本体论优先地位。也就是说存在(existence)和现在(now)有概念上的联系,凡存在都存在于现在,过去不存在而将来是可能存在。所以存在又叫在场(presence)。在场是在现在或者现在在(present in the present)。
现在主义的几个命题包含着张力甚至矛盾。同时性问题我们留在后面讨论,这里先讨论现在的本体论优先。如果存在只存在于现在而现在又在不断消失,那么任何存在也可以说不存在。没有什么东西似乎真正存在。佛教和各种虚无主义命题往往靠类似的逻辑来证明自己,然而它们本身并不是人类常识的一部分。从人类常识的角度看,只有现在存在。而现在又在消失。
值得深思的是,人类思维更愿意否定存在而不是现在。尽管佛教和虚无主义不是常识,它们否定存在的命题却也不难以理解,不是不可思议的命题和结论。相反,尽管日常体验充满着对现在瞬间消失的感知,却没有什么理论愿意否定现在的意义和现在的本体论优先。
然而从逻辑上讲,并不存在任何明显的理由优先对待现在并贬低过去或将来。前面提到的堆积木理论(A-理论的一种)就承认过去的存在。在它看来,时间像堆积木一样,存在之总体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增高和扩大,在将来“积木”的叠加之前,过去和现在的“积木存在”是不可否认的。相比较而言,A-理论中的移动聚光灯理论承认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存在,而现在只是当下聚光灯扫射到的时间。这些理论孰对孰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它们的竞争对立反映现在主义本身并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支撑。相反,如前面所说,相对于堆积木理论和移动聚光灯理论,现在主义命题是看起来比较极端。而正是这种缺乏明显理由的极端立场,却代表着生命的时间立场。
总之,如果现在主义只不过是多种可能解释的一种,生命之普遍而强烈的现在主义体验就需要解释。在现在和存在之间,生命更愿意否认存在而不愿意否认转瞬即逝的现在——这就更让人难以理解。关键是,尽管现在的感觉强烈,现在本身却没有任何经验证据。现在性不是可以经验得到的物体性质。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对象看起来有现在性。
梅乐曾这样来说明这个道理:透过望远镜观察星星,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看不到过去和现在。“时态”没法看到[11]。一颗闪耀的星星也许很久以前已经死于超新星,但看不出它和周围任何物体在时态上有什么两样。浩瀚星空,没有一颗星星看起来肯定有或者肯定没有现在性。
同样道理,假设我们能够时间旅行,我们应该无法知道自己在时间旅行。时间旅行之自我认知是不可能的。因为所见所闻,没有什么东西能说明我们在时间旅行。也就是说,从经验角度看,没有证据能肯定或者否定所见所闻的现在性[12]。
哲学上常见的第二性质概念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不能说现在性(presentness)是类似颜色一样的第二性质[13],因为颜色的变换我们可以看到,而时态的变换却永远看不到。看不见的不等于过去,看见的不等于现在,一个东西从看得见变成看不见也不等于它的时态或者存在模式变了。
所有这样因素加起来,不免让人怀疑所谓现在性也许只是一种概念误导。也许问题并不是时间或者对象性质,而只是意识活动本身。也就是说,现在并不是时间概念,而是意识的自我反思。纯粹的对象意识无所谓现在、过去和将来,但意识的意识却能给人一种现在和当下的感觉。如果把对象意识放在意识的意识框架之下,对象似乎就有了时间的维度。也就是说,所谓当下实质上是一种空间关系,它标志对象和意识处在同一个参照系之中。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作为感受的现在,实质上也只是指意识和对象的空间共享。
这个解释,至少可以说明前面所说的现在的不可否定性。对生命而言,现在之所以不可否定,并不是因为现在的本体论优先。现在的不可否定性也许只代表意识本身的不可否定性。意识不能否定自己,自我否定是意识不可能有的功能。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否定本身就是意识活动。当意识否定自己的时候,它实际上就是在肯定自己。意识不能靠意识活动来否定意识活动。同样的道理,笛卡尔的怀疑主义可以怀疑一切,却不能怀疑怀疑。因为怀疑是思,是意识活动,所以我思故我在。
存在和思想笛卡尔式的联系似乎正是前面所说的存在和现在的联系。存在因为梦之可能而被否定,但梦不能否定自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梦是意识活动。而梦的自我否定,就是意识的意识。它在体验上就是当下。所以当下也不可否定。这是否就意味着现在也是意识的意识?
总之,现在也许不是时间概念或者物质的时间特性,而是思和意识活动的形式。从这个角度看,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也可以被看成是“现在故存在”。它是生命意识自我认知的一种表现形式。
实际上,这个猜想并不新颖。前面说过,很多物理学家强调时间是人类意识的幻象,只是没说明幻象的特性。这里的论点是,至少从生命图像的现在主义逻辑来看,所谓现在或者当下,有可能只不过是意识本身对对象和自我的双重肯定。普洛斯耳提出所谓“主体自反时态”之说(the subject-reflexive view of tense):一个“t是过去”句子,其命题形式不是“过去(t)”(past(t)),而是“过去(t, St)”(past(t, St))[14]。也就是说,时间秩序像空间秩序一样。当一个人说左和右,他不是说物体本身有左右,而是说物体的位置相对于他自己的位置,有左和右的关系。同样的道理,当一个人说某某是过去,他不是说某某本身是过去,而说是某某相对于自己的当下,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系。这种“主体自反”,实质上也是把时间关系看成是对象意识和意识的自身意识的关系。
为了避免混淆,我们需要把生命的现在主义同“动物只活在现在”这个认知命题严格区分开来,后者认为动物由于没有人类的时间意识所以只能活在当下。一个比较典型的说法来自尼采:
看看牛群,它们吃草时从你身边走过:它们不知道昨天或今天是什么,他们跳跃,吃,休息,消化,再跳跃,从早到晚日复一日都被锁在当下以及当下的快乐或不悦,因此既不忧郁也不厌倦。这是人们难以想象的情境;虽然他自认为比动物高级,因为他是人类,但很难不美慕它们的幸福。[15]
