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究竟是什么?
陈滞东先生曾在《石壶论画语要》中,解读陈子庄的艺术思想
子庄先生将它与宗教相提并论,并且认为在宗教迷住了愈来愈多的现代人的今天,艺术具有更为明显的不可代替的魅力。艺术如何解决人的现实享受,它的解决方式与宗教相比如何对于现实人生发生更大的作用,书中都未谈到。但是,子庄先生引入了伦理学意义上的“好事”与“坏事”的概念,使我们意识到,他将宗教与艺术进行比较时的基本出发点既不是艺术学也不是宗教学,而是“人”这样一个内蕴着无限丰富内容的单纯观念。
由这样一个基本点出发,子庄先生认为艺术能够使人的感官获得快乐是其作为艺术的最低要求,而绘画作为一种造型艺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其形式美的讲求又是更根本的条件,因为只有它才能是最直接地使人获得感官快乐的现实享受,而这正是宗教所无法满足的。
在子庄先生那里,艺术已不仅仅是一种自我完满的手段, 而是一种对于现实的超越,并且已不仅仅是一种自我的超越,而是通过心灵上的理解、和谐与贯通来达到的对于观赏者的启发——超度,是启示每个人内心隐含着的真、善、美要求的愿望。此情此心,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白屋 20 世纪 70 年代
子庄先生并不是常人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一意孤行的艺术家,他是一个能将他人的痛苦视为自己的痛苦,承担着过多的精神上的苦难,严肃地对待艺术的真诚的人。他说 :
“我们作画,其社会的作用是牵引民族思想。只有在这种意义上,艺术家方可谓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切不可好名贪利,把后人教坏了。”
由于他严肃地看待艺术的社会效果,并且对自己的艺术能力有着充分的自信,因而为自己的艺术设立了极高的规范,提出了一种综合的艺术品鉴赏要求。这种要求同时考虑到作品的科学性、伦理性与艺术性,因此他已经超出了一般艺术学的要求之外,而与人的本身联系得更为紧密,这样,这种标准势必不能仅由艺术学内部的原理解决而必须借鉴其他的原则了。
▲柳岸 1972 年
子庄先生将他认为是人本心的自然要求的真、善、美原则,移为衡量艺术品的标准 :“真——科学性,善——道德,美——艺术性。以这三个字衡量艺术作品,其高低自明。”由此出发,子庄先生建立了一套他自己的创作理论。
他首先强调艺术与生活的联系,但这种联系并不是被动的单纯反映,而是主动的对生活的启示。很显然,在子庄先生那里,绘画艺术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造型运动,而是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之一。但是艺术作为一种思考的方式,如果要达到对生活的启示这样一个崇高的目的,作为艺术家就必须首先真诚地生活,然而这生活又必不是被生 活所淹没,而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反思、体味、开掘、理解与领悟的艰苦劳动。
艺术家生活中和艺术上的困惑,来源于生活与艺术——真与美的矛盾,而艺术家艺术创造能力的获得与艺术风格的形成,也基于对这一矛盾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解决。正其如此,子庄先生一方面说 :“最美的是真实,违背真实则虚伪,则不美。绘画是无声的语言,我们要画真画,讲 ‘真话’。”另一方面又说 :“艺术应给人以心灵上之最高享受。如仅仅描摹实物,即使酷似,也不能起到上述作用。看这种画还不如看实物。”一方面强调画家没有见过的东西不能画 ;另一方面又一再说搞艺术仅凭见闻所 得是低级趣味,应当贵在想象力的发挥。这两种见解显然是相互冲突的。虽然可以说在这矛盾之中,在这真、善、美的间隙中,正是艺术的无限广阔的自由天地,但具体地说,且不考虑善的伦理标准,真实(科学性)与美(艺术性)之间存在的明显矛盾究竟应当如何解决,艺术的自由天地究竟应当如何开辟?
