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张公百忍歌》有感
健康
2024-11-28 20:06
北京
忍是大人之气量,忍是君子之根本; 不忍小事变大事,不忍善事终成恨; 父子不忍失慈孝,兄弟不忍失爱敬; 朋友不忍失义气,夫妇不忍多争竞; 刘伶败了名,只为酒不忍; 陈灵灭了国,只为色不忍; 石崇破了家,只为财不忍; 项羽送了命,只为气不忍; 如今犯罪人,都是不知忍; 古来创业人,谁个不是忍。 忍字可以走天下,忍字可以结邻近; 忍得语言免是非,忍得争斗消仇憾; 忍得人骂不回口,他的恶口自安靖; 忍得人打不回手,他的毒手自没劲; 须知忍让真君子,莫说忍让是愚蠢; 世间愚人笑的忍,上天神明重的忍; 我若不是固要忍,人家不是更要忍; 事来之时最要忍,事过之后又要忍; 人生不怕百个忍,人生只怕一不忍; 不忍百福皆雪消,一忍万祸皆灰烬。《张公百忍歌》是我人生的第一节哲学课,我七岁入学,学会汉语拼音和查字典后,我的祖母便开始让我就着汉语拼音教她背诵《张公百忍歌》。我的祖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但是她不识字。每逢初一十五,她便靠着自己的一双小脚(因为时代的原因,我祖母儿时是裹足了),翻山越岭,到我们村周边几个庙里烧香拜佛。她经常从庙里带回来各种经文,那时候大家的经济条件很有限,庙里流通的经文多数为一张纸,庙里的庙祝或道友将一段经文抄写在纸上,给熟悉的香客带回去念诵。我祖母虽然拜佛,但是却根本分不清拿回来的是不是佛经。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祖母从庙里拿回了《张公百忍经》,人家告诉她,念诵这经文,会对自己和家人有很大的福报,我祖母便深信不疑。但她需要儿孙们帮助她,她才能背下来。儿子们都很忙,肯定是没时间陪她老人家背诵经文。我祖母的孙子和孙女挺多的,她的四个儿子,每个儿子都生了孩子,所以她就央求自己的孙子孙女教她。我哥哥和堂兄弟们大多嫌这活儿烦,所以总是躲着祖母。我小时候应该是很好哄的一个孩子了,祖母总在我面前甜言蜜语,说什么这么多孙子孙女中,奶奶最爱你了,你是最乖的好孩子。我哥哥说同样的话祖母也跟他说了很多遍,但是祖母这一套对我哥哥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最后大多数时候,是我在教祖母背诵经文。再到最后,祖母可能真的就是最爱我了。她外出烧香,带回来的零食总是偷偷地塞给我,孙子太多了,不够分的,所以她给自己最疼的孙子开小灶的机会最多。小时候我并不大懂得《张公百忍歌》的含义,但是要说完全不懂那也不一定,毕竟这些歌词很口语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大抵也是懂这是在教人忍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受到了《张公百忍歌》的影响,才这么能忍耐——我这一生的确非常能忍耐,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都能忍耐过去。但有时我也怀疑我之所以能忍耐,可能跟我母系的家族基因有关。因为我母亲天性就宽宏大量,她一辈子没有和自己的婆婆,也没有和自己的儿媳发生过哪怕是一次的冲突,她总是乐呵呵的,与人为善,自己也以宽为怀。这当然和我生命中的另外两个女性——我的祖母和我的爱人的宽宏大量也有一定的关系,她们二位也是很和善的人。一个男人,如果自己生命中的这三个至关重要的女性都很宽容,那他这一辈子是很有福气的,起码比许多人耳根清静。我对外祖父印象不深,因为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去世了。但我从他人口中得知,我的外祖父也是极为宽厚的一个人,他几乎从不与人发生冲突,而且他天资聪颖,精研易经,擅长思辨,分析问题的能力很强,他在我们那一带因此而颇有点小名气。我舅舅家有我外祖父的遗照,我看他的遗照的时候,发现我和我母亲跟我外祖父从长相上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格相似也就不足为怪了。按照现代生物学的观点,基因和环境是在共同发挥作用的,人的性格的形成既与基因有关,也与成长和生活的环境有一定的关系。我大体上说是一个很平和淡定的人,能很快的适应新的环境,也能很快的适应生活中的新变化,我想这与我继承的基因和我小时候的成长环境都有一定的关系。我祖母在我的幼年对我发挥了很大的影响,因为我是她带大的。我至今仍然记得小时候父母在田地里干活儿,我们这些孩子被祖母照顾的一些往事。我记得我爷爷有一次抓住一只燕子,用燕子逗孙儿孙女开心,被我祖母呵斥了一顿,祖母说,那是一条生命,你这是在残害生灵。爷爷惧内,讪笑着把燕子放了。我还记得烈日炎炎的夏天,我们把祖母的门板卸下来当凉床,躺在上面午休,醒来的时候,祖母在旁边摇着蒲扇给我们扇风的情景。我没有任何祖母打骂我们的记忆,只记得满头白发的她总是眉花眼笑的。她的人缘很好,村里信佛的老太太和中年妇女很多,她是这个群体的重要领袖。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祖母一篇接着一篇地背诵她从庙里带回来的各种各样的“经文”。祖母的记忆力实在是不好,但是她极有毅力,一遍又一遍地唱诵着——她背经文的方式就是唱诵。我对她的唱诵声印象是那么的深刻,以至于我现在四十六岁,祖母离开人世二十多年了,我的脑海里还时不时地响起她那抑扬顿挫的唱诵声。我教我祖母背诵过很多经文,这种童子功让我有一段时间去庙里寻僧访道时,颇令人吃惊,因为那些专职的佛教徒是想不到我对佛经的记忆比他们还深刻的。