显而易见,认知理论上所说的动物现在性(动物只生活在当下)和人的现在主义图像有着很大差别。动物心理的现在性,其前提是动物没有人的时间意识,所以它们只能活在“当下”。这里的“当下”,实际上只是指对象意识。动物只活在纯粹的对象意识之中(包括对自己身体的意识)。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如果动物有人一样的意识,那就没有理由认为动物没有现在主义的时间图像。另一方面,人的现在主义心理恰恰是人时间意识的结果。如果本文的假设成立,人的意识和人的时间图像实际上是一回事。时间不是客观对象性质,而是意识的活动形式。从这个方面看,生命的现在主义只不过是意识不可能自我否定的现象表现而已。
时间是意识活动的形式,这个命题还存在一些至少是间接的经验证据。认知语言学早就发现人类文明有两种并列的时间秩序模型:一种假设我在动而世界是静止的(移动观察者模型,the moving observer model)。按照这个模型,未来在前面(“前途”)过去在后面(“往事不堪回首”);第二种模型假设世界在动而我静止(移动对象模型,the moving object model)。于是星期一在星期二之前(星期一先朝我们走来)。过去是“之前”,未来是“以后”;另外中国文化还采用“自由落体模型”(the falling object model)。在地球上由于自由物体都自上而下而非自下而上地运动,因此时间的先后可以用上下来表示,于是我们有“上个月”和“下个月”的分别[16][17]。这些语言习惯,本身并不能说明时间的意识活动,但至少可以被用来佐证时间秩序不是客观的,而代表的是自我意识和对象意识的关系。
(二)时间的连续流动性
人类生命的一个强烈感受就是所谓的“逝者如斯”。时间像河流一样在不断地流动和消逝。实际上,流动包含两个意思:1)时间是独立于事件变化的绝对变化。每一时刻都是正在消失的此刻被新出现的时刻所取代,中间没有间断;2)时间不可逆。现在在成为过去而过去不会成为现在[17]。
流动命题和现在主义的关系密切,但也不能相互混淆。有人曾这样来解释流动命题:流动来自于两个印象,一方面人们觉得世界只有一个现在,另一方面人们觉得作为现在的时间在不断变化。流动是这两个印象的结合[18]。这种解释把流动等同于同时性加现在性之变:世界只有一个现在——这是当下同时性;作为现在的时间在不断变化——这是现在性之变。
现在性之变,实际上是A-理论三个立场的焦点:如果你认为只有现在存在、而过去将来不存在,那就是现在主义;如果你认为现在在不断累加,那就是堆积木理论;如果你认为现在是“浏览次序”之先后变动,那就是移动聚光灯理论。严格说来,堆积木是叠加运动,应该不能直接说明流动。移动聚光灯能说明主观流动,但它认为过去存在,因此不能排斥时间可逆的主观感受。这不符合生命图像中的流动不可逆命题。
三个理论之中,现在主义似乎最有希望能说明不可逆流动。然而严格说来,现在主义本身并不包含现在性之变,它只肯定现在存在以及过去将来之不存在,而没有说明时间段之间特别是过去和现在的关系。相反,生命印象中的时间流动却可以被解释成是关于现在和过去的关系命题(将来的关系可以以此类推)。流动意味着现在在不断消失,在成为过去。至于过去是什么可以有两种解释:它或者是现在的消失或者是消失的现在。如果是前者,就无所谓过去,因为它只是现在消失的方式;而后者作为消失的现在也许还能保持某种影子式的存在。
总之,现在主义本身并不能说明流动,它只是和流动命题一致,之间不存在冲突。流动命题不是现在主义的副命题,它包含现在主义之外的过去和现在的关系命题。
过去和现在的关系还涉及到历史循环问题。历史循环是很常见的文化观念,它似乎和时间之不可逆相抵触。然而从概念上讲,不可逆流动不等于历史不能循环,不可逆命题所否定的只是过去和现在的绝对同一性。从时间概念上讲,完全相同的事件只要发生的时间不同就可以是不同事件,因此去年的今日不等于今日。而循环重复的不是时间性个体存在而只是无时间性的类或者规律。历史循环论肯定现在和过去属于同一类事件或者规律,而不是说现在等于过去。的确,诗人常说草木复生。那是因为草木在他看来只是类存在而不是真正的个体或者时间存在。
提到流动时间,人们常常想到牛顿,似乎牛顿时间就是生命时间。牛顿时间的确是绝对独立的流动,但牛顿规律并不区分过去和未来,因此牛顿时间是可逆的。这说明至少在逻辑上,流动本身不蕴含不可逆。如果是这样,生命图像中的流动不可逆命题似乎应该被分成两个相互独立的命题。毕竟河水可以倒流,如果时间类似河流那同样也可以倒流。尽管如此,生命时间之流动不可逆却似乎是不可分割的命题。
也许我们应该严格区分生命时间和牛顿时间,把可逆流动看成是牛顿时间的特有属性。当然这里还涉及另外一个问题,即对称和可逆之间的关系。一般认为牛顿时间之所以可逆是因为牛顿规律(即数学公式)在时间上有对称关系,同一事件可以倒过来发生而不违反任何牛顿规律。这种次序中立是通常所说的规律的时间对称。
至于对称(symmetry)是否就等于可逆(reversibility),一般说来,物理学家的回答是肯定的。然而,这也许只代表他们当中流行的柏拉图主义。绝大部分物理学家认为数学就是现实,甚至认为现实是用来描绘数学的,在他们看来,数学公式的时间对称就代表现实可逆。杯子倒下然后洒水在地上,与水在地上收集然后注满立起来的杯子,两个相反的过程遵守同样的物理学规律。所以在物理学家看来,宇宙历史无所谓顺反。尽管如此,除非物理学规律是完全规律(它描绘世界所有的事件和关系),对称和可逆的同一性还似乎有待进一步分析。也就是说,是不是因为物理规律的分辨率不够精确从而导致对称和可逆的同一性?这至少是一种逻辑可能。
在所有时间感受中,盖尔顿强调流逝(流动和消失)是最根本的时间特征。如前所引,在他看来“时间的穿越是生命体验中本质性的、明显不可还原的特征。我们只能从字面上来接受它的含义;因为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用来描述或解释它,而不事先假定时间的穿越……”在他看来,时间图像的其他特征也许可以被还原为空间的特征,然而时间流逝却是人类经验的“基本和不可分割的特征”(the fundamental and inalienable feature of our experience)[19]。
单从现象上看,盖尔顿断言不容置疑。毕竟,时间感莫过于生死。而后者本质上就是时间流动。不管物理学家怎么强调时间对称并同时限制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意义,生命过程的方向性和不可逆性却是不可否认的生命感受和事实。在这方面,流逝不像现在性。后者也许不是事物特性而可以被还原为意识活动。然而,时间不可逆却和意识的自由自在时间旅行(mental time travel)形成鲜明对比。人死不能复生,青春不在,往事不可追等等,似乎处处显示流动不可逆的客观性。
即使如此,纯粹概念的还原并非不可能。这种还原实际上很重要,因为它也许能揭示生命图像的起源和基础。
首先我们需要理解不可逆经验的可能前提。除了事实不可逆以外,本身可逆的事件在一定条件下也可以造成不可逆印象。比如自由落体似乎是不可逆的自上而下的运动。没有任何东西能自己自下而上的运动,现在我们知道那只是万有引力的结果而不是真正不可逆的过程,出了地球的引力场,运动就没有必然的方向性,自“下”而"上"的运动完全可能。因此时间之不可逆是否也是“其他因素”所造成的印象而不是时间本身之不可逆?
