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梁小曼去世 | 诗歌&译作选

文化   2024-11-14 14:42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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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曼,诗人、译者、摄影师。1974年生于深圳,2024年11月13日病逝于上海。出版有诗集暨摄影集《系统故障》(译林出版社,2020年1月)和诗集《红的因式分解》(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2月),译著若干,其摄影作品多次在国内展出,包括个展与群展如《明雅集:诗人的艺术》(2021)。

梁小曼诗歌选



系统故障


在谈论这个之前能否

将你从你身上解除就像

把马鞍从马身上卸下来

自我是一种不太先进的

处理器,它有时候妨碍你

运行更高难度的任务

有了它,我们能解决

生活的基本问题

身体不太健康的时候

我们能够自行去医院

进行简单的贸易

购买日常生活用品

促进消费,并因此得到

某种多巴胺,那有益于

我们怀着一颗愉快的心

接近异性,安排约会

在酒精适度的效用下

为神复制它的序列号

开始谈论前让我们

先升级这个处理器

面对浴室里的镜子

重影是代码的运行

你拥抱自己像拥抱

陌生人,你感觉不到

爱,也感觉不到欲望

这个时候,让我们开始

谈论吧,爱是什么?

爱是一个人通向终极的必经之路

终极是什么?终极是神为你写的代码

如何爱一个人?帮助他抵达终极

那么,死亡又是什么?

死亡是系统的修复

诗是什么?

诗是系统的故障

诗是什么?

诗是系统的故障

诗是什么?

诗是系统的故障……



体面生活

他的声音
被烫金的《刑法哲学》
压得很薄。
“人们在过一个奇怪的节日
戴着面具做爱”
“街上,还有松鼠吗?”
“亲爱的,它们和老年人一样
体面生活。”

深居简出
度过每一个夜晚
如一棵树度过深秋



Sebastian

你不曾躲过树林之箭
却从另一个星球回来

由塞纳河上岸
当时,夕阳在你身后

寻找,总在他处
你因此而懂得我的目光

归来的陌生人,遇上
故乡的过客


室友

——给陈东东


入夜了,马路空荡荡

我们的手放在你的口袋里

腊八已过,海边吹来的风

让夜晚的山脚充满凉意

走路的时候,我们热爱交谈

像同处一个动物园的室友

让笑声不可抑制地

总在语言转换的那个机关

被你摸到,巫师的变形术

还有谁比你更精通此道?

言辞以及言辞的倒影

将散步的进行时

随着皮肤的温度升高

夜色更暗,诗再次

或者说,无时无刻不

得以赋形,变格为完成时

我们更热衷抢注某个形状

像同处一个动物园的室友

许多时候,你的确更像

一只小松鼠,喜欢啃

一切果仁,脑袋的形状

它的尺寸和身体的比例

都比我们更适合栖居于

森林,可你坚持

归属“元首”的部落

并模仿我们的声音

它曾让一个南京人

哑然失笑——

如今,抢银行电影

依然是你的最爱

把猫宠坏的人也是你。


① “元首”是诗人养的猫。


操场

夏天是残忍的
毛发、皮肤、脂肪、血管
肌肉往一个方向正步
中岁的礁石丛生
你感受到它们的多余
汗水缓缓地流向
即将插入心脏的尖刀
盘面整齐是最重要的——

操场上的人是一个零
操场上的人是一块橡皮

被无形的力扭成一种形状与体积
使你适宜运输、装置、列队,入库
它不知道你的梦境在现实之外
它不知道你这一生热爱恶作剧

雨被延迟,堆满空箱的操场
忽然响起了鸟鸣——


墓园
——于长沙金陵墓园祭张枣后作

谁留下谁就述说离席的人
灰色的天空下
郊外墓园像一座松柏森然的
古罗马剧场
一张椅子落入了冬天
还没彻底告别
缓缓地攀爬上去,沉重的脚步
停顿时,不妨侧耳倾听
远去的飞鸟
再闭上眼睛去舔汉语的甜
噢,下雨了
雨点落在墓碑,花瓣
打湿了递过来的一支烟
只需一些低语的时刻
或者借你的目光凝视一株玉兰花树[1]
也许就回到了你尚未离席的
那一刻

[1]张枣生前喜欢玉兰花树,墓碑前后植有玉兰花树。



这也是一种奇迹


La vérité de poésie ne se parle pas.                                  

