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并非高洁的隐士,为了获得新鲜的美食,它们不惮那些秽浊的污泥脏了双脚和羽衣。那些强加给它们的“并不高洁”的偏见和认识,它们总是不屑一辩。
白鹭用一贯不移的品性,诠释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句俗谚的真意。
车过道明。
落霞如丝,炊烟未起,晚稻收下,秋田翻新。这条白塔湖旅游专线,此时还开着鲜艳美丽的金光菊。它们和晚霞相互呼应,也相互比较着各自的色彩,让人疑心这还是明媚艳丽的春天。
意外地,我居然在那些翻新的田垄间看到了成群的白鹭。
它们漫不经心、不急不躁、姿态优雅地寻找蚯蚓、鱼虾、软体动物或者昆虫,没有争抢,相互之间甚至是谦让的。它们或许已经随翻地的机械和劳动者共守了较长的时间,洁白的羽衣和双脚上沾满了污泥——那些被它们发现并即将吞入肚中的软体动物在最后关头挣扎求生时,将污泥甩了它们一身。
为了美食,白鹭是不惮自毁形象的。为了美食,白鹭并不后悔把自己的白,变成黑白交杂,或者说白里有黑、黑里有白。它们甚至有些甘于自“黑”——出于劳动的美德,更出于捕食的本能。
它们从不希图一“白”遮百丑,但是在所有白色的羽毛家族里,它们的确算得上是最美的一类。即便是此刻染了“黑”,它们也一样好看,甚至,比原本天生的“白”更好看。
在美德面前,所有的“黑”,都不愿成为“丑化”的“黑”,而成为美化或者升华的“黑”。
我第一次看到“黑”得如此美、“黑”得如此忘我的白鹭。它们对我一步一步靠近,一次一次偷拍全不在意——它们在安全距离之内,全心全意地呈现捕食者的本能和劳动者的美德。
我不会觊觎它们魅力四射的羽衣,也不会趁它们不备而施以偷袭,更不会心怀恶意地惊扰。我在它们划定的安全距离之外,对它们的知“黑”守“白”,致以“难能为之”的礼赞和向往。
这是我认为人和一切羽类最好的相处方式。
成都大邑和崇州两县市交界地,有一条网红路,叫“重庆路”,乃因汶川大地震后,重庆对口援建崇州修建了这条路而得名。其最具吸引力的当然首推饮食文化:饕客远道而来,选一家重庆路上的农家乐,围炉煮茶罢,一餐生态美食必是最后的高潮。
不知何时,这样的饕客里,竟然也多了白鹭的身影。
四年前,当我决定在大邑洞口村安家的时候,白鹭纷来、春秋栖止的气象,或许是让我最终买房下定的一个主要原因。
在我看来,白鹭作为云上之仙,愿意选择此地栖止,意味着这片土地将接受最高的礼赞和拥抱。
入住新家后,第一次看见白鹭,并不是在白塔湖旅游专线,也不是在重庆路,而是在小区里那条蜿蜒蛇行在山谷中约1公里的归家道。
这条归家的道,无论什么季节走过,我都会减慢行车的速度,想象自己是奔行其上的一只小动物。或者,干脆是一只鸟——以这条虫道为航标,引领自己贴地飞行。
而当我一想到鸟,白鹭的形象便清晰起来。原因大约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在山谷中一处开阔的湿地,看到了成片或栖止或翔集的白鹭。不用细数,只是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白鹭种群。
三年之后,它们逐渐减少,最后干脆整体消失。时当谷雨,初夏接近。我想起往年这个时候,近距离地看它们觅食、戏水,或者振翅、追逐、打闹。