前面说过,不可逆实际上是关于同一性的命题——它否定过去和未来的绝对同一。换句话讲,时间之不可逆是一种差异判断,过去和现在之间存在着绝对差异,即使是完全相同的东西,一旦时间位置不同,就变成了不同的个体。
然而,为什么空间就不能造成所谓的绝对差异?对生命而言,为什么空间位置的差别不能导致两个物体绝然不同的印象?然而我们可以想象一种情形。在那种情形下空间也可以造成所谓的绝对差异。
我们都知道柏拉图的洞穴人被绑在椅子上,头也被固定住,不能回头或者做任何身体运动。我们假设他们没有任何深度视觉,或者其深度视觉因缺少身体运动已经完全退化,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扁平的二维空间。他们只知道上下和左右(x和y轴),而不知道前后(z轴),他们不知道自己处在z轴的中心而所看到的是“前面世界”,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还有什么“后面世界”。
现在假设他们的椅子沿着z轴朝绝对静止而无穷尽的洞穴做单向运动。这个z轴运动并不能使他们认识到z轴的存在。对他们而言,z轴像鱼的水,在水中游动的鱼并不知道水的存在。于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就会看到世界在不断消失。他们不知道原来前面的东西现在在他们的后面。相反,他们有理由把“后面”解释为过去,而本是前后的关系变成了不可逆的“时间关系”。
再假设两个完全相同的东西被分别放在不同的x轴但相同的z轴位置。也就是说,放在洞穴左右。除了洞穴莱布尼兹,绝大数人认为它们是相同的东西。再假设它们被放在不同的z轴位置。在这个时候,即使洞穴人能凭记忆完全确认它们是相同的,然而在他们的感觉中,它们是完全不同的。这种感觉,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时间感觉,是绝对差异。然而在这里,这种绝对差异却是由空间造成的差异。
前面提到时间不可逆可能是像自由落体之上下不可逆,是由“其他因素”造成的。上面的思想实验揭示,能造成不可逆印象的“因素”也许只是简单的维度删减。当我们把z轴从生命认知中删去,本来是空间的关系就可以变成不可逆的时间关系。这就好像一个球穿过一个平面,对于一个生活在二维平面的“人”,他看到的不是球的空间运动,而是一个点先变成越来越大的圆然后逐渐缩小以致消失。对二维认知而言,第三维空间的运动不是空间运动而是从出现到消失的时间穿越。
同样的道理,只要我们能增加一个相应的维度认知,即给洞穴人松绑,就能让这个不可逆印象消失。让本来是不可逆和绝对的时间关系变成可逆和相对的空间关系。
于是下一个问题是:怎样才能给我们自己松绑从而让时间消失?这个问题取决于绑我们的绳子。然而,答案几乎是现成的,现代科学特别是神经科学的研究显示,这根绳子就是人的意识。
总之,我们又绕回到我们的中心假设,即时间就是意识对空间的解释。也许,时间之不可逆是因为我们看不到或者体验不到真实存在的第四维度(相当于前面的第三维度,即z维度),尽管我们实际生活在这一维度中,我们却只能看到一个“扁平”的现在世界。而生命像是像被绑在椅子上,做时间维度的单向运动。这个椅子也许就是我们的身体。
总之这个思想实验说明,尽管时间本身也许是可逆的,然而由于我们被意识的绳子绑在自己的身体上而身体在时间维度中做单向运动,因此时间在我们看来是不可逆的。
(三)过去和未来的非对称性
从现在的角度看,将来是开放的而过去已经被封闭,将来还有希望被改变而过去是铁的事实。过去和将来相反的模态地位是充满意义和哲理的生命符号。从自由和决策的角度看,将来是可能而过去不可能。
然而这种未来和过去的非对称性又不是绝对的。卢克莱修说人死后的时间和死前的时间有对称性。从这个层面上看,死后的未来和生命的过去同样都是封闭体,所以未来和过去的非对称只是相对于个体生命而言的[20]。当然这是哲学而不是常识,但至少揭示时间的非对称性更多的是生命体的体验而不是客观属性。
为了避免混淆,我们应该区分三种不同的不对称概念:存在不对称、秩序不对称和因果不对称。存在不对称就是现在主义——只有现在存在。秩序不对称就是流动不可逆,代表先后不能颠倒。这种不对称如休谟所强调的,也是因果不对称的基础。秩序和因果观念是密切相关的。秩序不对称导致因果不对称的假设[20]。
而这里所说的过去和未来的非对称,是第四种不对称。它是前三种不对称结合起来所造成的印象。
但它不是前面三种不对称的简单叠加。它是一个独立的命题。因果不对称意味着原因能影响结果但结果不能影响原因,但这本身不等于未来和过去的不对称,因为原因和结果都可以在现在。决定论认为未来已经被过去的因果铁链所锁定,所以未来也是封闭的。这也说明因果不对称可以被用来否定第四种不对称。
第四种不对称强调过去是铁的事实,不能被改变。这显然又与现在主义过去不存在的命题抵触,不存在的东西无所谓铁的事实。也许我们应该说,过去之所以不能被改变不是因为它是铁的事实而是因为它不是事实,它不存在,你不能改变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倘若如此,新的矛盾又会出现,因为如果不存在的不能被改变,那么将来也不能被改变。将来现在也不存在。
实际上这些矛盾都可以避免,关键是要把第四种不对称看成是独立命题。从生命的角度看,之所以有第四种非对称,不单单是由于过去和未来的存在地位或者其他考虑,而是因为未来的原因在现在,我们可以通过改变其原因去改变未来。相反,过去不仅自己不存在而且它的原因也不存在。所以不能改变过去。
总之,因果和先后,先后和时间位置(过去,现在,将来),时间位置和存在地位,它们之间不是同一类的关系。因果可以有同样的存在地位(都存在或者都不存在),但不等于之间没有先后。先后本身也不等于不同的时间位置,先后是量的关系(metric order),犹如数字之大小。而时间位置是一种绝对性质,先者未必先成过去,后者未必后于先者而去[20]。
总的说来,在生命的时间图像中,未来和过去的非对称也许是最明显的意识特征。它所表达的很可能不是真正的时间特征,而只是自由意志的一种感觉。所谓未来开放性也许不是时间本身一个阶段的开放性,它只是说我相信我可以影响还没有发生的事,某某东西还在我的能力所能影响和控制的范围之下。也就是说,这实质上还是一种空间关系,一种比较抽象的空间关系。
三
在继续讨论生命时间之前,我们先对照一下物理学时间观。时间理论在当代物理学上可以分两种。一种相对保留时间概念,代表是所谓“因果集合论”(causal set theory)。另一种干脆废除时间,把世界设为静止。按照因果集合论,时间有颗粒性(granular)而没有连续流动性[20]。在概念上,颗粒时间观更接亚里士多德和莱布尼茨的说法——时间只是变化的单位,是事件的当地属性而不是牛顿式独立于事件的河流。在因果集合论看来,量子世界存在着各种不同的当地时间,随机分布在不同区域。但区域之间并没有普遍的时间秩序[21]。
除了因果集合论,另外一个代表是物理学的惠勒-德威特方程(the Wheeler-DeWitt equation),它对广义相对论进行正则量子化,而所得的宇宙波函数把时间设为零。它包含宇宙演化的所有信息。也就是说,惠勒-德威特方程干脆把时间废除了。下面为了便于比较,我们主要从因果集合论的角度来介绍物理时间观。
(一)没有生命时间所说的“现在”:物理时间只是当地时间,不存在不同区域之间的同时性
物理学最多只承认超微观意义上的当地(local)时间,而否认参照系之间的普遍或者全局(global)时间。普遍时间就是生命时间所说的当下。也就是说,宏观或者微观时间以及与之相关的同时性概念,在物理学看来最多只是一种大概说法(approximation)。在严格意义上不仅两个人面对面不能共享同一时间,连同一个人的脑袋和脚也无法有同时性。引力时空弯曲造成地球高处的时间比低处的时间快,山上的时间比山下的时间快,同样的道理,脑袋的年龄要比脚的年龄大。