—Yves Bonnefoy 



比青山更青  

附庸这一大片灌木丛  

残首在秋天将来临之际  

巨幅油布分泌剩夏的憔悴  


它此刻是一道沉默风景  

跨越太阳系飞来的山水  

装置着养鸽者之乡  


使人惊奇,它不是你梦中  

夜夜啼鸣的翠羽鸟消失森林  

是混拟土桥底隆起的地平线  

被左右高速匝道包围

处于无政府状态的事物中  

如养鸽者,正想起鹊华秋色 *


这也是一个奇迹  

必须奇迹下去  


*鹊华秋色,赵孟頫的一幅画作




在神圣的夜里从一地往另一地迁移


在神圣的夜里从一地往另一地迁移

            ——荷尔德林


出走密林的象是她的愤怒

凭一己之力不能索得玄珠


象罔,登上破楼,骑一朵白云

坠落于三十二年前的海


玉米踏碎,黑白电视播放

玄珠的沉默中,象与象群

集结、迁徙、游荡在夜晚


夜之密林站立的稻草象

置象的出走于无心


大海迷失于玄珠,夏之象群

走向北方。沿途之胜景

爱与痛让人们追随围观


泉水不在耳际回流

黄昏最后的晚霞消逝后

象群的等待中没有响起

那约定的鸟鸣


心脏被油脂包裹

四肢衰弱无力

双眼的视力模糊

她的象已年迈失忆

落入罔狱


不曾见过北方的海

尽管她的愤怒早已抵达




多年以后,从必死者的神中

回忆那个傍晚将逝的瞬间——

与晚星擦身,有机玻璃之外

冥界返回的鹰它响彻的哨音


允诺之城就在下界,此刻她

进入的程式也许是一个无穷

生于火的腹部九恒星反复

访问,每一个夜晚被拒之城外


疲惫的必死者长途跋涉

来到配枪的流浪者之间

从日出到日落,Apeiron

移动的并不是你。是黑暗


见过基督的城,黄金的荒漠

高耸的蘑菇云在东方升起

倒悬的城市,单腿的人……


她神中的那只鸟尚未飞出

它一生等待着一个信号——火


① Apeiron,古希腊语,意为“无穷”。

②“移动的并不是你。是黑暗”引自罗伯特·潘·沃伦。



 


红的因式分解


不再发出无意义的声音

——Octopus Octavian

① Octopus Octavian,诗人虚构的一个名字。


你的身体对称于天空和铁网

是天空与铁网构成的另一个变奏

我将你称作你,不是她,也不是红


于一节与另一节的泥石流之间,某种

突然的力,失控于它自身,分解出


红,大海与梦,更多的事物

有迹可循,沿着对称性的力——


At least make yourself un petit-déjeuner

We are not mumble-jumble-jungle-habitant


① 起码得为你自己做一份早餐
  我们又不是胡言乱语的丛林野人


又一个虚构,在我与午后的昏睡之间

胃液翻腾,血周而复始地循环它心肌


动力不足的回流——林中大多数时刻

如此寂静,并没有松风,尖叫奔跑的


绛云,你莫名地等待,却等来一次

溺水。失控的力涌入你的胸隔膜


The evening sun was sinking down

You've seen it million times before


① 傍晚的大阳正下沉
  你已经见过无数次 (艾米莉·勃朗特的诗句,凌越、梁嘉莹译文)