子庄先生说:“我曾细察鸟的飞行姿态,其双翅在某一瞬时成‘一’字形,这是不能入画的。真实的不一定是美的,不是真实不美,而是表达不出那美来。要舍弃不入画的部分,取绘画艺术能表达并宜于表达的部分来提高。光是自然物的提高不是美,只有特殊的高级才美。”“只有特殊的高级才是美”,多么睿智的思想。
▲茂林白屋 1972 年
绘画艺术与其他各门类艺术一样,都各有其不可克服的局限,正是这些局限性才构成了各门类艺术完全不同的特殊表现能力,认识到并且坦率地承认这些局限,也就会 充分重视各门类艺术的特殊语言。作为一个艺术家,也才会在生活中以自己熟悉的艺术形式去观察和思考,这时才会发现生活中属于自己这门艺术的特殊物象。
这里所谓“特殊的高级”,当然是画家个人意识强烈参与的结果,这种活动,子庄先生称其为“生化”,他认为在观察与表现自然物的时候, 都“要生化,不生化则无趣,生化才能超乎物象之外”。
▲鸟归 20 世纪 70 年代
在艺术家那里, “生化”是一个神妙的过程,简单地看来,它否定了生活中的真实,但却使这真实的内在生命由于其否定反而得到了延续,成了艺术中的“美”,成了一种超越了现实生活的永恒的生命。子庄先生所提倡的绘画形象的创造原则,有一点像鲁迅等人所倡导的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原则,但由于绘画形象与自然形象概念在一般人心中的模糊不清,所以在绘画艺术中倡导这种方法尤其难以为人所理解。艺术中“生化”的能力,并不是完全来自艺术创造的技法与技巧,它首先是一种精神上的能力——一种能渗入事物的物质外壳,接触到本质的东西,然后再将其在自己内心重新加以肯定,并从而赋予新的生命的能力。这首先需要巨大的智慧,而且在对物质世界的否定之后重新创造一个世界,真是需要经天纬地的精神力量。
四川美术出版社
八开精装185页
这样一种精神活动,显然不可能“外加”而仅只能出于“内发”,而能够内发出如此力量的心灵,显然又需具有“包藏宇宙之心,吞吐八荒之意”的宽博,具有对包括自己在内的物质世界居高临下的、冷峻的观照和批判。子庄先生称这种境界为“理”境 :“为人要有器识,‘理’境高了, 画自然会画好的”,并认为对于“理”境的培养,是画家的第一要义。这就是说,要求一个画家必先是一个思想家,在这样一种层次之上,绘画作 为艺术,其技巧势必退居次要,于是在这里出现了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 即只有当绘画敢于否定自己作为一种独特艺术门类的技巧特征时,它才成为真正完全意义上的艺术。
子庄先生说 :“绘画最可贵的是艺术思想。学画最重要的是培养自己的艺术思想。”“我们搞艺术不能单凭天赋那一点东 西,需读书来涵养性灵,最后还要进入哲学境界,把思想加以整理,这样 才会有创造。”子庄先生所谓“理”境,与这里所说的思想“进入哲学境 界”是同一含义,都是指艺术家对于包括自己的存在在内的人类社会的一 切活动所具有的观照和思辨的能力。只有具有这种能力的人,才有可能接近真——科学性,也才有能力来达到美与善的境界。在艺术中,美的形式 与善的内容,都是由真来界定并作为其度的标准来进行衡量的,子庄先生对此深信不疑。
▲仿倪云林 20 世纪 70 年代
最后必须再加以说明的是,“真”并不是“真实”而是真“理”。作为一个艺术家,子庄先生最坚决地与艺术中的伪科学作斗争,这种艺术中的伪科学至今还梦魔一样地纠缠着我们的头脑,那便是我们在艺术评论中不时以“栩栩如生”等词汇表现出来的无知与浅率 :“‘真实感’三个字不能用在艺术上。舞台上张飞穿一身黑,打的旗子也是黑的,是为了衬出刘备的白袍白旗,生活中哪里有?画虾,如仅讲求透明感之类,则不如去买 一串真虾,看过了还可以吃。若有人用一串真虾换你一张齐白石画虾,你干不干?”
“我们画的那些东西,既是由笔墨点染出来的,与真正的物质自然有天渊之别,只有意趣是真的。”与此同时,他又坦率地说出自己在 艺术中追求真“理”的途径,认为搞艺术的人只有紧紧地抓住自己的真实,由此才能创造艺术的真“理”,只有创造了艺术的真“理”,才能生化出真的美来,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之上,子庄先生大声疾呼 :“艺术是创造, 是无中生有!”
我想,到现在,也许对这句话的误解要少一些了吧。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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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开精装1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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