物理学对同时性的否定也等于否定了现在性,因为生命时间的“现在”(now)本质上是同时性的衍生概念。它代表一种普遍时间。按照生命的时间图像,不同地方尽管有不同的当地时间,但这并不妨碍它们能共享一个“当下”(now)。在物理学看来,日常语境允许我们忽略光运行所需的时间,因此谈同时性不会导致明显的矛盾。但一旦超出了日常语境,比如相对于一个已经不存在但仍然能目击到的星星,同时性叙述就会导致明显的矛盾和逻辑混乱。在物理学看来,同时性之所以不可能,是因为同时性概念本身没有意义。物理世界无所谓普遍的现在。
道可尔是当今有名的因果集合论学者。她明确否定普遍时间(globaltime)的物理意义。
时空是一种连续、平滑、四维的材料;根据爱因斯坦方程所规定的动力学规律它会弯曲、扭曲和波动。即使没有物质存在,“空荡荡的”时空本身也可以以引力波的形式携带能量……它本质上是四维的。它不能被理解为一个三维实体即所谓“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演变,因为这意味着一个不断展开的普遍时间。而在广义相对论中没有这样的全球物理时间。所谓在一个时刻存在空间三维几何,而在下一时刻空间已演变为另一个三维几何——这种说法在广义相对论中是错误的。没有像三维空间这样具有物理意义的实体,而把时空切割成空间在时间中演变,也没有物理意义。[22]
也就是说在道可尔看来,真正的空间是四维的,不存在什么三维空间——三维实体不具有物理意义。言下之意,我们的身体也是四维的。她的论点似乎接近我们前面的假设:如果意识把四维空间删减成三维,那个被删减但依然存在的空间维度,在生命做“单向旅行”的前提下就会造就不可逆时间图像。本来可逆的相对空间关系显得不可逆和绝对。
在道可尔看来,正由于因果关系本身不代表时间位置,所以其所代表的先后秩序可以被用来说明物理时间的地方性和部分性。这也是为什么物理时间论可以被称作“因果集合论”:
……因果结构是时空点上的一个部分顺序。给定两个时空点,称它们为A和B,它们将是有序的或无序的。如果有序,我们可以不失一般性地肯定一个,A,先于……另一个,B。这个排序是传递的:如果A在B之前,B在C之前,则A在C之前。这个秩序是部分性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相对于成对的时空点,我们无法在任何物理意义上断言,其中的一对先于另一对。它们之间只是无序的。这种秩序之缺乏并不意味着它们是同时的,因为这意味着它们发生在相同的“时间”。这需要一个全局时间以使它们同时进行。重复一遍:广义相对论中不存在全局时间。[22]
总之,物理时间是当地时间,时间秩序是部分秩序。道可尔说明,时空点的这种部分排序之所以被称为时空的因果结构,是因为“它与物理效应传播的可能性一致”。“当且仅当A在因果结构中位于B之前时,物理效应可以在时空中从A传播到B。如果两个时空点是无序的,则没有物理效应可以从一个传播到另一个”[22]。道可尔强调,“物理时间与本地和“个人”相关联,与每个本地化的物理系统相关联……而不是相对论之前牛顿力学的全局时间”[22]。
(二)物理时间是颗粒的,而不是连续的,没有河水式流动的时间
在时间流动性方面,尽管物理学并不绝对否定事件的先后秩序,但否定有所谓独立的时间秩序以及由这种秩序所构成的不间断流动。为了避免混淆,我们需要区分事件的先后(sequence of events)和时间本身的先后(sequence of time)。在当地物理系统内部(locality),一个事件固然可以发生在另一个事件之后,但超出“当地”的时间之间并不存在先后秩序。也就是说,离开了事件,时间本身的先后秩序是没有意义的[20]。
至少从概念上讲,颗粒性本身并不构成对流动性的否定,因为颗粒性所直接否定的只是连续性。在另一方面,现代物理学对牛顿时间的否定看起来有三种方式:一是广义相对论时空否定三维空间的实在性,通过增加一维空间把时间空间化;二是肯定当地时间而否认普遍时间,强调时间是用来描述事件变化,不是独立于事件的绝对变化;三是强调时间的颗粒性而否认连续性。这三种方式常常互不可分地出现在同一个语境。然而,它们的含义不是完全没有冲突。
物理学家像罗微利和巴博常常在批评牛顿的时候引用亚里士多德和莱布尼兹。在他们看来,亚里士多德和莱布尼兹都正确地断定时间只是变化的单位(亚里士多德)或者是事件的秩序,而不是绝对时间。然而这种秩序或者变化单位应该不是广义相对论的第四维空间。一般的变化单位或者事件秩序并不能构成“连续、平滑、四维的材料”,更不会“弯曲、扭曲和波动”。尽管这种矛盾很有可能只是表面的,但其间的概念距离却也不可否认。况且,量子的颗粒时间和连续平滑的广义相对论时空,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是什么,也有待进一步阐述和说明。
(三)时间没有不可逆性
物理学对时间不可逆的否定,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科学图像”不包含任何实质性的时间描述。物理用数学公式来描绘世界,而数学公式只揭示事件之间的规律(pattern)不包含任何因果性和不可逆假设,方程式两边有对称性,无所谓先后和因果。也就是说,从纯数学的角度看,物理规律无所谓时间性,因此是可逆的[20]。
有人认为,也许波函数坍缩可以被用来说明不可逆性以及过去和未来的非对称性。这似乎有一定的直觉合理性,然而至少从细节上看,理论的困难还是很大。凯伦德说明波函数的坍缩是相对于基态而言的(basis-dependent),而日常所谓的“封闭”和“开放”却没有或者不应该有基态依赖性[23]。粒子叠加态和本征态(eigenstate)的关系不是像一般理解的那样简单。当要测量粒子动量的时候,粒子状态处在动量本征态的叠加,测量就相当于是用动量算符作用在这个态上,而测量一次只能得到一个动量本征值。本征态和测量的对应关系就是所谓的坍缩。但是测量也可能得到其他的本征值——即也可能坍缩到其他的动量本征态,所以有多次测量的必要。总之,这种依赖于基态的叠加和坍缩和日常意义上的过去和未来没有明显的可比性和对应关系。
然而前面说过,物理学的柏拉图主义肯定数学关系的时间对称等于宇宙历史的时间可逆。严格说来,这是哲学而不是科学。即使宇宙可以用数学来描绘,或者宇宙事实是数学事实,还存在数学描述的完全性问题,除非物理规律是完全规律,即所有的事实和关系都已经被现有的物理规律所描绘,现有规律的时间对称至少在逻辑上不等于时间可逆。
不可逆问题也涉及热力学第二定律在物理规律中的地位问题。第二定律也是不可逆规律。也许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熵增原理可以被用来解释生命时间的不可逆特征,而所谓熵是功和热量之间的关系,本身并不是物质特性。两物体相互摩擦的结果使功转变为热,而由此激发的分子运动所造成的物质和能量的分散(dispersal)叫熵增。简单说来,熵就是分散。物质的分散包括固体变成液体、液体变成气体;或者是化学反应中摩尔数的增加;能量分散包括气体加热导致分子剧烈运动从而分散系统的能量。总之,熵增之所以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是相对于一个封闭系统而言的。熵增表明一个孤立系统的无序性或者混乱度(即熵)会随着时间而不断增加。
