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靠而不可靠近的老男人
乐活
2025-01-28 09:32
湖南
小莲第一次站在孙茂林家四室两厅的大房子里,她觉得眼睛不够用。比起自家那两间破茅草屋,这房子像天堂。孙茂林上下打量她,瓜子脸,小细腰,因为脸太小,那双眼睛出奇得大,忽闪忽闪地发出天真的光。小莲还不知道城里有种染发剂能造出这种效果,她只清楚来做活儿的这家,男主人是个挺大的官,具体多大她不懂。说是比她爸妈年纪大,看来明明要年轻很多。小莲的主要工作是照顾孙茂林的妈。孙茂林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在省城住,他在这市里工作,母亲和他住在一起。老太太身体不太好,平时得有人伺候。买菜,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一个小保姆无非就这些活儿。阿姨带了几天,小莲便得心应手,在家里做惯了农活儿,这些都算享福呢。孙茂林极少在家,小莲把偌大的房子打扫的一尘不染,洗洗主人换下来的衣服,推着老人到阳台上晒晒太阳,然后陪老人聊聊天。向阳是小莲家的邻居,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相互爱慕。他们打算在外面做几年工赚够钱结婚,然后在县城做点小生意。小莲的心不高,找个男人生养孩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向阳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孙茂林每天回来很晚,然后到母亲房里问候便休息了,小莲和他碰面的机会并不多。那次,他开一天会没顾上吃饭,让小莲煮碗手工面,他居然一口气吃两碗,“小丫头的手艺不错啊。”孙茂林心情好,问了小莲很多问题,比如家里有什么人,有几个兄弟姐妹,念多少书。小莲一一作答。孙茂林说,“年纪这么小,还是要多读点书才行。”小莲将脸红了,他们家穷哪有钱供所有孩子念书。她排行老大,早早辍学打工养下面的弟妹。孙茂林叹口气,“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家那俩熊孩子要是能像你这么懂事……”他自觉话多了,呵呵笑几声。小莲趴在床上给向阳写信。向阳过完春节去省城打工,在一家工地上粉刷墙。信写好了,却不知道往哪儿寄。向阳给她留过一个电话号码,她在孙茂林家里看到电话,但她不敢随便用。她听说电话都有记录,万一发现她私打电话,会不会被辞退。她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赚钱。那是1990年,街头还没有IC电话,连公话都少的很。第二天一早,孙茂林如常坐在饭桌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吃早饭。小莲立在一旁紧张地搓着手,不知道怎么提起电话的话题。等孙茂林抬头看她,“有事吗?”她才战战兢兢地问,“叔,我今天能打个电话吗?”小莲后来才知道家里的电话是公家装的,不花孙茂林的话费,他够这个级别。等孙茂林走后,小莲小心翼翼按照向阳留的号码拨过去。对方很久才接,声音很嘈杂,她问了好几遍,对面的男人才大着嗓门告诉她,工地上的工人换了好几波,他是门口小卖铺的,不认识什么向阳向东的。她和向阳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断了。那天孙茂林回来的很早,将手里的几本书递给小莲,“有那种成人高考,我的司机在报名,你也试试。年轻人还是要拿个文凭,多学点知识好,以后能在城里找个好工作。”小莲诚惶诚恐,她从没想过会有人关心她的……前程。她父母巴不得她赶紧挣钱养家,初中读完就剥夺了她上学的权力。她以为能和向阳过一辈子就是她的归宿,她也没敢想过还有另一种人生,是真正属于她的人生。她多少有点感动,看着孙茂林笔直的背影眼眶发热,比她父亲劳累得佝偻的背好看得多。小莲特别听孙茂林的话,做完家务就抽空看书。可基础太差,很多都看不懂,在书上划了一个又一个问号。她看着书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好像看到有个影子走近她,又走远了。第二天早上,孙茂林突然对小莲说,“你周末可以去文化宫听听辅导班,学费不高,回头你把收费条拿给我。”小莲不敢违背,唯唯诺诺地点头。她害怕他,一个威严的眼神都让她无法抗拒。