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将仇报,他欠我的

时尚   2024-08-24 21:26   黑龙江  

原创小说:

有你的冬天不会冷

/风为裳

1

我到上海的那个冬天14岁。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瘦骨伶仃地穿着老妈做的镶着白色蕾丝边的雪花尼外套,里面是很厚的棉袄,脚上是黑条绒的棉鞋。

老爸拉着我的手穿过狭窄的弄堂时,我就不喜欢这里了。
但是老爸很兴奋,不时地指着某一处,说他小时候在那里有什么奇遇。

进了大伯30平方的小屋,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却到处都是老物件,窗子小,光线暗,白天也要打着灯。
大伯没有表现得很热情,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楠楠这么大了。

我欠着半边屁股坐在大伯的床沿儿上,仔细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小屋,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我要住这里吗?
我要跟这个矮个子的大伯生活在一起吗?

老爸拿出知青子女回城的文件和相关手续给大伯看,大伯戴了眼镜,在那些纸上看了半天,摘下眼镜,说:我不是不想留楠楠,只是……

大伯的目光扫了一眼房间,话顿了顿。
老爸在北大荒很多年了,沾染上了一些豪气,说话声音比大伯大了几个分贝,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姆妈没了,你不收留楠楠,她就永远做外乡人了!

大伯被老爸抽的烟呛得咳了几声,说:先住下来吧!

我住在屋角的小阁楼上,有七八平米那么大,北面有扇小小的木头窗,窗上红褐色的油漆已剥落大半。
看得出大伯为我的到来还是做了准备,木床上的被单枕套都是新的,地板也抹是干干净净。

躺在木床上,听着下面老爸跟大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家常,渐渐进入梦乡。
夜里,被呼呼刮的西北风冻醒,上海的冬天的冷我第一次领教,冷入骨髓。

老爸走的那天清晨,我缩着脖子站在弄堂口掉眼泪。
老爸说:把楠楠当成你的女儿,别惯着。大伯表情木讷,看不出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老爸上了公车,大伯拉了我一下,说:回吧!

我跟在他后面,他个子还没有我高,头发花白。据说有过短暂的婚史,那女人骗光了他的钱跟人走了。
大伯就一个人过。老爸每年跟他也就是三五封信和秋天一袋大米的交情。

我咬了咬牙,想起了看过的《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进贾府时提醒自己的那句话:从今后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很奇怪,囫囵吞枣看过那部书,只记得这一句。

2

从学校回来,我的木床上多了条旧毛毯。毛毯的一角有块补丁,针脚很密,却大小不一。
床头上的塑料袋里是新的内衣,还有一件红色的毛衣。

吃饭时,大伯指了指我身上的花棉袄说:别穿这个,这里没那么冷。不然去学校,会被笑话。

我低头吃碗里的饭,大伯用酱油炒的黄豆芽还有点甜,很难吃。我吃了半碗饭,放下了筷子。
大伯把碗墩在饭桌上,说:吃干净,还有,早饭你烧,你洗碗。

我咬了咬嘴唇,眼泪在眼框里摇摇欲坠。我说:我不吃,我爸给我浪费的饭钱了。
大伯愕然地看着我,半晌,起身收拾碗筷。

大伯在厅里看14寸的小黑白电视时,我在阁楼上写日记,我写:矮个子怪人做的饭在我们黑龙江猪肯定都不吃。

这样写,仿佛会快乐一点。

我的手长了冻疮,痒得钻心。但我没跟大伯说。我倔得像根枯掉的树干,我告诫自己:没办法回去,就得使劲在这座城市里扎下根。
老爸临走时掉着眼泪跟我说,只有我扎下根,将来他和老妈才有可能回来。

他们都不喜欢北大荒的冬天,太冷了。

可是,我更喜欢那里,那里冬天的火炕很热,那里的人也都热情,大声说话,大声笑,兜里有一块钱,绝不给你花五毛。不像大伯,明明老爸给他我的生活费,我花一分钱,他都要刨根问底。