然而重要的是,熵不是物质本身的属性,而只是系统无序性的一种数学表达。而且熵在本质上是一种定性而非单纯的定量概念。熵越大,系统中可以用来做功的能量就越少,系统的散乱性也就越大。这种说法明显是相对于观察者而言的,因为只有观察者才会对系统中能做功的能量感兴趣。因此所谓无序是指系统的能量被分散,能做功的量在减少。这种定性的关系才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关键。
因此,很多物理学家认为热力学第二定律像时间本身一样,也只是近似说法,不属于基本规律。因此如果能用熵增来说明时间不可逆印象,那应该是好事,在他们看来,这样就可以消除时间不可逆[21]。然而,物理学家中也有持不同意见者,如德意琦(David Deutsch)认为热力学第二定律是基本规律。
总之在不可逆问题上,一方面应该承认不可逆是生命的基本感受和事实,不能只靠强调数学公式来否定生命图像;另一方面应该本着现有物理规律的时间对称去寻求物理学之外的、生命科学和认知科学的解释来消除时间不可逆的印象。其间应该也包括对生命和热力学第二定律之间关系的正确说明。
四
从认知的角度看,时间体验包含多种概念和维度,而不具有单一的性质。由于生命的各种功能,包括记忆、感知、运动、学习、行为等,都涉及和自己功能相关的时间,相应的时间意识和人脑机制也因此互有差别。
时间体验包括计时(timing)、持续性(duration)、次序(sequence)、时间位置(location on timeline)等层次。计时(timing)是对象体验,和对象性质密切相关,它涉及事件从开始到结束的时间距离(duration)。时间信号表现为量化的时间区域(interval),计量单位有秒、分、小时、白天黑夜,甚至更长或者更短[20]。比如哺乳动物上视神经交叉核(suprachiasmatic nuclei)的生物钟(circadian clock)追踪环境中的昼夜交替[24],而小脑计时器则负责毫秒范围的运动神经控制,另外还有丘脑-皮质-纹状体回路的一般性认知计时器可以在几秒到几小时的范围内灵活追踪事件的过程[25]。
计时的意向性较强,信息内容和对象性质有对应关系,持续久的事件会导致相应的时间信号的增加。秩序(sequence)意识在一定程度上也追踪对象特性,海马体的“时间细胞”(time cells)会在事件发生过程中像多米诺牌一样连续释放信号[26]。在研究者看来,这种单个细胞之间发射配合实际上就是秩序编码。后者也构成情景记忆(episodic memory)的一个显著特征[27],实际上,海马体的时间编码和其更著名的空间编码是密切相关的[28]。现在的观点是,海马体的细胞群组织和建立主体体验的时空框架。
秩序意识不全甚至主要不依赖于事件性质,而更取决于主观体验。秩序不要求精确的量化时间(metric time)而只是在性质上标志事件发生的先后。弗雷西曾提出持续时间判断主要基于间隔期间感知的变化数量[29],这个著名理论已经被最近的经验研究所证实。挪威学者曹(A.Tsao)的研究显示,秩序依赖于事件变化,即使持续长度相同,变化多的事件相对于变化少的事件也会产生更多的侧内嗅皮质(lateral entorhinal cortex)的时间信号[30]。而这些信号会被输入海马体,同海马体的“时间细胞”一起共同构筑情景时间(episodic time)。也就是说,缺少变化的事件在主观体验上会产生较少的时间信号,而相应的情境时间和秩序记忆也就不会形成。
正由于秩序意识体现主观体验,时间编码网络中的信号可以根据经验采用多种形式。在曹看来,时间的结构既可以像流动的河流一样具有线性特征,也可以像轮子或螺旋一样具有周期性。当一个动物在“8字型”的空间内寻找食物,其内侧嗅皮质的时间信号会呈现相应的周期性特征[30]。
同前两种时间意识比较,位置意识的主观性就更加明显。它假设一个双向无限延长的时间直线,而所有事件都属于线段上的某一点或者区域。并且,它也以“现在”为原点,把时间分成过去和将来。位置意识没有事件相对性,任何两个事件,都可以进行位置比较,排列时间先后,这和同一个参照系下的事件先后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代表时间先后的位置意识又通常叫作日历时间(calendar time)。
总之,时间意识的复杂性也说明时间的复杂性,而时间的复杂性又表现在时间神经机制的复杂性。引用帕顿和布额农马侬的说法:
大脑利用其自然细胞和网络动力学来解决各种时间计算……许多回路靠动态地改变神经活动模式(即所谓的时钟群)来编码时间的流逝。时间处理包含各种不同的计算。正如空间计算包含不同回路和机制一样,不同的回路和机制支持时间分辨和时间模式的生成。[31]
时间是意识的产物。一般说来,神经学研究支持这一说法,然而这本身不等于时间是幻象,至少现在没有充足证据证明时间不存在。况且,我们也没有理由去做这样的一般论断。像计时和基本的秩序意识,其客观性较强,即使物理学也不否认它们的意义。而科学图像对生命图像的否定,主要还是在于同时性、现在主义、时间流动不可逆和非对称等特殊的图像特征。不是所有的时间概念都是需要被科学否定的[20]。相对而言,大部分学者认为时间流逝和不可逆连经验特征都不是。普洛斯尔强调,“时间流逝属于副现象(epiphenomenal)——它在塑造物质世界方面没有任何作用,而且它在塑造经验方面也没有任何作用。经验与意识假定的时间流逝没有任何关系”[32]。
五
认知发展研究揭示,4岁前儿童的时间概念类似物理学时间,能理解事件秩序而不懂时间本身的秩序。儿童较早就可以懂得事件的先后秩序,比如先吃饭,再漱口,然后睡觉,并且能按事件秩序来叙事。然而绝对的先后秩序,即跨越参照系的事件之间的绝对秩序,或者所谓日历时间(calendar time)秩序,儿童在相当长时间内却很难理解。要懂得A睡觉的时间比B吃饭的时间早,所要求的认知能力超出经验事实,而需要绝对的时间概念。后者按时间本身的秩序在时间直线上排列事件位置。研究显示,这种能力在成长过程中通过教育才慢慢形成[33]。
弗里德曼曾就儿童判断未来事件距离的能力做这样的论述:
尽管4岁儿童不能区分未来的距离,5岁儿童却能够区分未来几周和几个月内的事件与几个月内不会发生的事件。然而,就像早期记忆研究中的幼儿对象一样,他们将近期未来与最近的过去相混淆。6至8岁的儿童能做出更多不同的判断,但对于超出几个月的未来事件,他们会缩短并混淆它们的距离。在8到10岁之间,儿童通过内在的事件时间年周期模型准确地判断距离。[34]
皮亚杰认为人的时间意识不是天生的,而是从空间意识中逐渐分离出来。孩子们从距离和速度之间的关系来逐渐理解时间概念[35]。这种后天时间观,尽管显然是错误的,但其中的主旨——成人时间的相当一部分不是天生的时间意识和空间意识不可分割——却得到目前经验证据支持。在认知发展过程中,一个比较突出的认知陷阱就是时间位置。研究显示,即使是已经掌握语言时态的5岁儿童也常常搞不清事件的位置,混淆过去、现在和未来[36]。
麦克科迈克提出生命时间的双系统论(the dual system theory),它区分处理事件发展过程的两个认知系统——时间更新(temporal updating)系统和时间推理(temporal reasoning)系统。在她看来,前者在发育上和遗传学上比后者更原始,而只有在成年人认知中,两个系统才彼此并肩工作。一开始孩子们像动物一样,只有更新系统,后来才逐渐变得能够进行时间思考和推理[37]。
麦克科迈克也强调时间认知的多面性,包括“对时间持续时间的敏感性,对重复时间段的敏感性,多重跟踪时间顺序的方式,以及判断事件的时间位置的能力”[37]。然而不是所有这些能力都需要自觉的时间概念。更新系统的关键是它的认知模型只关注世界和事件的状态,而“更新是指在事件展开时按顺序更改世界模型的基本能力。例如,系统可以先把世界状态表示为‘玩具在红色盒子中’,然后当观察到玩具被移动至蓝色盒子,系统能更新模型状态为‘玩具在蓝色盒子中’。更新不涉及因果关系在时间中如何起作用的推理”[38]。