周末老太太被孙茂林的妹妹接去了,以后都是如此,她能够空出时间去上课。后来她才知道,以前的保姆哪有这种待遇,是孙茂林特意为她安排的。遇到这么好的雇主,她只能更用心地照顾老太太,做好家事,才是对孙茂林的报恩。老太太常常当着孙茂林的面夸奖小莲,众多保姆里面,只有小莲最尽心也最合她心意。孙茂林多看小莲几眼,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暖意,让小莲的心中泛起层层涟漪。那年冬天,小莲爸开拖拉机把人撞了。被撞的是个地痞,也有人说是故意碰瓷,现在反过来要讹小莲家,不掏五万块就要把她爸送进监狱。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哪里见过这些。老家的人给小莲捎信,让她想办法弄钱。小莲哭了一夜,把她卖了也不值五万。那个年代五万块对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第二天早上,她的两只眼睛肿成了烂桃,衬得尖尖的脸更小了一圈。孙茂林看了她一眼,“你有啥心事?”小莲忙说没有,可寻思一下还是把家里的事说了,她实在找不到能帮她解决问题的人。孙茂林边吃早饭边听她说,眼皮没有抬一下。他将最后一口饭吃完,“这个事儿我知道了。”孙茂林从没在小莲面前提过事情有无进展,她也不敢问,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有天,小莲父亲的电话打到了家里,说事情解决了,没有赔一分钱,那个地痞还上他家道歉了。悬在小莲心口的石头落了地,也只有孙茂林有这么大的能耐摆平。她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人家那么大的领导,什么没见过。她煮了他最爱吃的手工面,费心思做卤子,等到的却是他到省城开会的消息。坐在餐桌前,小莲有重重的失落感,这种感觉只有那次没打通向阳的电话时才出现过。她的心颤动了一下。也是这天,她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向阳了。他们快一年没见,他的容貌在她的脑海里居然模糊不清。是因为她的心不在了吗?她为这个发现感到害怕。孙茂林是在三天之后回来的,一如往常地对小莲的态度很平淡,她想说句感谢都找不到机会。她切好水果,冲好牛奶等他,往往等来一场黯然的寂寞。从跨进家门那刻起,他便将她阻拦在他的世界之外。这么多年官场上混迹,他时常戴着面具,不让任何人触碰到他的内心。他冷漠,刻板,像台没有温度的工作机器,更何况是对一个身份如此卑微的小保姆。那天老太太旧病复发,小莲给孙茂林打电话,他正在开会没有接。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太太刚抢救过来,送进了ICU观察。小莲第一次看到那么无助的他,笔直的背影塌了一半。他转眼看到她,眼里跳出稀有的热情,“今天要不是你……”小莲受宠若惊地抢答,“不不不,是我该做的。孙叔,我家的事多亏你……”孙茂林摆摆手,露出一个近乎慈祥的微笑。她抬头看到他脖子上的皮已经有些松了,向阳的不会这样。他们接吻时,她总把头靠在他脖颈处,那里结实而顺滑,跳动着年轻的脉搏。孙茂林老了,正是这个老,让她的心隐隐作痛。似乎她只有努力想向阳,才能把孙茂林占据在她心里的那个位置换回来。小莲第一次见到孙茂林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三个人进病房时,小莲在削苹果,切成小块喂老太太,然后又用牙签插了给孙茂林吃。那场景应该是其乐融融。他妻子气质高雅,隐隐透着高傲,一看就是职业女性,两个儿子是那种自带桀骜不驯的官二代。孙夫人眼睛盯着小莲,嘴巴却对孙茂林说,“知道换了保姆,却没想到这么年轻。”“以前那个阿姨介绍过来的老乡。”孙茂林简洁明了,不想过多解释。孙夫人看小莲的眼神意味深长,笑盈盈地说,“以后我妈和孙部长都要拜托你照顾了。”“都是我该做的。”面对女主人小莲有莫名的紧张和恐慌,声调都低到了尘埃里。孙夫人便不再说话,例行公事地来探望完住院的婆婆,在病房里站过,说着客套的关心,算圆满完成任务。孙茂林似乎习以为常,没有任何不满和挑剔。夫妻过到貌合神离的这一步,还有幸福可言吗?老太太出院之后已无法下床,身边离不开人,小莲也就没有回家过年。除夕那晚,孙茂林没有去省城和妻儿团聚,而是留下来陪他母亲。小莲包了饺子,做了年夜饭。孙茂林兴致挺高,还开了瓶红酒。他说很多年都没在家过年了,也不知道还能陪母亲过几次年。