儿时背过的各种经文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张公百忍歌》。《张公百忍歌》是张公艺留下来的,据说曾到访他家的唐高宗向他讨教他们五世同堂的幸福秘诀时,他一连给唐高宗写了一百个忍字,这首俚语歌因此而得名《张公百忍歌》。《张公百忍歌》在中国民间流传甚广,它在宋元明清时代都曾广为流传,我小时候见证过它在鄂东民间的流传状况。而我是在童稚之年就因为家庭的原因,开始背诵它的。而立之年后,我经常会反刍《张公百忍歌》,它也成了我和祖母之间最深的一根纽带,即便祖母在九泉之下,我仍然经常会因为这首歌而想起儿时的那些往事,感受到祖母的爱。在我的信念体系中,宽容和忍耐是最基础的信念,我认为这应该与我幼时的这种经历有很大的关系,尽管我应该也继承了家族的崇尚宽容的基因。我做了一系列的心理测试,测试结果显示我消化负面情绪的能力非常好,我的大五人格测试结果中,神经质这一项得分非常低。我即便遭受了重大的打击和挫折,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靠着自己,彻底恢复平静,再度回忆往事时,不会再有任何执着、不甘和怨念。我和人即时交流时,很少会有冲突,我身边的师长和同学对我提出的批评意见,我总是能认真地去听,诚恳地接纳。中学时代,我的老师和同学们公推我为班长、学生会主席,我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角色。因为这导致我不得不经常去做化解矛盾和制止校园暴力的工作,很容易被学校里的一些爱霸凌其他同学的同学惦记上,他们有时会想办法报复我,给我点颜色瞧瞧,这肯定对我的学习有影响,我那会儿只想考大学。但这种经历也锻炼了我的勇气和处理各种矛盾的能力,让我遇事沉着不慌。不过我觉得这些也都可能与我从小接受的这种忍耐教育有关,忍耐这种品格很容易与懦弱、忍气吞声等同起来,也很容易与和稀泥、犬儒主义等给人观感不大好的词相连接,尽管我以亲身经历知道真正的宽容和忍耐与这些有天壤之别。我知道有许多人从小接受的是另一种教育:以直报怨。这种教育发展到极端的情况,就是主张一报还一报,以口还口,以牙还牙,血债血偿。这两种教育各有其存在的道理,受这两种教育影响的人长大后形成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截然不同。前者容易发展为悲天悯人的宗教家,后者可能发展成推翻旧世界的革命家,谈不上谁好谁坏,社会需要各色人等。还有一种基础教育在我看来有点糟糕,那就是既不宽容,又不敢以直报怨,受到不公的待遇爱生闷气。受这种教育的人长大后,就很容易产生各种各样不良的情绪,而且其情绪还久久不能散去。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比较内耗。宽容者能将一切恩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都化作云烟,心中不留丝毫波澜;以直报怨者爱憎分明,有怨气当场发泄了,也不至于有长久的不快,尽管这种做法很可能遭致他人的仇恨,使自己与家人容易处在潜在的危险状态,但好歹落了个一时爽;内耗者日复一日的折磨自己,最不划算,偏偏这种人在人间是最多的,他们中有些人很容易积郁成疾,生活得很不开心。人的底色是在幼年就被固化了的,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在重复自己固有的形成于童年时期的情感和思维模式,成年后很难改变过来。只有遭遇到痛到不能再痛的挫折,而且自己也恰好有了迫切地内省和改变自我的意愿了,才可能发生一些质的改变。但即便是这样的人,也很难彻底改变基因在其生命中刻下的烙印和惯性的力量。人格在中年时代是最有可能重塑的,因为这个年龄段的人在人间吃尽了苦头,开始学会了反思,学会了内省,学会了重新认识自己家族基因和文化传承的影响,最终有可能修复自己的那些与社会不相适应的地方。我们在人生中遇到的绝大多数问题都不是外在世界的问题,而是我们自己精神世界的问题,是我们继承的生物神经系统和我们从我们的家庭教育中接受的基本的信念的问题。我已经脱离了用好坏、善恶、是非、高下这种简单但却不靠谱的标准来评判一个人的阶段了,作为一个致力于改善他人身心之痛的学医之人,我只看重人对环境的适应性。我一直在努力提升求助者适应环境的能力,以此来减少环境刺激给他们带来的身心之苦,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我不揣冒昧地说一句,人类的医学最终将会发展到这样的境界:我们将不会再区分有病和无病,不会再给形形色色的病人贴上疾病的标签,而是用尽各种办法,让出现种种不适者能更好地适应环境,适应生活。医学的终极目的(也是最切实际的目的)不会再是打败疾病和战胜死亡,而是帮助不适者减轻内外环境对其造成的各种刺激和影响,让其生命质量得到改善。或许,当这种认知较为流行之日,我们会意识到忍耐的巨大作用,会意识到先民们在这个星球上生存时,探索的这种生存经验有其内在的价值。无论是谁,训练自己在逆境中的忍耐力,训练自己消化不良情绪的能力,都不会是一件坏事,尤其是在社会环境变得恶劣之时。此外,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生而为人,我们要放弃我们的生存环境会很美好的幻想。翻开历史书,我们能从字里行间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挑战和苦难。生存从来都是一件充满挑战的事情,地球上的物种已经经历了五次大灭绝,可见任何物种都难逃逆境,谁都无法生活在自己的理想国之中,唯有能耐岁寒者可长青。我们可以尝试着将那些波涛汹涌的情绪化为涓涓细流,这样能让我们好受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