时间更新系统是任何具有感知能力的生命体所拥有的时间系统,每次系统所更新的只是模型的某种状态。也就是说,“对更新系统至关重要的是它通过模型的变化而不是通过变化的模型来处理事件发展。如果变化发生,它只是记录新的改变了的事态,而不是表示事物以前与现在情况的不同……时间更新系统的世界模型只关注当前所遇见的世界。其他的时间以及其他时间的事情,在模型中根本没有被表现出来”[37]。
相反,推理系统不仅有世界模型,而且包含明确的时间模型。“能够进行时间推理的生命可以表示事件之间的时间顺序关系。它可以使用明确的顺序信息来获得正确的世界模型”[37]。麦克科迈克强调,“对时间领域的推理不仅涉及理解时间点之间的关系,还包括能在过去、现在或将来的维度上对事件进行定位,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来系统改变时间位置”[37]。
在麦克科迈克看来,时间推理系统应该是成人才有的系统[39]。尽管诸多动物可以显示复杂的时间认知能力[40],但迄今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能说明动物具有时间推理系统。所有人之外动物的时间认知都可以用更新系统来说明。更重要的是,也没有证据说明人类儿童具有普遍、独立于事件的时间概念[41],他们需要多年的教育和纠错尝试才能掌握日历时间,并依据时间本身的秩序和与之相关的因果观念来对事件进行推理。
麦克科迈克还用双重系统来解释前面讨论的人类生命时间的内在矛盾。在她看来,现在主义的现在优先和现在不断消失,之所以显得富有张力和矛盾,是因为现在优先论根源于更新系统,而现在消失论却是推理系统的逻辑结果。对一个只关注世界状态的更新系统而言,当下的时刻应该享有某种形式的客观特权,因为它是动物需要回应的世界。然而,从推理系统看,所有时间却应该彼此平等,而事物和事件都具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态势。“使用时间推理系统可以使人们认识到现在并不真正具有客观的特殊状态,而将某些事件视为现在实际上仅仅是对它在许多可能的时间点中的一个定位而已”[41]。
在麦克科迈克看来,尽管推理系统比更新系统高级,但人们实际上在同时使用这两个系统。于是生命图像中矛盾和张力也就难以避免。“尽管在日常时间思维中人们依然认为存在一个有客观特权的现在时刻,我们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种历史遗留的思维倾向。人们今天依然在使用不太复杂的时间更新系统来思考世界”[41]。
六
从前面的讨论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生命时间图像也许可以被分为两个不同的部分,一是属于关于世界的图像。时间中的计时、事件持续和客观次序等基本上标志事件性质;即使有主观基础,它们也应该是主观对客观的反应;二是属于生命的自我图像,时间中的现在主义、流动不可逆和非对称性等似乎更标志着生命的主观体验和自我认知。而所谓的时间在这种意义上也许只是不同意识活动本身的模式和图像。
这种二元区分基本上对应哲学A-理论和B-理论,以及麦克科迈克的更新系统和推理系统的区分。B-理论和更新系统相当于事件时间,而A-理论和推理系统相当于体验时间。
目前神经科学缺乏对生命自我图像的研究,然而为了说明体验时间和时间对生命的意义,我们需要调查自我图像的性质以及其中的时间维度。现有的特别是关于默认系统功能的研究,明确显示人的各种自我意识活动无不带有A-理论和推理系统的时间性质。
大量fMRI结果清楚表明,当人脑脱离外界世界进行静止状态下的冥想或者自我反思活动时默认系统(default network)起着主要作用。斯普伦强调,“尽管默认网络的神经认知功能不太好描述,然而,它的确参与自发的内在冥想活动,包括自我指称以及关于过去和未来的人生(autobiographical)思考”[42]。默认网络支持一系列的自我认知活动,像回忆、未来事件的模拟和目标选择等。而这些活动的一个典型特色就是所谓心理时间旅行(mental time travel)[43]。富有目的性的自我规划、各种自发冥思本质上都离不开时间意识[44]。
尽管细节不明,但我们有理由认为类似A-理论的时间图像属于人的自我图像构造,在这里,时间和记忆的情形类似。1932年,弗雷德里克·巴特利特爵士(Sir Frederic Bartlett)发表了著名的《记忆:实验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研究》,他反对把记忆看成是过去的记录和再现。基于对记忆错误的研究,他认为记忆属于自我适应的图式(schema),“是一种富有想象力的重建或建构”[45]。
他将图式定义为“对过去反应或过去经验的积极组织;在任何富有适应力的有机体反应中,它都必须发挥作用”[45],而所谓回忆在他看来就是“有机体在记忆行为中不断转动自己的图式”[46]。巴特利特的构造主义记忆说对现代记忆研究影响深远,他用图式说来说明记忆,实际上就是把记忆同生命的自我图像联系在一起。我们是否可以以此类推把时间也看成是属于某种自我图式,把日历时间看成本质上是自我图像,是普洛斯尔的“主体自反时态”,这有待将来的继续研究。
当我们把生命时间一分为二,把其中一部分(时间Ⅱ)看成属于生命自身的图像,这尽管不等于把时间Ⅱ等同于幻象却也否定了时间Ⅱ之为时间的客观性。这种解释不可避免地会导致一个“极端”的困难。前面说过,在所有时间体验中,流逝不可逆是最基本、最不可还原的特征,而且它也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纯意识图像。生老病死、青春不在等生命现象的客观性,只是作为现象是不容置疑的。在这种前提下,要否认时间流逝不可逆的客观性,相当困难。
尽管前面的洞穴人思想实验揭示不可逆也许依然是意识结果而不是客观现实,但那毕竟只是思想实验。它只提出了一种逻辑可能,本身不能当作证据。
物理学家像罗瑞利倾向于用熵来解释生命时间,他认为熵增不是基本规律而只是大概说法。熵增不可逆现象在超微观层次上会消失。同样,他认为生命时间的不可逆是熵增现象的反映,因此也或像熵增一样只属于大概说法。
罗瑞利的论据存在两个困难。第一,为了使论据成立,他需要在某种意义上否定薛定谔负熵生命论的合理性,因为他假设生命规律和热力学第二定律之间的基本一致性。然而,不少科学家坚持薛定谔的观点,认为生命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第二,即使宏观不可逆可以在微观层次上被消解,如何消解从生到死的生命过程还有待进一步说明。也就是说,即使生命和死亡仅仅是宏观描述,但生死过程之不可逆却应该有着其中立于描述的现实基础。熵增固然是以观察者为中心的参照系现象,如果说生死也有类似的参照系相对性,那似乎很难说得通。
七
目前有两个问题需要说明,一是如何说明生命不可逆以及生命和熵的关系,而不是简单地把问题归结为宏观描述;二是进一步说明意识为什么能够把空间时间化而不会发现错误并被纠正。这两个问题实际上属于同一种问题,都可以从生命体与环境的关系来说明。
简单说来,生命体是一个既封闭又开放的系统:封闭是因为生命体为了生存必须设立外在环境和内在环境的界限(boundary),把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挡在有机体边缘之外;而开放也是出于生存需求,生命体须不断从外部环境攫取物质以维持生命内在环境的动态平衡。生命体建立以我为中心的关于世界和自身的认知模型,一方面用以来寻找和利用外部资源,另一方面不断调整模型和自身行为以便迎战来自外部挑战并试图建立适合生存的内外关系。于是,生命认知体现两个特点:一是认知的目标是为了生存,而不是为了发现真理;二是认知尽管主要发生在生命体内部(大脑),但在结构意义上它属于生命体的边缘活动,它的起源、基础和目的都是边缘和边缘的保护。一句话,认知的操作模式是为了维持生命和环境在物质交换中的不对等、非对称的关系。认知是生命结构的一部分,没有生命结构,也无所谓生命认知。
