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的“无情”与有情
文、闫红
即使不随着高鹗的狗尾续貂,认定 “薛宝钗觊觎宝二奶奶的宝座”, 很多人仍然不喜欢薛宝钗。相对于林黛玉外冷内热,鲜活灵动,薛宝钗显得太冷静,拎得清,也太无情——还记得宝玉生日群芳抽签占花名吗?宝钗抽到的那根签子上写着“任是无情也动人”,告诉我们,她动人是真的,无情也是真的。
作为一个以热情自居的人,我不喜欢宝钗也是理所当然,这种不喜欢到了三十几岁才有改观,首先因为我比以前更习惯了曹公的“皮里春秋”,也就是有话不好好说,其次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评判事物不只是用意气,还多少使用一下大脑。对宝姐姐的有情与无情,就有了不同的理解。
最显宝钗无情的,是金钏去世时,她对王夫人的那一番“开解”。事件起因是有天中午宝玉闲来无事,溜达到王夫人的房间里,王夫人正在睡觉,丫鬟金钏坐在旁边给她捶腿。处于青春躁动期的宝玉伸手摘下金钏的耳坠,喂她一颗香雪润津丹,又声称要跟太太讨了她来。
金钏也很受用,闭着眼睛噙了那润津丹,让他去东院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一个“拿”字透出各种异样,金钏的回应里,也有些撩拨之意了。就在这当口,王夫人醒了,听见他们二人这通对话,一时怒从心头起,伸手就扇了金钏一耳光,着人立即把金钏撵出去。
金钏被撵出去后就自杀了。王夫人从一个过于严厉的主子,变成了间接杀人凶手,手沾上了血,自己都觉得战栗。就在这时,宝钗来到王夫人房间请安,王夫人少不得要跟这个成熟稳重的外甥女谈及这件惊悚之事,只说是因为金钏把自己的一样东西弄坏了才处罚她,导致这般结果,真是自己的罪过。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在金钏尸骨未寒之际说这个话确实令人心寒,但是,宝钗说得有没有道理?
金钏当然不是失脚掉下去的,是羞愤交加跳井的,这一做法看似烈性,但说她糊涂也并不为过。人有自杀的权利,但具体到金钏而言,即便此后不能再如从前那么富足尊贵,做个自食其力的普通人总是活得下去的,如此激烈就死,撇下亲人与责任,在善于整理情绪且极其务实的宝钗眼里,是真的太糊涂了点。
不错,宝钗有点无情,但无情这个词,就一定是贬义词吗?就算她为金钏以及后来同样被她漠然置之的尤三姐、柳湘莲一掬同情之泪,甚至写下伤感的诗篇,又有什么用?宝玉还为晴雯写过《芙蓉女儿诔》呢,还不是转脸就与黛玉说笑。死去的不能复生,远遁的不能回来,除了证明自己的同情心,制造些情绪的垃圾之外,真说不上还有什么用处了。
而宝钗要做的有意义的事还有更多。比如,尽她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给林黛玉送燕窝,为史湘云办螃蟹宴。对这些你可以说是收买人心,带礼物给赵姨娘算是不愿得罪小人,但她对邢岫烟的帮助,没法做任何功利的解释。
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和父母一道依傍姑姑生活。邢夫人于儿女份上平常,对这个侄女并不关注。贾府其他人只拿邢岫烟当个穷亲戚,惦记着照顾她的,唯有三位,一个是平儿,一个是探春,还有一个是宝钗。
《红楼梦》里,平儿几乎是最为善良的一位,况且怎么着邢岫烟也是凤姐婆婆的侄女,照顾她,在礼数中;而探春,是在邢岫烟和薛蝌订婚后送给她一枚玉佩,算是锦上添花;唯有宝钗,和邢岫烟没有任何关系时,经常施与援手,实打实地雪中送炭,这种善心,她不愿别人知晓。
再有宝钗知道香菱想进大观园,就以人少为理由,跟薛姨妈要来香菱。香菱到她那里之后,宝钗也并不管束她,任由她跟黛玉、湘云学诗,寤寐辗转,只是取笑,并不阻拦;探春在大观园里搞改革,分产到户,宝钗指出分到地的婆子们得了实惠,也不要忘了那些没分到地的婆子,她建议分到地的将利润拿出一部分分给没有得到地的,人人受益,皆大欢喜。宝钗的善如润物无声,落到实处,并不竖起善良的大旗。
这就是大善与小善的差别。小善者,是妇人之仁——这个词从《史记》中来,是韩信对项羽的评价。历来人们都重视这个词语中的“仁”字,却不知“妇人”才是重点。韩信这样解释这个词:“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你看,项羽的仁义更多的是一种态度,会为别人的疾病落泪,显得慈爱有加,真封赏时他却是吝啬的。更何况,“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韩信将这样的伪善冠以“妇人”之名,似乎妇女观相当落后,但我得说,这种“善”在妇女中确实能得到更多的体现。
在古代社会,妇女作为弱势群体,更依赖人际关系,更需要博取善良的美名,这使得她们往往夸张自己的感情,又不愿有真实的付出。
至于现实中,我有个亲戚就是这样,谈论起别人的悲惨遭遇,没有谁比她心更软,更容易掉眼泪,完成这种低成本的感情消费之后,要是让她捐助别人一毛钱,她都要像贾蔷似的跺跺靴子,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子,说声天不早了,瞬间土遁了。
宝钗则是君子之仁,行善于她,与其说是一种道德诉求,不如说是一种行为方式。这个有智慧的女子,早就一叶知秋地参透世间没有她不像宝玉那样有着盲目的安全感,也不像凤姐以为有个法子可以常葆家族基业,她知道聚散兴衰是人世必然,虽然家业尚可维持,她已做好衰败的准备。她收敛自己的情绪,简化日常所需,尽可能地去帮助别的人。因为苦境是常态,困窘之人是同类,她为他们所做的,也就是为自己所做的。
所以,她的“情”无所谓无,也无所谓有,不用有任何标榜,她只是朝着利人利己的方向去做而已,因此成了不易被众人理解的“无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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