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纪念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奠基人王瑶先生诞辰110周年,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与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北京大学校史馆、山西大学等多所机构合作,于2024年5月、6月、9月分别于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大学校史馆、山西大学举办了三场各具特色的王瑶学术文献展。
《名作欣赏》2024年11月号推出纪念王瑶诞辰110周年专辑,请陈平原、郑伟、张丽华、袁一丹、付丹宁、尹冉旭从不同角度阐述王瑶学术文献展的特色与意义。研究所公号将分期推送专辑文章,感谢《名作欣赏》的授权与支持。
此次推送中国现代文学馆“魏晋风度与五四精神”王瑶专题展策展人、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人员付丹宁为《名作欣赏》“王瑶学术文献展专辑”撰写的策展心得,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展馀剩谈
——关于中国现代文学馆“魏晋风度与五四精神”王瑶专题展
付丹宁
1989年王瑶先生因病逝世,其后,夫人杜琇先生将遗物捐赠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其中包括王先生与现代文学研究有关的手稿、藏书,部分生前使用或未使用过的物品,以及很可能是全部的照片。这些捐赠品形成了以“王瑶文库”为题的专档,中国现代文学馆也成了此次王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核心的组成部分之一。
王瑶先生逝世后,大约每十年有一次大型纪念活动,或就其生平,或就其治学,或就学科传承的展望,方方面面,即不能说题无剩义,可以发挥的空间也很少了。然而,一如图像所保存的,往往是溢出学案或传记所能范围的“人”的表情、姿态,专档则侧重于“物”在广延中的、与触觉、气味相连的实质存在,大体上是这些物质性的要素,使得画传和展览成为了此次纪念的入口。我负责的是文学馆的展览。
然而“物”往往是没有系统的,因此这里也只选择一些展出的和没能展出的展品,谈几个展览本身未尽的话题。遂题为“剩语”云。
个人专题展是有一定的体例的,大要不出传记的线索,此次的展览却在第一个区域设置了一个王瑶先生书房的印象式置景。回想起来,这是北大现代文学研究常用的一种笔法,不径论文章的主题、前研究、问题意识,而先设一小引,以具体的情境,首先对论述对象的气象作一速写,近于所谓“得胜头回”。
思路来自陈平原与袁一丹两位老师,最终的展览也证明,这是最适合于实物的语言。书房展出了先生的台灯、眼镜、各个时期的证书,也有一些旅游纪念品,有些见之于保存下来的老照片,有些则甚至没有拆封过。并不都是重要的物品,也并不都能说出来龙去脉,然而它们确实蕴含着某种属于王瑶的“氛围”。
最有名的当然是烟斗,可以说是王瑶的一个符号,但仔细看看,其实没太用过。这类烟斗在专档中还有几个,算得上是一项收藏,都是九成新。另一件掐丝珐琅烟碟却是真用过的,其中可以见得“水深火热”并非虚言。碟口略向内扣,作为烟灰缸似乎不甚合理,直到借展时,里面还有烟灰,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感觉。
入库清点时,这几个展品给了我不小的冲击,那是非常强烈的直观性,直观到有些突破界限。拿着烟斗我有一种轻微的抗拒的心理,因为知道它是叼在嘴里的器具。这可能是最极限的、关于“物”的体验,是一种完全无法去他者化、甚至无法知识化、无法形成叙述的一种具体性,一种剩余的肉身性。一切实物展品都有类似的效果,只不过,展柜提供了天然的保护,作为观众,我们仍然是站在一个安全位置观看的。它使我们意识到,如果提及“灵氛”,也许那并不是能够化约为怀乡病的、柔软的东西,而毋宁是这种侵犯的、因而能动的东西,它随时入侵我们情感的、也是思想的边界,并随时可能将我们自其中召唤出去。
相对温和的是声音。2014年陈平原老师寻访到一份王瑶在澳门接受采访时的录音,这个录音的故事是很多的,怎样听不清楚,怎样找山西当地的学生来听写,又怎样找山西的老师校对。但这次却在文学馆发现,王瑶还有两份录音存世,一次即此次展出的《现代文学的时间起讫问题》。录音保存在磁带介质中,翻录出来耗费了不少精力,然而却相当清楚,而且,并不难懂——至少在北方方言区的人听来是这样。几乎不再需要任何语言,就可以从这份录音中听到王先生的活生生的形貌,包括他的笑声,在任何语境里都开玩笑,这样一种性格。有的学者是趋向于无性格的研究的,王瑶显然不属此类,他的研究是他作为人的副产品,正如现代文学这个学科与其说是关于文本的学科,不如说是关于人的学科。
另一份录音也很特别,它是王瑶1985年去日本时的讲座,里面有日语的翻译。这次和日本有关的,还有一些因为篇幅最终删去的素材。专档中的照片里,有相当一部分是1985年这次在日本拍摄的,多是抓拍,而非站定了摆好姿势的合照。停车场中的一张,王瑶和随行两人直面镜头,衣角皆在空中,毫无疑问是在行走中拍摄的,有一种电影剧照的气质。
还有一组照片的背景颇梦幻,有白墙而蓝色尖顶的城堡,仔细看乃是东京迪士尼。其时王瑶已经年逾古稀,在这里能看出他非常孩子气的一面。从馆中保存的杜琇与他的通信,也不难印证这一点。
