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于七夕,亡于七夕

2024-08-10 06:00   河南  


生于七夕(937年8月15日),亡于七夕(978年8月13日),南唐后主李煜生逝的日子太过浪漫,而他的一生太过狼狈。

作为“亡国之君”的他,保不住江山,完败;作为“千古词帝”的他,上承花间,下启两宋,却慰藉了万代人心,长生在我们的每一缕愁绪,每一声嗟叹中,完胜。

须臾千年,在某个心烦意乱时刻,你或许会写下“剪不断,理还乱”;在某个黯然神伤时刻,你也禁不住翻涌“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成熟就是,越来越能读懂他那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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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最能以自然纯真之本性与世人相见的,就是陶渊明和李后主。

只是渊明之“真”,是深涉人事之后所得到的一种带着反省节制、闪着哲学智慧之光的“真知”;而后主之“真”,则是无所谓阅历、理念,无所谓反省节制的一己之“真情”。

他这一腔真情,如滔滔滚滚的江水,一任其奔腾倾泻而下,绝无堤坝边岸的拘束,更无含敛脉脉的风度,其势乃随物赋形,经蜿蜒之曲涧,即发为动人心弦的潺湲,过峻峭之陡壁,便成为撼人心魄的喧啸。

无论亡国之前的享乐,还是亡国之后的悲哀,他都是兴之所至,为所欲为,全无顾忌,情之所至,全神贯注,入而不返。
要知道,使一个人有省悟、有思索,使他深刻起来的是人生的劫难和悲哀。假如李后主没有破国亡家的遭遇,没有“一旦归为臣虏”的感受,如果他只是写歌舞宴乐,就算他的手法再高超,效果再美妙,也终究是浅薄狭隘、毫无境界可言的。

命运成就了作为艺术家的李后主,他以纯真的赤子之心体认了人世间最大的不幸,他以阅世甚浅的真性情感受了人生最深重的悲哀,这遂使他的词风陡然一变,成为“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人间词话》)的千古词人。而《虞美人》就是此一时期的代表作——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真正是“奇语劈空而下”,把天下人都一网打尽了!

破国亡家之痛对于李后主有如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击碎了那一片清静澄澈的赤子的心湖,所产生的震荡,所波及的范围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像“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相见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以及这首《虞美人》等,便是这一石激起的千层巨浪!

“春花秋月何时了”是一个真理,“往事知多少”也是一个真理,每个人都在这“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永恒无尽中,悲悼“往事知多少”的长逝不返。有人批评这种情绪太消极,其实只有认识到人生的短暂,才能不被眼前的利害得失所牵绊,才能提高精神境界。

先有大悲的觉悟,才会有大雄的奋发,天下的道理总是相辅相成的。后主这两句词劈天盖地、突如其来,使宇宙的永恒无尽和人事的短暂无常无情地对立起来,那不假思索润色、脱口而出的“何时了”“知多少”,使古往今来无数担负无常之深悲的人,面对宇宙运转无穷而生出的那一份无可奈何之情,一泻千里!

开篇二句所以能写尽天下人之同悲,正因为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悲惨“往事”。

苍天明月无知,雕栏玉砌无言,即使它们永恒长在,也永远不解亡国之痛。

那曾经在“明月东风”之中,“雕栏玉砌”之下,流连欢乐的有情之人,而今却非当年的神韵光采,早已“朱颜改”矣!

历史上的蜀后主刘禅也曾身降曹魏,当有人使蜀国故伎表演以助宴乐时,旁人皆感悲怆,而刘禅却喜笑自若,当问他“颇思蜀否?”禅曰:“此间乐,不思蜀。”倒是不识时务的李后主“一旦归为臣虏”,成了赵宋的阶下之囚,仍执迷不悟,终日“往事”“故国”“朱颜”地一味“不堪”,结果“太宗闻之,大怒……赐牵机药(毒药),遂被祸云”。纯情任纵的本性使他一旦陷入悲哀,就再也无法自拔了。