浑身湿透的女童,疲倦于两个全能的人

咒骂虚空缓慢的龟,那也是一种爱


共眠同一片赤流下,裹着斑纹灰暗的

豹皮,模仿豹的姿态,却只得到它脑袋


垂下时湖水扩散的深红皱褶,仿佛戴上

一个硅胶圆环,而你不过是它的副产品


A tortoise married a turtle and they believe

In the empire of red they will have a perfect egg

① 一个山龟和一个海龟结婚他们相信
  在红色帝国他们会拥有一个完美的蛋



沉迷观察事物的构成,“在早午饭”

或者“褐色的猫”,它是两个宇宙


对于你来说,困难的是去分辨

一个热衷政治的人与另一个


在学会辨别他们之前,你知道一些

关于他们的知识——他们的红心偏北


Robot must obey orders given to it by human beings

Except where such orders would conflict with HIM


① 一家餐厅取名 Brunchat,既可以是英语 Brunch at(意为“在早午饭”),同时也可以是
  法语 Brun chat(意为“褐色的猫”),诗人在此就餐并写了数行诗。
② 除非违背他的定律(HIM 也可以是 Hitler in Matrix或者其他)
  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糟糕与更糟糕之间,你选择后者

就能将轮盘再转一圈,未来的歧路

将你带入雾中,会一只迷兔


和它一起佩戴深红滤镜,去看

奇点的新世界孵出更多的迷兔


只有宁静,并无自由与幸福

你开着深红的车插入荒野丛林——


“It's black metal, not dark metal”

You try to understand it in a red way


① “它是黑金属,而不是暗金属”(引译自王文洁,她既是一个诗歌编辑,又是一个乐队人)
   你试图以红的方式去理解



幼小的环蛇终于敞开它的蜷曲

软体在巨大事物的阴影下,与

胎迹重合,从无数的梦境撤退


这个夏天未免太漫长,它的算法

失误,既没有从远行中归来也


没有熬过望不到尽头的闷热

一只鸟从它的枝头忽然坠下


You sought the sound of a mysterious black bird,

One that often falls on the small path you take


① 你寻觅着一种神秘黑鸟的声音,它

  经常落在你傲步的小径 (摘自梁道本英译梁小曼诗歌《虚拟世界》)



山谷空旷的腹部化作狙击手它红色的

激光直指雨中观景一颗缓慢的心


红球与天空一起进裂,你凝滞的心

也被抛出,雷鸣随之而来,落在镜中


你看着你带着雨珠的脸破碎中露出

神指向自身的诘难——


You'll be mourned by me, you will mourn for others and

Always be there when they mourn for their loved ones


① 我要哀悼你,你也将哀悼别人
  你将与哀悼的人们为侣 (摘自奥维德《变形记》,杨周翰译文)



如此多余,无处安放,尘世间并无

对称之位,衰老的脸上是衰老的未完成

暮色降落时的雨霁带来雨的过去


有一种受难必须发出它暗红的哑弦,像

听到最初的召唤释放其暴力,痛哭之


必要——唯有我们知道不仅是痛哭,是

痛哭的变形记,词,暗红的词开始漂浮——


N'importe où! n'importe où! pourvu que ce soit

Hors de ce monde! Then I heard the cry of red.


① 哪儿都可以,哪儿都可以,只要不在
  这个世界上!然后,我听见了红的哭泣 (法语部分摘自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



白瓷壶的坠下场景化为元宇宙的一角

闪烁映像,收入多线性的叙述——红的


命运来自白,白床单,白玉兰,白色歌

同年同月同日生人的白鼻子,你讨厌他


妨碍你看你母亲娇美的脸,尽管它

闪烁时,为你带来一切红的回忆


Thirsting for the source of water in water
Unbuttoning her shirt, with bitter milk
overflowing

① 于水中渴求水源
  解开衣裳,溢出苦涩的乳汁 [摘自葭苇、施笛闻 (Stephen Nashef) 英译梁小曼诗歌《彩虹火车》]