十多岁的我第一次看见它们这样的族群时,曾经是无感的——天上的飞鸟太多了,它们能有什么不一样呢?因在经验世界之外,也在审美标准之外,还在情绪价值之外。
直到它们用舞蹈征服和改变了我。
那时,我就读的南池书院离太和白鹭自然保护区很近,保护区栖息着两万多只白鹭。节假日,便爱去看白鹭,在那里,我见识了白鹭的舞姿之美。
白鹭逐水而居,美人在水一方。白鹭和美人朝夕相见,相互打量,相互欣赏。美人想起自己跳过的各种舞蹈。她穿着黄色舞蹈鞋,旋转着,从舞台的这一面旋转到那一面,颈子像丝绸一样柔软,身体像歌声一样舒展,手像羽毛一样飞翔,脚像火光一样欢畅。恍惚中,她变成了白鹭,颈的引直或反侧,喙的低回或鸣啭,翅的轻舞或疾麾,脚的款步或高蹈。美人有些吃惊,白鹭有着天赐舞者的强大基因,美人虽是异类,却从白鹭那里获得了灵感,在某个瞬间打通了关节、畅通了血脉、舒展了性灵,然后呈现出最美的姿态给舞台下的人们。人们从那些形体演进的微妙舞曲中恍然大悟:这是一个白鹭一样的舞者,或者,这个舞者其实就是白鹭。
白鹭何止是舞者,它还是诗人。白鹭从《诗经》中出发,在汉赋里骈四俪六,在唐诗宋词中振翮高飞,在元曲里婉转扬逸。即使在白话新诗里,白鹭也一样圣洁可人。白鹭因为遗世独立的诗人风度,成了中国诗歌的永久主题之一。
舞蹈和诗歌填补不了白鹭迁徙或者伤心离开的遗憾。我每天在这条近1公里的路上走来走去,听到最多的声音,是人的声音,是汽车的喇叭声。偶尔也有布谷鸟的声音,但是始终没有白鹭的声音。
我不担心美人和舞者在洞口村的缺席,但我无限担心白鹭的声音在洞口村成了绝唱。
从重庆路的一个小路口转过一个桥头,便有豁然开朗的一条大道,通向洞口村。我第一次开车进入洞口村的时候,曾想象它就是通向桃源的一个洞口。白鹭族群的栖止,更像是桃源意象的一个加持。
然而好景不长,桃源变成了日常的村落,洞口村的白鹭飞走了。
洞口村的白鹭飞到哪里去了?它们还会飞回来吗?除了我之外,还有多少人会注意并在乎这样的问题?
我的邻居张姐和她的丈夫苏哥准备在白鹭曾经栖止的那片湿地上打造一个同乐园。只羡鸳鸯不羡仙,他们大约曾经羡慕过白鹭在这里的出双入对,在老之将至的时候,选择在这里让人羡慕。
同乐同乐。我想着,最大的同乐,不应该是人和动物的同乐吗?春日茶、夏日烧烤、秋日红叶、冬日炉火的同乐,是人与人的同乐,并不能成为人与白鹭的同乐。
张姐说,人和动物的同乐,前提得是人的快乐,然后,再努力实现人和自然的共乐。
太阳出来了。邻居蔡先生带着一个生面孔走在白鹭曾经栖止的那片湿地上。现在,那里被杂草主宰。蔡先生告诉我,他要在这里建一个最美菜园,帮助他实现这个理想的,便是这个生面孔——园艺师杨涛。
“最美菜园建好了,或许白鹭就飞回来了。”杨涛说,“我们不和白鹭争地盘,我想着,最美菜园也是它们的菜园。”
白鹭,美人,舞者。在同乐园饮茶、在最美菜园吃饭,我想象不出来这样的场景,是诗意混搭,还是跨界烟火。白鹭会吃菜吗?它们会像豢养的动物,在人们看戏的心态下翩然起舞吗?
白鹭是孤寂的,也是高洁的,它怎么舍得在菜园里跳舞,它怎么甘心被烧烤的烟火缭绕,它怎么愿意和人共这一地的喧嚣?
我想起《列子》中那个海上之人。那片海域是鸥鹭的海域,不是人的海域。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鸥鸟愿意和他一起。来自他父亲的动机改变了这个格局:不是人去鸥鹭的海域,而是鸥鹭来迁就人住的地方。
真是岂有此理!