而时间之所以在生命看来不可逆正是因为时间是生命结构的自我意识反映。而生命意识之所以能把生命体和环境的空间关系解释成不可逆的时间并且不会被纠正,是因为生命体不会收到任何预测错误的信号。
为了说明前面的道理,特别是解释生命结构和预测错误,我们需要追溯生命科学的一些基本概念,并进一步阐述生命认知的结构性。而时间源于意识对空间的解释——这个特殊命题也需要从生命认知的一般原则来理解。由于篇幅限制,这里只能做简要概述。总的说来,时间是生命“结构”(structure)的意识图像,而时间不可逆是意识对生命体和外部环境之间不对称关系的解释。
首先把熵和生命联系起来的,是薛定谔1943年在都柏林三一学院“什么是生命?”(What is Life?)的演讲。演讲的主题是关于生命现象和物理现象的对立:
(1)物理规律是大量原子偶然性运动所实现的概率规律;而生命秩序(比如遗传规律)却是由极少数原子所实现的规律。人生命体只含有6×1027左右个原子。而我们一次呼吸就可以吸纳1022个氧原子。也就是说,在薛定谔看来,在纯物理学角度讲生命规律是不可能的规律,是违反规律的规律;
(2)自然过程是从有序到无序(from order to disorder);而生命过程却是从无序到有序(from disorder to order);也就是说,生命体似乎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有拒绝熵增(the increase of entropy)的倾向。
在此基础上,薛定谔提出生命是负熵(negentropy/negative entropy):
(1)生命体为非周期性晶体(aperiodic crystals)的特殊固体(solids);而自然界固体都是周期性晶体(periodic crystals),是同一种结构的不断重复;
(2)生命的反自然特征用负熵概念来表达:一方面物理世界体现熵增的不可逆,而另一方面生命却靠不断攫取物理世界的秩序来维持生命秩序、抵制熵增。因此,在薛定谔看来,通常所说的食物或者能量并不是生命所追求的。它们实际上是从环境攫取的负熵。生命吞噬的不是食物而是它所代表的秩序,并由输入秩序来增加外界的无秩序。
最后,薛定谔预言:如何用物理和化学的原理去解释生命体内部的事件将是未来科学的挑战。而迎接这一挑战的是两位智利生物学家,马图拉那和瓦勒拉(Maturana & Varela)。他们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生命是自制的概念[47]。
前面所说的生命结构就是在自制前提下提出来的,为了阐明自制,马图拉那和瓦勒拉区分两种意义上的生命形式:生命组织和生命结构。在他们看来,生命自制主要由是组织(orga-nization)而不是其结构(structure)完成[47]。 一般说来,组织分:
(1)部门型(compartmentalized)组织和分布型(distributed)组织:比如,支票和椅子代表部门型组织,因为它们的整体结构由部分组合而成,而任何部分不独立具有整体特性;相反粉笔和镜子则是分布型组织。掰断的粉笔还是粉笔,破镜是镜。每一个部分都具有整体特征;[47]
(2)非自制型(non-autopoietic)组织和自制型(autopoietic)组织:有些组织,如镜子,没法自制,而细胞却可以通过自我分裂来复制自己。[47]
在他们看来,生命是部门型的自制组织。他们强调,组织不是物质而只是部门之间的关系系统(a network of relations between components),生命体的组成部分靠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来不断地复制(reproduce)生产它们自身的关系网;也就是说,生命体现为关系网之不断生产实现和维持此关系网的部分[47]。因此,生命的组成部分不仅是生命体的产物也参与此生命体本身,生命的生产过程和其产品不可分割。生命自制与织布机织布不同,机器织的布不参与织布的过程;而生命的细胞参与自己的再生和“编织”[48]。
当马图拉那和瓦勒拉这样来描述生命,他们实际上把生命同生命个体从概念上分开。生命本身只是一个不断自我复制的关系网,这个关系网叫组织。由于组织不是物质,所以生命本身无所谓生老病死。这应该是对马图拉那和瓦勒拉理论的一种合理解释。也就是说,如果把马图拉那和瓦勒拉的组织概念同时间概念联系起来,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作为组织的生命不是时间性的存在。
在马图拉那和瓦勒拉看来,生命不是物质,而只有生命体才是物质。如果生命本质上只是组织,那生命体就是他们所说的结构。在他们看来,当自制的关系系统在特殊环境中实现为个体形式,生命才成为生命体,成为物质。在这方面他们把生命看成是像椅子一样的抽象存在。椅子不是物质而是组织,个别的椅子如躺椅、轮椅才是物质,而后者是作为组织的椅子在具体环境的实现。
也就是说,在马图拉那和瓦勒拉理论中,生命结构(structure)只有在个体层次上才有意义,只有个体才有结构。个体一方面以物质形式实现抽象的生命组织,另一方面同属于自己的环境相连接,建立所谓生命“结构”以维持不断自制的组织关系。问题的关键是,环境是结构的一部分——生命结构在本质上是一种非对称的负熵结构——生命体不断从环境攫取物质,以维持生生不息的生命。马图拉那认为,生命个体的首要生存任务就是要找到自己的“分”(distinction),即体现自己组织和属于自己的特殊结构[49]。
于是,我们也许可以这样去理解马图拉那和瓦勒拉的生命观,特别是生命和时间的关系:生命的意义是双重的——作为组织,生命是一种递归式的过程性关系(recursive relation);作为结构,这种关系在具体环境中表现为生命个体,因此生命过程既是生生、不断循环往复的自生自化,也是个体生命代代如秋叶的生老病死。一方面生命是自制和自我维持的封闭系统(self-closure);它的自我封闭是自制的前提和条件;至少在理论上,生命自制是永恒或者超时间的。另一方面,生命个体只有靠维持一种内外环境非对称结构性关系来实现生命的负熵,抵制熵增;也就是说,生命个体不可能是全封闭的,它必须依赖外部条件来实现内部封闭。这种矛盾是生命物质化的必然结果,而作为物质的生命个体只能短暂地延迟熵增和分散。死亡是生命体不可避免的物理规律。
同时,马图拉那和瓦勒拉也强调,生命认知是生命体利用和抵制环境以维持生命自制的工具:
(1)认知是生命体维持自制的一个行为机制;(2)生命体的自我封闭是认知的前提——认知在结构意义上发生在生命体的边缘(boundary);(3)生命靠认知来帮助实现生命体的自我封闭(负熵)。
这种认知理论后来被理论神经学家弗雷斯顿(Karl Friston)发扬光大,形成当今最有影响的人脑认知贝叶斯理论模型。弗雷斯顿用物理学和信息论上的自由能原理(The Free Energy Principle)来综合和统一生命科学,并进一步阐述薛定谔的生命负熵概念[50]。简单说来,其观点如下:
(1)生命是马尔科夫毯(Markov Blanket)。弗雷斯顿用后者的数学模型来描述封闭的生命自制;