玩偶放在窗外,诱惑一个五岁女童要

触摸它,带回家,如劫骑一头雪豹跨跃


峡谷——你不知道耳内的巨响从哪来

夜行动物的红色军团开始追逐你——


四十多年后,南方的一个冬夜,梦中

军团包围着心律失常的你,以群山的沉默


Geryon lay on the ground covering his ears. The sound

Of the horses like roses being burned alive


① 革律翁躺在地上捂住双耳。马的声音
  像玫瑰正被活活燃烧 [摘译自安妮·卡森《红的自传》(Aulobiograph)of Red)]



祭奠一个死去的人,帝国需要更多人倒下

以白花的姿态——夏初的梨花开了,满园的


脂粉落下舞台——原来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

断井颓垣。你走在人群中,学会哀伤与愤怒,许多年后


元宇宙的密林之象,在神圣的夜里从一地往另一地

迁移,雪花电视映像闪烁,被某个人的脸卡住


De lejos llegaba el ruido de los coches en la autovía:gente que

Regresaba a casa Todos vivíamos en un anunciode televisión


① “原来……断井颓垣”摘自汤显祖《牡丹亭》。
② 远处传来高速路上汽车的喧嚣:所有人
  在回家 所有人都活在电视广告里 (摘自波拉尼奥诗句,梁小曼译)



悬臂一挥的高压电台,为急于

赞美奇功之奇迹又添一层红棺


围绕海岸变幻不定的光景之容器它

翻腾跃跃欲试的心,有志于“活捉林志玲”


而你揪心于暗匣里积灰的溪山

如何藏此身,正当这时代,山谷你说——


I think of the past and the future as well

As the present to determine where I am


① “活捉林志玲”为近年互联网流行的段子
② 我思考过去,未来还有
  现在以决定我所处的位置 (摘自2007年美国有线电视台(N/O)对安藤忠雄的采访)



梁小曼译作选

最后的野蛮人

罗贝托·波拉尼奥(智利)


1、

离开最后的演出走向空旷的街道。骷髅

与我擦肩而过。颤抖着,垂挂在一辆环卫车

的天线上。硕大的黄色安全帽

遮住了环卫工的脸,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一个老朋友。在这我们遇上了!我对自己说

两百多次,直到货车消失于街角。


2、

没地方去。用了很多时间

绕着戏院漫步

找一家咖啡馆,一家营业的酒吧。

一切都关着,门和百叶窗,然而

最奇怪的是大楼仿佛都空了,像

无人居住一样。无所事事

只能兜兜转转和回忆

可是,连记忆都开始愚弄我。


3、

我看自己像“最后的野蛮人”骑着

一辆白色摩托车,跑遍下加利福尼亚的

道路。我的左边是海,右边是海

在我之中那盒子里全是逐渐消逝的

影像。最终,盒子会是空的吗?

最终,摩托车会随着云彩消失吗?

最终,下加利福尼亚和“最后的野蛮人”

会融合在宇宙里吗?和虚无?


4、

我想我认识他:环卫工人的黄帽子下

一个少年时代的朋友。

从不安静。从不费太多时间

在一次校准。诗人谈到他的黑眼睛:

就像两只风筝,悬在城市上空。

无疑是最勇敢的。他的眼睛

像黑夜里,两只小小的黑色风筝。

悬挂在环卫车的天线上。骷髅在跳舞

配合着我们少年的歌词。

骷髅在跳舞,和风筝

和影子。


5、

街道空旷。我很冷,脑袋里

放映着《最后的野蛮人》片段。

一部动作与诡计的电影:

事情的发生仅是表面,在深处:

宁静的山谷,除了风和历史

皆已石化。摩托车

机枪的火,破坏,300个死去的

恐怖份子,实际上

用比梦还轻的物质构造。

可见与不可见的光辉。

可见与不可见的眼睛。

直到屏幕

变白,我走到街上。


6、

影院四周,楼房,树,邮箱

下水道口,一切看着比

我看电影之前大。天花板就像悬在

天空的街道。

难道我走出了一部持续的电影,并进入

巨人的城市?有一刻,我觉得体积

与景物已失控。神经错乱的自然。没有边界。

甚至我的衣服也在改变!颤抖着,我

将手插入我的黑军装口袋,开始走。


7、

追随环卫车的胎痕,并不确定

想要遇见什么。所有的大街

流向无比庞大的奥林匹克体育馆。

宇宙的虚无里描绘的体育馆。

想起无星宿的夜晚,墨西哥女人的眼睛

胸部赤裸的少年,一把剃刀。

我在一个只能用指尖去看的

地方,我想。此地没有任何人。


8、

我去了看《最后的野蛮人》,影院出来后

没地方可去。某种意义上,我是

电影里的人物,我的黑色摩托车

让我直接驶向毁灭。橱窗里

再无月光粼粼,再无环卫车,再无

消失的人。我看到了死亡与梦交配

此刻我已干涸。


反对论
伊丽莎白•阿兹孔娜•克伦威尔(阿根廷)

并非爱情让两个人偶尔相爱
而是世界的一种方式
要摇动那忧伤的平静

赎罪那让我们脸红的神话
直到返回那令人沉醉的古老的纯真
词语的准确赤裸

倘若我们穿过空虚
像一个谬误生于独特熟悉的时间
我们很快抵达爱情的终点
突然迷失那统治的领域
存在的火光燃烧

是我们热切渴望要相互靠拢
在爱之前认识一切
因此徘徊于那些伟大的坠落
美妙的仪式
与创造这个相遇的那些摇曳的夜晚

这个世界有些东西
在我们之间是为了永恒
我们多次谈到一个名字它变得不再重要
看见那失常的目光使身体澄明

被眼睛注视的干渴中惊醒
当每个感觉都能下雨
皮肤能看,手能聆听
眼睛能容纳无限
为了触摸大地并越过它

多么甜蜜的程序多顽固的波浪
傲慢的症结它不冒觉醒的巨大危险

既然从未有人想过驯服花朵
为何要修饰它,人们盲从法律
渴望着某些预言王国的手势
如同晦暗中的永恒

陷入沉默是无用的

完成的爱情里
只有语言存在更久


最后的举杯
安娜·阿赫玛托娃(俄罗斯)

为我们荒废的房子而饮
为我生命中的悲哀
为你我的孤独;
也为你,我举起酒杯
为谎言之唇背叛我们
为冰冷、残忍的眼睛
和坚硬的事实:
世界是残暴的、下流的
而上帝并不曾拯救我们




梁小曼访谈

答《飞地》杂志十问

1、你的诗歌写作开始于哪年?为何会认为那个节点算得上是“开始”?


我的诗歌写作开始于2009年,在此以前我不曾写过任何一行诗,也不曾设想过诗歌创作。新世纪的头个十年,互联网里关于文学的论坛到处都是,我爱写散文,也经常在几个著名的文学论坛发表作品。到了2009年,因为散文的缘故,我跑到今天论坛注册,这是一个以诗歌和散文为重的论坛,由北岛亲自操办,当时我并不知道,也不太关心现代诗。但是,因为散文的缘故,我却认识了第一个诗人朋友北岛。第一次见面,他就赠我十几本往期的《今天》,柏桦的《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今天十年诗选《空白练习曲》和今天派诗人的回忆录《持灯的使者》,不仅如此,他连装书的环保袋都给我准备好了。我们最初的交流虽围绕着散文和摄影,后来却慢慢过渡到诗歌了。正是通过和诗人的接触,以及今天论坛带来的诗歌启蒙,现代诗与我的距离,一下子就缩短,我开始领略到它的魅力与深奥。对于写作的人来说,很难抵挡这样一种挑战的诱惑,尤其是我这样好奇心发达的人。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写诗的人,虽然这份诗歌机缘来得稍微晚了,让我想起聂鲁达的诗句:“是在某个岁数......诗到来寻找我。”


2、谈谈诗对你的意义。以及在你的写作生涯中,这种意义一以贯之,还是有一个变化的过程?