也难怪,他秉承父命第二天再去那片海域的时候,鸥鸟却再也不和他一起玩了。
鉴于人们常常把鸥鹭放到一起,这让我相信,《列子》里警惕的鸥鸟,其实在天性上也等同于白鹭。
白鹭和鸥鸟一样,是不肯让人玩的,它们都是真正的美人。
那些舞在红尘的美人,只可能是麻雀。麻雀愿意为一把玉米或者稻米,忘了罗网暗张;而白鹭不会,它对罗网保持着天生的警惕。
我确信,我和张姐、蔡先生、杨涛,都如同海上之人的父亲,动机并非“不良”,但有可能,一旦同乐园、最美菜园的念头产生,白鹭有很大的概率不会飞回来了。但是,这并不妨碍张姐和蔡先生他们,以欢迎白鹭飞回来的名义,改变洞口村的居住生态。
美人大概是善于揣测人的微妙心理的,所以,洞口村的白鹭飞走了。
它们飞在云上,人和大地上的举动纤毫毕现。人是多么渺小啊,他们怎么能看清楚云上的白鹭呢?
云上白鹭,不同于三江源头的藏羚羊,不同于秦岭山脉的朱鹮,它确乎是上天的恩物,来到我们小区,和我们相守了三个春秋,然后不告而别。
我有些拿不准,它是不是迁徙回太和了,或者,重新回到“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古典韵律之中。
我只确定,当洞口村的白鹭不再飞回来的时候,我得努力和张姐、蔡先生、杨涛他们一起,把那些司空见惯的麻雀、画眉和布谷等——并不是美人或者舞者的鸟,尽可能留下来。它们也未必愿意和人类同乐,但只要它们还在附近,我们就对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保持着永不退却的热爱。
现在,我很欣慰,在白塔湖旅游专线这条美丽的乡村道上,又看见了白鹭:它们并没有远走高飞,或者一去不回。它们对这土地,或许还怀着一种熟稔的眷恋。
它们只是就近换了一个地方,自由自在地捕食。它们只是不愿意被囚禁——哪怕以同乐园或最美菜园的名义讨好、靠近都不行。
比起有形的囚禁来,白鹭对无形的囚禁似乎更小心。只因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一旦那些囚禁、展览乃至捕杀的野心藏在暗处,它们就只能依靠揣测了。
而人心,是最难揣测的。
它们只能加倍小心地远离无形的囚禁。很少会有人看到它们过冬迁徙后的巢穴,原因或许不仅仅在于避寒和觅食之需,还有向人类保持日常生活神秘性的警惕。所以,这晚秋一季的田地翻耕,大约就是它们在我的视野里停留的最后一个时刻吧。
几乎就在一瞬间,我明白过来,我们对白鹭的亲近或者示好,其实不必斤斤计较于打造乐园和菜园——它们只是人类并不高明的谄媚,以及名义上为了白鹭、实质只是为了人类自己的借口。白鹭并不需要人类的谄媚,它们当然也抵制这样并不高明的借口。
白鹭需要的,不过是在城市之外,在类似重庆路和洞口村附近的山野之间,保护好春是春、夏是夏、秋是秋、冬是冬的四季轮替以及山是山、水是水、河是河、泽是泽的自然存在,让它们赖以生存的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块地,虫还是那样肥美,鱼儿还是那样鲜活……
只有这样,春暖花开、虫鱼活跃的时候,云上的白鹭才会重新出现在桃源的洞口。
这洞口,不仅仅是大邑的洞口,也是成都的洞口,更是中国的洞口,人类的洞口。
联系邮箱
新闻部:wybxinwen@sina.com
艺术部:wybart2024@163.com
副刊部:wybfkb@126.com
“文学评论”版:wybwxb@vip.126.com
“理论与争鸣” 版:wyblilun@163.com
“世界文坛”版:imsoha@163.com
“少数民族文艺”专刊:wybssmz@126.com
“网络文艺”专刊:wybwlwy@163.com
“科幻”专刊:912230576@qq.com
《作家通讯》:zjtxwyb@126.com
会员地址信息变更 : 1876960953@qq.com
内容来源:《文艺报》2025年1月15日7版
微信编辑:王泓烨
二审:许婉霓
三审:李晓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