王瑶留给文学馆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他自己各处会议时的合影,少部分是家人的,但其中有一张很特别,既没有他自己,也不是我们认识的他的家人或者同时代的学者。那么他们是谁呢?既然都不认识,当然没有什么头绪。可是看装束,看陈设,不像大陆的人,却看得出相当有年头。是香港人或者台湾人吗?王瑶这一面的来往其实是少的。那么是日本人吗?是的话,四个日本人,黑白照片时代就与王瑶相识,他们会是谁呢?到目前为止,唯一合理的答案,是翻译《中国新文学史稿》的实藤惠秀四人。这个译本在《史稿》出全后很短时间就翻译出来了,实藤是与王瑶直接联系的。以这个线索辗转咨询了很多人,可是最后也不能确定,只得到了“非常像”的结论,因此最终这张照片也没能展出。
稍微弥补这点遗憾的,是实藤四人的日译本《史稿》,王瑶专档中的藏书里,是有这个版本的。打开看一看,每一册的扉页上都有题赠,四个人都具名了,就是译者赠书。战后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中国本土的研究有很紧密的连带,如果不是抱着对革命和社会主义的向往的人,是不会对中国的现代文学感兴趣的。即使不是现代文学这个学科,“全球六十年代”也仍然是中国与世界关系相当奇特的一个时代。当然,这时还不是六十年代,但我想它依然见证了二十世纪历史的某个有意味的瞬间。
因此,但愿有一天那个谜能解开。
另一份有意思的照片是一张合照,拍摄于北京大学,照片上有二十余人。这是布展中偶然发现的材料,当时需要展览王瑶和李何林一同出镜的照片,遂翻到了这一张。之所以说“有意思”,是因为李何林不是北大系统的人,不太有机会出现在北大。那么,这就不是北大教职工日常活动的合影,而是会议留念。有这样一个会议吗?循北大、李何林、王瑶的关键词查去,发现了何善周先生的回忆,这个会议,很可能就是学科史上颇为关键的“综合大学现代文学史教学大纲讨论会”。何善周所列举的与会者,很多人确实都在照片上,包括余上沅、吴组缃、孙中田、陈瘦竹、此后不久便离世的刘绶松,以及作者何善周本人。
这一部分展览的总题是“第一代学人”,这是现代文学学科史会用到的一个概念,所指大体也就是王瑶、唐弢、李何林这一代。但展览想要探讨的不止于这三人,必须看到,现代文学学科创立时的诸多问题意识并非出自一门一家,而是其时学者间共享的,可以说正是“时代精神”的反映。因此最终选取的方式,是以表格罗列同时代现代文学研究者的生卒年、解放前的经历以及研究领域。找到这张照片时,我才意识到,其实表格里的很多人都在照片里。
这个点位大概是整个展览唯一一个我要求设置的点位,因为我认为,“第一代学人”的特质,是关乎现代文学学科的内在品格的。用王瑶自己的话,这个学科是“唐人选唐诗”。事实上,从表格不难看到,这代人在成为现代文学学科的学者之前,基本上都已经工作了,很多人自己就是作家。所以,这是当代人对当代史的一个书写,它和那种旨在对研究对象进行客观判断的学科,是不一样的。它的研究者和研究对象是部分重合的,所以它是有立场的,它不单纯是要对自己的研究对象做一个真与伪的判断,它还从当下的处境出发评判这个对象的善与不善,并潜在地试图做出干预。这是现代文学很特别的一点,和其他学科都不同的一点。正是这种“唐人选唐诗”的特质,使得只有三十年历史的现代文学,可以承受超过一倍以上时间的研究,只要这三十年仍然是“现代中国”的某种起源。
这个学科正在面临一些危机,内部外部皆有之。这个意义上,去重新的返回这个学科诞生的时刻,去重新考虑它的特质,是非常有必要的一件事情。
最后我想谈一谈“竟日居”。这是王瑶晚年的斋名,在讲解的时候,每每遇到人问,竟日居是什么意思。但其实是很难解释的,因为王瑶自己明确说过,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把“镜春”二字拆开,那是他晚年分配的居所。可是也有人说,王瑶“自己很得意这个名字是感觉得到的,因为他平常几乎不写毛笔字,这回却用毛笔写下了这个名字,而且挂在案前”。这幅字也收藏于王瑶专档中,装裱在厚卡纸上,周围还镶了金边,右上钤印,亦为“竟日居”三字,真是“很得意”了。“没有什么意思”,大概是不能尽信的。
当时也做了一些猜测。拆“镜春”为“竟日”,使人想到鲁迅的“且介亭”,事实上王瑶所住的也只是镜春园的一角。鲁迅另有笔名唐俟,说是空等的意思,反过来,即称书斋为俟堂。这是一个很有鲁迅气质的斋名,“俟堂”,听上去好像是一个等待的空间,可是等待的是什么呢,是虚无。如果抛开“且介亭”那类竣急的自嘲,可以说,“竟日居”里也有与“俟堂”相似的颓唐:终日居处其中,但是做什么呢?不知道,没有说,只是“竟日居之”。
回到王瑶当时的状况,从三十年代的左翼青年、四十年代的进步教师,到建国前后非常积极地投入到现代文学乃至当代文学批评的活动里,经历了中间许多变故,到新时期学科重新恢复起来。遥想去,应当是“老骥伏枥”“桑榆未晚”,但是王瑶的状态是很微妙的,一面是积极地、可以说是自我消耗地做了许多制度建设的工作,一面又好像很消极。这次王先生的几名弟子的访谈里,钱理群先生就提到,王瑶晚年对现代文学是觉得没什么可作为的。
一种解释是,王瑶认为古代文学更重要,更有操作难度,更能显示一个学者的上限。但我想也有另一种可能,是他对文学介入历史的可能性感到疑惑。在他最后的时间里,一面在做学科重建的工作,另一方面又回到了一个很不稳定的、自我质疑的状态。这毋宁说是现代文学的某种原点的状态,也这次纪念活动对我个人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