从刚开始写作至今已七年。这七年里,诗的意义在我内心缓慢地演变,最初的诗歌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语言的游戏与挑战,从中得到来自写作的满足感。写诗,就像我其他爱好,如摄影和语言,它是一束光去照亮更多的神秘。假如我是一个基督徒——事实上,我也差点成了基督徒,有过几年时间,我徘徊在“慕道者”的身份里,甚至去参加信徒的聚会——我会说,通过寻找语言,寻找诗意的写作练习,我企图建立与神的交流,因为它是多么依赖一种你无法预测,却自带光源的神秘性。无论是用镜头捕捉客观世界的影像还是用诗的语言去建构一个抽象的图形,都是接近神的一种方式。如今,诗的这层意义依旧延续,同时,它还在丰富与深化。随着诗艺的缓慢成长,诗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即使沉默,你也能感受到它一直在那里,等待呼唤,譬如,当我们想为某条河流,某棵树,某个友人写出只有诗才能更得心应手地表达的情感时。


3、你如何看待思想之于诗歌的意义?这个“思想”,可以包括作为精神资源的思想,或作为诗之表达内容的思想,等等。


在我的印象里,如果某些诗人或某些诗歌是以思想性成为话题,那么,我大抵是感受到这样的一种暗示,即这些诗人或这些诗歌在艺术上乏善可陈。我很难去想象完全脱离思想的诗歌或者说,没有任何精神来源的诗歌。杜甫是一种精神资源,王维也是。思想并不局限于现实的范畴里,无论它是否关注现实,它都是现实的一部分,威廉姆斯说过,一句新诗,需要一个新的思想。我不会将思想独立于诗歌之外来思考它的意义,我想,诗人更应该关注的是如何用足够成熟的技巧和语言来为思想的主题服务。


4、你的创作,在更多的时候,是随兴/性而为,还是在规划中稳步推进?


我想,我肯定不是那种规划中稳步推进来写诗的诗人。即兴的成分比较重,但写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慢。它一开始,往往是一个念头:我要写首关于什么的诗......接下来,我会为此想很久,这个想是完全伴随日复一日的生活,时不时地,我的脑子会浮现这个题目,设想它是如何开始,如何发展,如何结束,它需要引入什么意象等等。这个过程持续数日或数月,直到某天我突然看见一条隐约的思路与最疏淡的轮廓呈现了,我会努力抓住它并尽快坐下来将它转换成语言的探索与组合。


5、谈谈多年以来的写作这件事带给你的乐趣?全方位的乐趣,或可以谈谈具体到上一个问题,选择的不同而涉及到的不同乐趣。


写作最大的乐趣,就是满足了我的创作欲吧。而创作欲是什么,我想,可能是类似于繁殖的一种东西,或者说,它的替代。有一个词Meme,指文化基因传播,它与线粒体DNA的传播只是路径不同而已,但它们的出发点是一样的。写作是写作者在复制他的副本,这些副本,既呈现了本相,更多却是要隐藏。这让我想起来电影《黑客帝国》里,那个能分身无数的反角。这种快乐,能联系到最早的童年经验。我想,每个孩子都玩过一个捉迷藏的游戏,游戏的规则就是成功地隐藏自己,如此简单的游戏就带给孩子巨大的快乐。写作也是如此,它以呈现与虚构的方式,一方面既揭示自我,以及自我都未必能意识到的内心世界,同时,这种揭示和呈现本身又必然带有修饰、改编和虚构或者甚至是遮蔽。这无疑是对自我的一种篡改和隐藏。有一次,我在香港听诗歌朗诵,背景墙上光影浮动,那是刻意为之的舞台效果,而我则突然设想自己用另一个名字,另一种语言,甚至虚构出另一个身份,以不同的国籍、性别,来呼应我当下身份所进行的写作。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给我许多快乐,只是很快我意识到,上个世纪就有人做了这样的事情,而且登峰造极:那个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我只能遗憾地想象他的快乐,想象他在创造这些身份时,那种近似于犯罪的激情。


6、现代汉诗在它的早期(白话诗或狭义的“新诗”阶段)被提供了多种格律建构的方案,但在近几十年,这些方案被诗人们以实际行动所抛弃,而使得自由体诗成为当代诗的绝对主流。你如何理解自由体中的“自由”两字?