冻伤了的手洗碗时,疼得让人掉眼泪。手又红又肿,大伯看了,没吭声。
隔天,很晚很晚才回来,他的头上冒着热气,从黄书包里掏出一大捆什么植物的秧子,说:用热水熬一熬,把手泡里。

那是茄子秧,从郊区的菜地里挖来的,据说泡了能治冻疮。那天,大伯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说真的,多半我没听懂。

手放进很烫的水里,我借故掉眼泪。
大伯说:明天起我洗碗,欠你的。

我倔犟地说:不用。

我过得不开心,上海的冬天那么冷,人也都是冷冷的,在学校,我一开腔大家就笑,所以,我变得沉默寡言。
我写信给老爸,说大伯的坏话,无非是希望他来把我接走。可是老爸来信让我再忍忍。我不知道要再忍到什么时候。

我在日记里写:我梦见一脚把矮个子怪物踢下楼梯,我笑着醒了过来。

老爸给我写的信常常被大伯拆开看。我抗议,我说:你是不是想知道我跟没跟我爸说你坏话?我说了,他都知道!

大伯不吭声,我气得跑到火车站,可是,我没有钱能买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

后来,老爸来信,大伯有时会跟我说一声,转达一下:下大雪了,零下39度。我嗯嗯啊啊答应,也并不非要看那信了。

3

手上的冻疮渐渐好了,我也慢慢适应了上海的生活。我会跟同学进商场买漂亮的衣服,我会偷偷喜欢某个男生。

我问大伯要钱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照例刨根问底,我不耐烦,说:你把饭钱扣掉,其它的钱都给我就好了。

大伯急了,说:楠楠,你再这样跟那些坏孩子混,我就叫你爸把你接回去。

我也急了:你不就是想这样吗?还用找什么借口吗?你们上海人鸡肠子都能算计出几钱油来,哪会无利起早地让人住到家里?

大伯的巴掌伸出来,我的脖子梗着:你打,你打我就去派出所报警!

大伯的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来。我咚咚咚回到阁楼上,哭声震天。

第二天早上醒来,早饭摆在桌子上。没见着大伯的人影。

接下来的很多天都是,要么在桌上摆着饭菜,要么就是饭钱。我想这样也好,落得清静。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房门被敲响,我吓得不敢开门,大伯声音微弱地喊我的名字,我拉开了门,大伯的头像个血葫芦,人斜着倒了进来。

我跪在地板上往起抱他,他说:楠楠,别怕。

大伯不肯告诉我他是被谁打的,我只知道他在街道的福利厂里做工,怎么会得罪人的,我想不明白。

弄堂里有人讲究大伯时,我听了一耳朵,大伯倒卖各种票证被抓……

我在心里冷笑了两声:果然是爱钱。命都不要了,去弄钱。

没几日,大伯又挨了一次打,我替他开了门,都懒得替他端水洗脸。

我在日记里写:我很害怕有一天,矮个子怪物会把我也卖掉。我能值多少钱呢?

我申请了住校,我把这事儿说给大伯时,大伯愣了好半天,然后问要交多少钱?我说这个不用你管,我爸自会寄给你。

大伯不再说话。

我回大伯那基本就是去拿钱,他越来越瘦,咳嗽,我回去,他总会留我吃顿饭,黄泥螺,酱茄子,糟闷小黄花,让吃腻了学校大锅菜的我很解馋。

有一天,大伯去学校找我。他说:你爸说你生日,让我请你吃点好的。

我第一次跟大伯进餐厅,点了四个菜,大伯买了小小的蛋糕。突然我的心变得柔软了一些。我端起面前的汽水,说:大伯,我不懂事,你别生气,谢谢你的照顾。

大伯居然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4

我大二那年带了男朋友去大伯家。大伯仔仔细细盘问了男友。然后他把我留在了家里,他说:楠楠,这人不行。
陷在爱情里的女孩智商都是零,我挑衅似地问大伯哪不行,我说大伯,这事儿,你都没经验,别替我做主。

大伯的嘴张了张,又闭上,好半天,他说:就是你爸在,他也不会同意的。
他家里穷没问题,人可以奋斗,但是你听他说话,吹吹呼呼,有的没的都说!

