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良志
而说到“墨戏”,总和一个名字联系到一起,这就是明代天才画家徐渭。徐渭一生主要以水墨来作画,很少看到他的设色之作,而且从总体上看,都带有逸笔草草、墨色淋漓的特征,都可以说是墨戏之作。徐渭自己也屡有言及,如他说:“老夫游戏墨淋漓”、“墨中游戏老婆禅”。但他并不认为这样的作品是闲来无事的随意涂抹。他说:“世间无事无三昧,老来戏谑涂花卉。”他在墨戏中追求“三昧”——生命的智慧。如上海博物馆所藏的一幅四米多的徐渭《风鸢图》长卷,作于晚年,带有自传性的色彩,画心上徐渭题有“漱汉墨谑”四个大字,这真是一种“沉重的墨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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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是一位戏剧家,袁宏道初见他的《四声猿》,疑是天音,断为元人所作,当世的大戏剧家汤显祖也极赞他的成就。徐渭36岁时所作《南词叙录》,就显示出他对戏曲不凡的见识。他的艺术生涯中充满戏剧因素的影响,他的墨戏之作,可以说是用水墨创造的“画在纸上的戏剧”。
帐头戏偶已非真,画偶如邻复隔邻。
想到夭为罗帐处,何人不是戏场人?
中国哲学有两个概念,一是变化,一是变幻,意虽近,却有本质的差别。儒家哲学讲变化,而道禅哲学讲变幻。在道禅哲学看来,变化是对事物表相的描绘,而变幻是对世界真实意义的判断,正因为世界是变化的,所以它幻而不真。道禅哲学的变者是幻相的思想对中国艺术产生深远的影响,徐渭之艺术极受此一学说沾溉。
徐渭说:“庄周之言物化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反入于几,万物皆出于几,皆入于几。夫方其久竹也,安知其为青宁?方其青宁也,安知其为程?又安知其程而马、马而人也?此物之变化也,出于几、入于几者然也。”几者,神妙而不可测。儒家哲学也讲神妙不可测的“几”,如《易传》所谓“阴阳不测谓之神”,但这不可测的东西是确定的,只是难以认识罢了。而道家哲学讲的这个“几”却是不能把握,无从确定的,并不真切,故而为幻。
这种空幻思想,影响了徐渭绘画的造型,为传统画学不求形似的思想又增加了新的内容。他的《旧偶画鱼作此》诗说:“元镇作墨竹,随意将墨涂。凭谁呼画里?或芦或呼麻。我昔画尺鳞,人问此何鱼?我亦不能答,张颠狂草书。迩来养鱼者,水晶杂玻璃,玳瑁及海犀,紫贝联车渠。数之可盈百,池沼千万余。述者一鱼而二尾,三尾四尾不知几。问鱼此鱼是何名?鳟鲂鐘趣銳与鲸。笑矣哉,天地造化旧复新,竹许芦麻悅云林!”云林的竹,画的像芦(当是芦苹)又像麻,他自己画中的鱼,是此鱼又是彼鱼,物之形态没有一个定准。是他们画不像?当然不是,因为“天地造化旧复新”,世事轮转何能定,一切都是虚幻的。他的《仿梅花道人竹画》诗中说:“唤他是竹不应承,若唤为芦我不应。俗眼相逢莫评品,去问梅花吴道人。” 也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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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颠倒各东西
北京故宫藏有徐渭《四时花卉图轴》,此画杂竹,色蕉、梅花、藤花、牡丹、秋葵、竹、水仙、兰为一体,不是乱插花枝,而是活灵活现地傍地而生,朵朵开放,跃跃生机,时间的顺序被抽去,常识被打破。上有题诗道:“老夫游戏墨淋漓,花草都将杂四时。莫怪画图差两笔,近来天道够差池。”诗画相映,表现这样的意思,一切都在时间的流动中变化着;一切随变化而出现的花草形态都是一种表相。他的“墨戏”,尽显其“差池”之相。
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蕉石牡丹图轴》,水墨渲染,分出层次,没有勾勒,墨不加胶,有氤氲流荡的趣味。图中所画为芭蕉、英石和牡丹花。这是一幅极端情绪化的作品,上有题识数则,记录一次癫狂作画的经过。初题说:“焦墨英州石,蕉丛凤尾材。笔尖殷七七,深夏牡丹开。天池中漱犊之辈。”又识:“画已,浮白者五,醉矣,狂歌竹枝一阕,赘书其左。牡丹雪里开亲见,色蕉雪里王维擅。霜兔毫尖一小儿,凭渠摆拨春风面。”旁有小字:“尝亲见雪中牡丹者两。”在右下又题云:“杜审言:吾为造化小儿所苦。”
“为造化小儿所苦”,为这幅画的点题。这件醉意中的放旷之作,与其说是酒酣后的沉醉,倒不如说是生命的沉醉。“为造化小儿所苦”,不是对天地造化不敬,而是强调人生无常,人生如戏,没有一事不为无常吞去。
3、梦里田水月
徐渭晚年好以“风鸢”主题作画,今有他多种此类作品存世。风鸢,即放风筝,此风俗于我国早有之。《帝京岁时纪胜》云:“清明扫墓,倾城男女各携纸鸢轴,祭扫毕,即于坟前施放较胜。”徐渭写风筝,于其中赋予特别的人生感受。
借与老夫牵水枯,沩山和尚不曾饶。
在这二十九首风鸢诗中,徐渭尽诉其人生之叹息。其中有道:“柳条搓线絮搓绵,搓够千寻放纸鸢。消得春风多少力,带将儿辈上青天。”又道:“我亦曾经放鹞嬉,今来不道老如斯。那能更驻游春马,闲看儿童断线(上海藏本作“线断”)时。”以放风筝象征年轻时欲高飞腾踔的愿望,隐括他45岁之前一意高飞的情怀,他也有“结客少年场,意气何扬扬”(《侠客》)的时刻,但到头来总是折翅而归。
徐渭45岁之前可以说是放风筝阶段,45岁之后是风筝线断阶段,他的画都作于“命运的风筝”断线之后,充满了幻灭之寻找解脱的感受。他在诗中写道:“百丈牵风假鹞飞,不知断去寸难持。若留五尺残麻在,还好渔翁搶钓丝。”“筝儿个个竞低高,线断筝飞打一交。若个红靴不破结,若人红袄不鏖糟?”线儿断了,鞋子破了,衣服摔脏了,满怀天上愿望的人,被重重地抛向地上,这正是徐渭生命的写照。风鸾诗画作为“漱汉墨谑”,是一场关于人的生命的警醒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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