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我母亲同龄,是我们的邻居。中等偏矮的个头,是农村妇女特有的那种麦色皮肤。头上常年累月顶着一帕绿色方巾。在我的印象里,他的形象除了一年四季顶着的那帕方巾,其他方面跟我母亲她们没有什么区别。我母亲她们冬天或者干脏活怕弄脏头发时也常常顶那样一帕方巾。
从我记事起,鲜少见她上地里干活,基本上常年都在生病,问她什么病,感冒。
村里人一开始还在茶余饭后拿来谈说,说她就是懒,装病,哪有天天感冒的。有人就说是人家栓柱脾气好,让他那样。有人就反驳,就算脾气不好又能怎么样,总不能把她拖出家门来吧?
栓柱是她男人。矮个子,为人和善。
她女儿比我大四岁,儿子比我大一岁,上学时因为留级跟我同班同学。
一双儿女都是有点文化的爷爷取的名字,取自于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名字中各有一个庆字。
我每次去找她女儿大庆玩,她都顶着方巾,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在院子里晒太阳。大庆或者她父亲做好饭双手端给她。她常常跟我说,这是我的“个娘”(方言,宝贝的意思。),但年少的我还是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她说这话时,她的“个娘”正在厨房忙着做饭,或者刚提了潲水桶去喂猪,又或者正在端着已经做好的饭菜往她手里送。忙得她的“个娘”都顾不上跟我这个小伙伴玩一会儿。而我母亲或者奶奶也是把我们姐弟中的最小的叫“个娘”的,这个“个娘”被全家人宠着爱着,是不需要干活的。别说“个娘”了,就连我这个老大很多时候都享受着“个娘”的待遇。但凡母亲能干得了的活计,都尽量不让我帮忙,觉得我正是野的年纪,就该放野去。
我们的街上是个饭市,每到吃饭时,大家就都端着碗出来分坐在街道两边,边吃饭边东拉西扯地聊天。
又是中午或者晚饭的点了,一些人已经开始吃饭,有些正在下工的路上。别人都是夫妻双双把家还,病秧子家常常却是她的丈夫栓柱和女儿大庆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庆从小就跟着父亲把田里的所有活计学会了。掘地、除草、种菜、间苗、拉着碌碡碾场,麦收季往打麦机里填麦子,接麦子,父亲扬场时负责扫麦壳……所有该一个家庭主妇配合男人做的活计没有她不会的。
她婆家祖上是地主,公公当年在供销社上班,是公家人。从小读过私塾,有点文化,为人和善。在那个物资紧缺、交通不便的年代,村里人需要购买什么商品就会让他捎回来。他从不拒绝,再不容易买,他也要想办法给大家买到。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人。关于她的公公,我是听村里人讲的,我没见过他公公。
她的婆婆曾是大家闺秀,直到老年,皮肤依然白皙,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家闺秀风范。
她女儿跟她婆婆同住,我去找她女儿玩时常常见到她婆婆。我也跟着她女儿喊老人奶奶。 老人慈眉善目,处处都能为别人着想。八十多岁时还自己做饭吃。一顿就做一点点,如果恰好吃饭的当儿过来了叫花子或者算命先生,老人就把饭全盛了给人家端过去,有时候怕人家吃不饱,还要重新开火给人家做。她说自己在家,不干活,饿不着,那些人风餐露宿的,太不容易了,自己不吃没事的,一定要让他们吃好。逢年过节,小辈们孝敬她的食品,她悉数拿出来分给孙男娣女,有时候留一点也会送给邻居那些正长身体总是饥饿的孩子们。
听奶奶和母亲说她年轻时家里有丫鬟侍女,她一向也是善待她们。从不责备她们,每天晚上睡觉前,她还要去给她们掖掖被子。每当母亲她们向我描述时,一个善良温厚的大家闺秀形象便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老人常常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花白的头发被梳得纹丝不乱,光滑可鉴,挽个髻,用网子扣了,在干净利索的同时,还格外显现出一种别样的高贵。
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却常常常常动不动就被病秧子缠上干上了仗。首先是住房,老人的意思是两个儿子家轮流住,但由于老大这儿是老宅子,老人愿意多在这儿住,病秧子不依了。不但不依,还要老人滚到老二家去,理由是她家不该赡养老人,接了父亲班的老二才该全权负责赡养。
有次又干起仗来,与其说是干仗,还不如说是病秧子发起疯来。因为从头至尾就只听到了病秧子一个人的叫喊、谩骂和哭闹。婆婆只是偶尔轻轻地说一声,让人听了笑话。她便更加大声地嚷嚷,就是要让人听到就是要让人听到,听到了才好,听到了大家才知道你们是多么偏心!良心都让狗吃了!光待见你家小儿子一家,有好处只想着你们的小儿子,就像没有老大这个儿子一样。住房子了,养老了倒想起你大儿子了,啊,这天下还有没有情理可讲了啊,你给我说说。
土石混铺的路上,一边是斑驳的土墙老房,一边是我家奇形怪状的的石头垒砌的墙,老人穿着那身那个年代特有的蓝色粗布大襟子衣服,一如既往的周正、利落。老人站在这样的巷子里,神情无助而落寞,嘴唇翕动着,大多数时候却发不出声音。
这是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如果恰巧儿子在家。儿子会跟母亲站在一起,一边拉起母亲的手轻声安慰着,一边轻声地呵斥着,就不怕人家笑话。这句话恰恰成了病秧子的助燃剂,她会像以往一样越发发疯地更加大声,甚至蹦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谩骂。无助的母子俩只能沉默地等待病秧子发作完才慢慢地回家。往往还要多在外面待一些时候,因为回得急了,病秧子会来上第二轮。
家里准备翻盖房子时,婆婆搬到老二家住了。按病秧子的意思就该让她住死在老二家,一来已经在自家住了好几年了,二来老二接了公公的班,不该理所当然全权为老人养老吗。
孝顺的大儿子忍受着媳妇病秧子三天两头的争吵,出钱买下邻居家三间老房子给母亲住。并打通了两个院子的通道,这样,就方便随时照看母亲,平时婆媳俩在各自的院落里,可以不见面。至此,家庭战火才少了很多。
儿子小庆长得贼眉鼠目,看着猥琐,为人处世像极了病秧子。这样的人在那样的小山村,又是那样讲究住地的时代是娶不上媳妇的,只有把房子盖到平地才行。为了让小庆顺利娶上媳妇,病秧子夫妇想尽办法,先是让大庆给小庆换亲,没有成功。只好把大庆嫁到更加偏远的小山村,只为多要点彩礼钱。好不容易才娶回一个又矮又丑,还老实得出名的媳妇,病秧子和儿子天天挑人家的毛病。本以为那样老实的女人不会离婚的,谁知媳妇的娘家人做主坚决离了。小庆小小年纪又落下了腿部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更讨不上媳妇了。几年后终于娶上一个傻乎乎,不会生育的媳妇。病秧子还是处处找人家的事,好在这个媳妇傻乎乎的,也不知道计较,实在受不了了,就一个人跑到离家几里路的老宅子里住段时间。
作为当年地主家的少爷的爷爷,家族在时代的变迁中没落后,曾把美好的希望寄希望于下代,不但给孙子孙女取了那样吉祥的名字,而且也确实身体力行地去做了。但他的后代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出色,也不过跟所有的芸芸众生一样平凡如一粒尘埃,卑微地在这个世界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