那是他有理想有追求。我离开了大伯家。没多久,老爸来了上海,他跟大伯口径一致。

我哭着指着大伯对老爸说:你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对我的吗?你给我的钱,他从来都把着赚着不让我花,他就是嫌人家穷,还找什么理由……

我挨了老爸一耳光,他说:楠楠,我没想到你是白眼狼!

我不明白老爸为什么那样说。

老爸气得浑身哆嗦坐椅子上,大伯说:二弟,别为难孩子,总得碰南墙才知道头疼。

我说:别在这装好人。

老爸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他说:你知道这几年你的生活费都是大伯挣的吗?你知道大伯的厂子倒了,他倒各种票证,他去码头给人打零工供你读书吗?

这不可能,不是你寄来吗?每月28号?

那几年农场效益不好,工资压着不发,这还不算,老妈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四处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

老爸哽咽着,说:楠楠,你大伯这身子骨,去码头,你还这么不懂事……我给你写信,说这些,都被你大伯扣下了。
我也是那一年你高考来,才知道你大伯这么不容易,可是他害怕知道了实情,你不肯上大学,我才没说……楠楠,我没想到你这样……

大伯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他说:楠楠,大伯没本事,让你受了很多委屈。

那一晚,小阁楼的风呼呼地响。在上海这许多年,我见过很多人手上长冻疮,但是我手上的冻疮再没犯过。
小阁楼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大伯安上了保温板。他说:东北人真是奇怪,又怕冷又怕热。
夏天,只有的我小阁楼安了空调。大伯说:女孩得娇养。

我一直以为无儿无女的大伯感情冷漠,却不知道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

5

我在上海安了家。大伯的房子拆迁,加了些钱,他让我们住,他说只要给我个小房间就行。然后又说:如果嫌我烦,就折点钱给我,我租房住。

我抱着大伯的肩膀,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做没良心的人?

其实,大伯是成全我,不让我做房奴。

大伯真的老了,变成了白头翁。坐在厅里会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他看过的新闻,有时说:你爸妈养了个女儿,让我享了福。

我的眼泪会很不争气地蓄在眼睛里,我说:大伯,你得好好活着,再过两年,我爸妈退了休,就都接来,一起住,咱家就热闹了……

我知道我是在说谎,大伯的肺癌已经到了晚期,他彻夜咳嗽,当年他倒卖票证肺充血,只吃了些消炎药,并没有根治,医生说这可能是诱因!

那个冬天,上海下了大雪,天寒地冻的。大伯出去后回来,使劲搓着手,我解下围裙给他捂手,大伯的眼泪突然淌了下来,他说:楠楠,谢谢你。

我转过身去,泣不成声。这许多年来,我从一个小女孩到一个幸福的小妇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扎根成家,用他笨拙的方法教我穿衣,教我识人,如果没有大伯,又该怎么样呢?

我搂着大伯,我在心里说:大伯,你要好好活着,等着做爷爷那一天,我要告诉我的宝宝,有你的冬天不会冷……


END


拣句子

      

      人到了一定年纪,是往回收的,收到最后,三两知己、一杯浅茶,把生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裳姐说

      我们这里有个烤玉米的大姐,除了东北三省,不知道别处有没有烤玉米的。我们这叫烤苞米。我住的山东那里基本都没有。只有煮玉米卖。

      大姐烤的苞米在我们这里很有名。每年夏天,我都只吃她家烤苞米。从五块一个吃到三块一个。每天都排大长队。

      她家应该是苞米品种好吧,糯,甜。

      大姐长得憨厚,爱笑。

       其实这真的不是个好活儿。大夏天的,坐在铁皮炉子前,热是最基础的。挣的也都是辛苦钱。但能把这么一个活干得非她不可也很不容易。

       没有她卖的烤苞米的夏天是不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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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为裳
老小姐的情感筐,裳小姐的毒舌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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