(2)人脑是自我封闭的贝叶斯机器(Bayesian Machine),它靠自由能最小化原则来指导认知行为(Free energy = Energy-entropy = -log p(s|m)+Divergence = -log p(s|m)+Dkl[q(W|M)||p(W|s,m)]);
(3)主观生命和客观世界的连接是预测错误(prediction error)。由于生命体是自我封闭的,因此它只能猜测外部世界的情形。而生命认知所关心的,只是生命体自己所设的世界图像的准确度;它靠检验错误来不断“完善”主观预测。然而其根本目的不是为了认识世界或者所谓发现真理,而是为了自我生存。[51]
总之,生命科学从薛定谔到马图拉那和瓦勒拉再到弗雷斯顿,所揭示的生命之道实际上一脉相承,都强调生命和熵的对立关系,以及个体生命认知的主观性和工具性。在这之间,对于时间概念尤其有启发性的,是马图拉那和瓦勒拉关于组织和结构的区分。生命之为自制组织本质上反对熵增,而自制式的生生不息是对物理规律的否定。然而,作为组织,生命却只是抽象的关系网或者编码程序,因此它并不违反物理规律。而作为“结构”的生命个体却无法否定或逃离物理规律。
因此,在生命个体看来,物理规律是它无法逃脱的宿命。从一出生,它就开始走向分散和死亡。尽管生命本身无所谓生死,尽管所分散和“死亡”的,并不是生命组织而只是个体和环境之间的不可逆关系——即所谓生命结构,然而他有理由把个体的终结看成是生命的终结,把空间性的非对称关系看成时间的非对称,把新陈代谢的发展和减缓(即能量/秩序由外向内的输送率)看成是成长和衰老,把空间关系的解体看成是时间的终结。在这方面,庄子的反驳是极其深刻的。在他看来,死亡就是回家。死亡,在庄子看来,是恢复原有的空间关系而不是时间上的终结。
总之,综合前面的论述,我们借用生命结构的概念来概括生命时间的性质,并回答前面所说的两个问题:即生命和熵的关系以及意识为什么可以把空间时间化而得不到纠正:
(1)生命否定但不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生命自制的生生不息需要的是一种负熵的维持,然而生命本身不是物质,所以生命之理并不违反物理;然而当生命在环境中实现为物质或者生命体,它至多只能延迟但不能违反物理规律。
(2)S生命个体的时间印象(时间Ⅱ),其来源不是物理熵增而是生命负熵;对个体而言,负熵表现为物质性的生命结构,即生命体和环境之间的非对称的能量/秩序输送关系——能量/秩序只从环境到个体,而非从个体到环境。所谓出生和成长,就是生命结构的建立和成熟;所谓衰老和死亡,就是能量/秩序输送的减缓和停止。在本质上,所谓生命的时间旅行,都只是生命结构之空间关系的不同态势。而生命本身无所谓死亡。
(3)生命时间是生命主体得以自我认识、自我构造、自我“分”离的图式(也是巴特利特所说的图式)。它属于个体与个体环境相结合而形成的生命结构的一部分。
(4)生命主体靠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划分来构造和确认自我形象,并靠各种心理时间旅行来安排和指导自己的“未来”和目的性行为。
(5)个体意识把空间时间化,把结构的终结看成是死亡,尽管这在本质上是错误,然而它却不可能得到错误信号。理由非常简单:生命认知是生命体认知,是结构的一部分;没有生命结构,也就无所谓生命认知;当结构解体,认知也就不存在;因此即使预测错误的信号发生,也已经没有了接收方。
总之,我们把生命时间(时间Ⅱ)看成是生命结构的一部分。它也是生命自我构造的图式。时间图像既有其主观幻象特性又有其反物理的生命规律的客观基础。时间之所以显得不可逆,不仅仅是因为宏观描述的结果,而是因为客观生命规律中包含生命体生存和发展所得以依赖的幻象。
八
如果生命时间是生命自身的结构性图式,那时间的流动不可逆就可以这样来进一步说明:
(1)流动是生命过程的体验,它代表生命的自我认知和自我形象。流动可以说是一种心理连接(psychological connectedness),而后者用帕菲特的话来讲是自我形象的基本标准[52]。
(2)不可逆反映的是生命“结构”性特征,特别是它和环境之间不可逆的能量/秩序交换。后者是生命体赖以生存的前提和基础。也就是说,所谓的不可逆并非纯粹的意识幻象,而代表的是生命的客观“反”(反对/否定,不是违反)物理性。然而,不可逆并不是时间本身的客观特征。从物理学角度看,物理规律具有对称性和时间可逆性,而生命规律并不能违背物理规律。所以严格说来,不可逆不是时间特征而是生命结构所构造的意识特征。
(3)从分子生物学的角度看,基因遗传规律也无所谓时间。基因甚至可以说是永恒的,没有生死,这和生命组织的非时间性基本上代表同一概念。基因只需要不断地自我复制,而个体生命只是基因传递的工具,只有在作为结构的个体生命层次上,当它必须与环境结合,生死和生命过程的不可逆才有客观、结构性意义。
(4)所谓从生到死的过程并不是真正的生命时间旅行,只是生命结构的维持和解散。后者是不可逆的过程,但它表现的不是时间的不可逆或者物理学时间的错误,而恰恰是物理规律的不可抗拒性。生命体对熵增的抵制至多是对分散的延迟,而不是违背分散。
(5)前面洞穴人的心理实验所揭示的道理,实际上也可以这样来解释:在那里,时间不可逆是意识把人绑在身体/椅子上在洞穴里做单向旅行的心理结果,身体/椅子相对于洞穴的关系,就是生命的“结构”。生命结构只能在物理世界中做单向旅行,即从建立、维持到分散。而所谓的z轴,是不是马图拉那和瓦勒拉的“组织”生命?洞穴假设的关键是z轴的删减,当z轴被从意识认知中删去,生命在z轴的运动就会产生时间幻象。可不可以说我们生活在其中却又感知不到的z轴实际上就是生生不息永恒不灭的生命运动本身?我们不知道我们的生命是永恒的?在这种情形下,生命意识就会产生一种有关时间的幻象,把个体同环境的空间关系解释为时间关系,于是有了生命时间的幻象。
(6)所谓历史,所谓青春不在、年龄增长也是生命意识把空间关系时间化的结果。严格说来,每个人的生命和衰老过程都是独特的,之间没有可比性。一个60岁的人有可能比一个50岁的人更健康和“年轻”,而一个老人可能要比年轻人活得更久。我们用日历时间来排列生命秩序,谈论生老病死,那只是一种方便说法,其合理性是只是概率论上的,而不是真正的对个体生命的描述。
我们从时间的角度探讨生命图像和物理学图像的冲突,并结合认知科学和生命科学来处理和解释这种冲突。在笔者看来,所谓生命时间,既是关于世界的图像,也包括关于生命自身的图像。生命意识有把生命体的空间关系在特定情形下时间化的倾向。它包括三种情形:1)当对象意识和意识被共同放置在自我意识(意识的意识)的参照系下,会产生“当下”;它对应于现在主义;2)如果相信未来事件处在自己所能影响的范围内,会产生未来之“开放性”印象;它对应于时间的非对称性;3)当生命个体和生命脱节,个体意识不到生命本身的维度和运动,生命结构的负熵特征会产生时间不可逆。
总的说来,生命时间由两部分构成,反映事件次序和持续长度的事件时间(时间Ⅰ)和反映生命结构和自我形象的绝对时间(时间Ⅱ)。前者和物理学时间类似,而后者则属于生命的自我认识。时间Ⅰ是当地时间,只有在事件参照系内部才有先后顺序。参照系之间的事件,无所谓时间秩序排列或者同时。时间Ⅱ体现生命图像中富有强烈生命色彩和意义的现在主义、时间流动不可逆以及过去和未来的非对称。然而,这些时间特性却并非完全是意识幻象。它反映着客观的生命规律。当生命结构以一种反抗的方式体现着物理规律,从其结构的建立到结构的分散,这种空间关系,在生命认知的引导下会必然地把这种空间关系时间化,以便支持生命体个体的自我认知和生命安排。
作者:朱锐 | 封面:Sam Chivers | 排版:盐
原文刊于《科学·经济·社会》2023年第2期 第41卷 总第173期
DOI: 10.19946/j.issn.1006-2815.2023.0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