这首词的前六句,他三度运用对比,以“春花秋月”“小楼东风”“雕栏玉砌”的无情永恒来对比“往事”“故国”“朱颜”的长逝不返。这循环往复的渲染,不由得使你想起他那不顾一切地倾吐宣泄的词句:“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将全部的血泪倾覆而出……

李后主写哀愁的任纵奔放,亦如他前首《玉楼春》写欢乐的任纵奔放。唯有能以全身心去享受欢乐的人,才能以全身心去感受悲哀;也唯有能以全身心感受悲哀的人,才能真正探触到宇宙人生的真理与至情,所以这首词,才能从一己遭遇之悲,写尽千古人世无常之痛,而且更表现为“春花秋月何时了”“一江春水向东流”这超越古今、开阔博大的浑厚气象。

这种深远博大、滔滔滚滚的意境气象,不仅突破了词写闺阁园亭、伤春怨别的题材拘限,还使其在性质上完成了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人间词话》)的过渡性转折。这正是作为艺术家的李后主在词史上的成就和贡献。

值得玩味的是,这些成就的取得,并非都出自李煜的有心追求,而完全是他纯真、任纵的本性,使这一切成就都本能地达到了极致,这一点才真正是李后主最不可及的过人之处!

本文出自叶嘉莹《古诗词课》:第二十四课 李煜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有删节 小标题为编者自拟





一位法国作家说,

最美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

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

在李煜的嗟叹中,
你更能读懂这句话凄美的意味。

除了《虞美人》,

再向你推荐六首他的经典之作——

一生一定要读一次的李煜词


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玉楼春》写的是亡国之前,宫廷夜晚歌舞宴乐的盛况。词中没有任何高远深刻的情意思致可求,但那纯真任纵的态度,奔放自然的笔法,以及俊逸潇洒的神韵,却是引人入胜的。难怪王国维赞叹:“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最后两句,“待”“踏”“蹄”这些舌尖音与它们本身传达出的意义凝结在一起,那马蹄踏在清凉霜色中发出的“嘚嘚”之声如在耳畔,妙不可言。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这是李煜写愁的名篇,也是文学史上写愁的名篇。太过经典,以至于“剪不断,理还乱”脱口而出时,好像已经成了我们自己抒发的感受。

最妙是这“锁”字,“锁”住的不只是这满院秋色,落魄的人,孤寂的心,思乡的情,亡国的恨,都被这高墙深院禁锢起来,此景此情,一个愁字是说不完的。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拥有一切后再失去。”对于亡国之君李煜来说,他最看不得美好的逝去,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故而再看“谢了”“太匆匆”,那是从词人内心之中,流着泪、淌着血迸发出来的,毫无挽回余地的遗憾!

《虞美人》,以个人一己的悲哀包举了全人类,而《相见欢》却是以一处林花的零落包举了所有有生之物,主题愈小,篇幅愈短,而所包容的悲慨却极为博大,且表现得如此真纯自然,全不见用心着力之迹。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首词大概是李后主对自己一生最诚实的回忆。

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打仗——“几曾识干戈”的诚实自白,道尽这位帝王的“一派天真”。王国维对他的欣赏,正是因为他的一派天真。就是不要“垂泪对家国”,而要“垂泪对宫娥”,这是他的私情,生命当中令人羞耻、难以启齿的部分,天真的李后主却如此坦然地写了出来。


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句诗的后劲太大了。“离恨恰如春草”,这种离开故人,离开故乡,离开故国的难过,就像春天的草一样,“更行更远还生”,走得越远,它越是生长得茂密。这愁绪,这离恨,若如草疯长,早已铺天盖地。挤占得人无安心落脚之处,不禁回过头来问:“拂了一身还满”的,只是落梅吗?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对李煜来说,曾经的欢乐,便是如今痛苦的根源。

那些曾以为过不去的事情,那些曾以为放不下的感情,或许终在我们生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那一刻,放下了,看开了。
蒋勋称此词为李后主在“美学上的极品”,里面凝结了他亡国后的情感,以及由亡国情感扩大而成的——对生命繁华与幻灭之间的最高领悟。

来源丨央视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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