他给小莲包了个很大的红包。喝到微醺时,说起他过去的经历,他当过兵,打过仗。他侃侃而谈吹牛的样子,看起来像个牛逼哄哄到处炫耀的小孩。小莲心里热油翻滚,高高在上的他此刻和她平起平坐,将她当成朋友。他起身时脚下踉跄差点跌倒,小莲上前扶住他。他们离得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他垂下眼睛正对她的目光,少女风含情水含笑的目光。他看着她笑,那种能融化一切寒冷的笑。最后他在她的鼻子上亲昵地刮了一下,“小姑娘,我能让你过得更好。”这算不算一种承诺,小莲不知道。但那是他们最亲近的一次,很多年后小莲都能想起他身上的味道。她和他的身份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他站在她永远不可企及的地方。她有自知之明。过了那一晚,他还是他,而她也还是她。大年初三向阳来看小莲,孙茂林已经去了省城。她神不守舍地和向阳说着话。向阳碰到孙茂林的任何东西,他的茶杯,他的烟缸,他的拖鞋,她不停地斥责他。向阳谨小慎微地坐着一动不敢再动。他委屈地说,“小莲你变了。”向阳说过完年他不再出门了,准备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一下,在镇上开个烧饼店。这是他们曾经的设想,他问小莲回不回去。小莲心里一沉,咬着嘴唇半晌说,“不回,我还想在这里多干几年。”她没有和他说她正在自修大专,也没有和他说孙茂林说过,她应该有另一种人生。向阳走的时候很气愤也很失落,他给小莲半年时间考虑。小莲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回走,他们的世界已经不在一条平行线。一晃又过了一年,小莲的自学文凭拿到手。向阳电话催了她几次,什么时候回去做烧饼铺的老板娘。最后那次,小莲下定决心说,我做不了烧饼铺的老板娘,我不想回去了。她和她的初恋,就这样断了。她没有多心痛,还有种解脱的轻松感。孙茂林的工作有了变化,从市里调动到省城。得到这个消息,小莲一时不知所措,好像刚找到依托的浮萍,又失去了根基。她一连几天都没睡好。有天孙茂林给了小莲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你明天带着你的学历证明去找这个人,他会给你安排一个工作。”他紧紧地看定她,眼中似有不可言说的留恋。最后他说,“给我做碗手工面吧,有点饿了。”小莲心情很复杂,这是他给她安排的全新人生,她却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她把面端上来,他这次吃得很慢,闲散地和小莲聊着天。如果能这样坐一晚上,该有多好。小莲的单位是家国有企业,那些年文凭挺吃香,她从小工人慢慢干到了车间技术员。后来她结了婚,丈夫是普通工人,但那家人都对她很好。单位给双职工分了房,在这座城市她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她常在电视里看到孙茂林,他不是去下面视察工作,就是坐在台上开某个会议。有次她指着电视里正在讲话的孙茂林对丈夫说,“这人我认识,是我叔。”丈夫以为她开玩笑,也说,“这人我也认识,也是我叔,只可惜他不认识我。”过了几年,省里派工作组到企业检查,小莲无意中听说有他的名字。她在大门口等了好几个小时,才等到他们的车开进来。她远远看见他从车里出来,前拥后簇很多人。即便几年不见,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他老了一点,头发有点白了,走起路来却还是气宇轩昂。她的内心翻起浪花,但不会再靠前一步。他始终没有看到她,那么渺小的她。他们曾生活在同个屋檐下,曾有种无法明说的情愫。他保护她,给她安排全新的人生。她不知道他对她是哪种感情,但幸好没说出来,没迈出去,没有弄脏了它。正因此,他在她心里永远是笔直的背影。看着他走进大楼,她转身离开。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但看一眼也满足了,这该是他们之间最好的距离。** 本文版权为本公众号所有,欢迎转发朋友圈。但,凡不经授权改编影音作品以及抄袭、洗稿者,本号一经发现,追责到底。**今日好物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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