自由体中的自由,在我看来,是相对于格律约束的一个表述,诗歌的写作不再被格律与押韵所约束,在语言的选取上有着更开阔的视野,但诗有其内在之逻辑,它应该高度自治并统一,无论是隐喻的逻辑,音乐性的逻辑,或诗意的逻辑,它就像一座建筑,设计者拥有选取不同材料、形式和风格的自由,但最终它受限于万有引力和美学。诗歌也是如此,诗人的智慧与技艺正是通过所谓自由而经受考验。


7、谈谈你在创作一首诗的时候,对断行、分节或标点使用的具体考量:在大多数时候是出于不加反省的惯习,或依赖于某种无法言明的直觉,或有自己谨慎而细致思虑过的一套方案?最好举例说明。


我在翻译朱利塔的长篇组诗《大海》时,曾就初步完成的译作反复诵读,并据此对译诗进行涉及到断行的微调。我对诗歌的断行与分节,主要依赖于对节奏感的把握,首先,从声音来说,它具有某种节奏,或者快,或者慢,断行决定了速度,而分节是呼吸。节奏感之外,才是视觉上的考虑。总的来说,我尚未有成熟的方案,我还在摸索当中。我2010年写过一首短诗,游戏之作。此诗的好玩在于它发明了一个(转第三节),将断行与分节强行引入一个类似博尔赫斯的环形迷宫里。


结核
这一把暗锁
关上后,一列火车便遽然
转向。之后(转第三节)

通向十九世纪的虚泛
最纤细的光
在人们的脸色上
攀比
(济慈:热情会杀了我)

迷人而危险的远方
等待着一个又一个的
脚步
光润的孩子她从不回望

(请将我的嗅盐拿来)
对苍白的爱
系住了天堂的羽毛
和园中的玫瑰

8、你业已创造的作品中,有多少长诗?未来的写作规划里是否有创作长诗的打算?你又如何处理长/短之间的关系?

不曾创作过长诗。我想,我暂时没有任何写长诗的打算。

9、相比于1980年代的文化史诗热,你又如何看待近年来局部的长诗/史诗热(譬如众多一线诗人近年来所热衷的长诗实践或“大国写作”;譬如由诗人蝼冢主编的《现代汉语史诗丛刊》,体量多达29册、30万行,其中的《在河之洲》长达8卷、9万行)?

我对他人的写作没有太多想法,我想,无论这些作品能否最终获得承认和接纳,写作本身值得尊重,如何写作则是写作者的自由与权利。但我也相信,一个诗人必须从短诗开始。有次,一个陌生的诗人将他的诗集寄给我,期待我的阅读与反馈。我打开书后发现是一本长诗集,只好抱歉地放弃。一个诗人若还没有很好的、具有说服力的短诗写作,我不赞同他贸然进入长诗的领域。

10、在自由与谨慎之间,在跳荡与精微之间,诗一直在考验诗人的平衡能力。这种平衡能力,不是使作品变成风格妥协之产物的能力,而是让诗人明确自身擅长和局限之边界的能力,即对文本的控制力。当然,这是一种惯常的说辞,不同的诗人应该有更为“私家”的看法。请谈谈你对“控制力”的理解?

我在许多当代诗人甚至是著名的当代诗人那里都能看见“控制力”的不足。控制力的实质,我感觉还是一种音乐性,一个控制力好的诗人是具有强大直觉且对节奏具有绝对敏感的人。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只有极少数的当代诗人真正对文本有着精准的控制力,而这一点是特别能通过长诗的写作而体现出来,它由此带来的阅读体验是巅峰的,如同托马斯的诗句“醒是梦中往外跳伞”——当然,得要安稳着陆。


整理自见山书斋、当代诗歌交流中心、北京诗歌节公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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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新宇,二审:曼曼,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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