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好漂亮好认真的一个小男孩！”令丁乃竺发出这声慨叹的，是14岁的张震。
彼时，张震被导演杨德昌选中，出演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下文简称《牯岭街》）的男主角，丁乃竺前去探班时与之相识。
此去经年，张震从初出茅庐、对表演不甚感冒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在华人世界里分量颇重的优秀演员；丁乃竺则从青涩的“初代云之凡”，蜕变成资深的戏剧制作人和上剧场CEO。
之后两三年，张震演了几部戏，做了回电影监制，然后决定，在2024年下半年重返舞台，带着江滨柳这个角色跟大陆观众见面。
开启《江/云•之/间》大陆巡演的排练之前，张震和丁乃竺促膝而坐，第一次在镜头前，就演艺与生活展开深谈。以下是两人的对话。
丁乃竺：张震，你知道吗？那时候你在《牯岭街》饰演男主角小四，杨德昌导演请了赖梵耘，我们的女儿，饰演小四的妹妹，所以赖老师（赖声川）跟我经常到现场去看你们拍戏。当时你十三四岁，其实还是个孩子，要拍《牯岭街》这么重量级的电影恐怕不容易吧？
张震：其实一开始在拍《牯岭街》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在干吗。会知道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每天大家在一起朝夕相处，碰到很多朋友，然后不用去学校，不用背课文，不用做数学，就挺开心的，但对表演或者是电影本身是什么，其实没有太多认识，虽然有上过一些表演课程。
丁乃竺：我其实很多年后再看《牯岭街》，还是觉得真的喜欢这部电影，真的佩服杨导，佩服所有参与的人用镜头讲述了那样一个时代的故事。参与《牯岭街》对你人生的影响是什么？
张震：在演小四的过程里面，这个角色影响我本身很多。我其实念小学的时候蛮外向，也很喜欢运动。可能拍《牯岭街》也是刚好碰到了青春期，所以在性格上面我自己觉得有很大的改变，变成一个比较内向、话比较少的性格。
丁乃竺：后来怎么会决定走进电影这个行业？
张震：因缘际会。其实我小时候对表演的工作蛮排斥的，因为我父亲是演员，演员的生活会有一餐没一餐，比较辛苦一点，在家里面的状态也很不一样。像我父亲在家里每天都要念剧本。他拿到一个角色，每天在家里就反复地念，是非常非常自律的一个演员。那会让我觉得，你到底在干什么？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对演员这个工作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
但是拍《牯岭街》的时候，我对拍电影这件事情是感兴趣的，因为可以不用上学，然后可以离家很远，去到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认识很多新朋友。所以我念高中的时候，放暑假就跑回电影公司去打杂，做实习生。
高中毕业的时候，杨德昌导演要拍《麻将》，把《牯岭街》的一些演员找了回来。当时我觉得，高中毕业有工作做，又有钱可以赚，有什么不好？还能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然后就顺利地拍了第二部电影。我在《麻将》还有做美术和道具的工作，因为我高中是念美工设计的，所以我既做了幕后的工作人员，同时也当了演员。
丁乃竺：你看过《暗恋桃花源》吗？
张震：有看过，我最早看的是电影，那个时候年纪比较小，（还是）青少年。看不懂，但对里面的视觉印象非常深刻，尤其是撑船、荡秋千这些。云之凡跟江滨柳就是林青霞跟金士杰两位老师，所以拿到《江/云·之/间》里江滨柳的角色的时候，就觉得特别开心。
一方面我觉得很有安全感，因为它不是我原创的角色，我可以往大家认识的江滨柳身上加东西或减东西；另一方面，对我来讲可以饰演金士杰老师演过的角色，我觉得特别荣幸。（笑）
丁乃竺：其实我们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的戏剧表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一次是什么因缘，让你毅然决然地愿意投入到舞台剧中？
张震：我觉得有很多很多因素，当然时机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一方面，我可能那个时候对自己站上舞台这件事情更有信心；另一方面，江滨柳是我很想要尝试的一个角色，因为江滨柳是长春人，我外公也是长春人。
我外公已经离开我有一段时间了。我跟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熟悉，三代之间有一点距离感，但我做梦常常会梦到我外公。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因缘际会，可以饰演我外公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其实我也很想演给我外婆看，但我们演的时候我外婆年纪大了，没有办法去看，有点遗憾。
丁乃竺：我还记得我们当时有讨论，你说你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所以你还是会在接任何一个角色或一个剧本的时候，做很多的思考，对不对？当别人把一个剧本给到你的时候，你通常是从剧本出发去做决定，还是从角色来做决定，接不接这个案子？
张震：应该都有。阅读剧本的第一印象是我最重要的事情。话剧也好，影视作品也好，它要阐述的主题是什么？它给我这个阅读者的讯息是什么？这个最重要。这个讯息接收得到或接收不到，也很重要。可能它讲一件很深的事情，我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我没有办法理解，那我可能也不会这么感兴趣。
再来就是看我要饰演的这个人物。我对他是不是有想象空间？通常如果没有想象空间的，我可能也不会去做；反而是有很多想象空间的，我可能更有意愿想要去尝试。
丁乃竺：像江滨柳这样一个角色，除了因为觉得演员前辈们演过，还有没有其他因素，让你接受这个挑战？
张震：一直都很想跟“表坊”（表演工作坊）工作。我是表坊的粉丝，很喜欢表坊的剧，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很重要的因素之一，因为在对剧本不是这么认识或了解，或者是在阅读上可能没有办法理解到这么多的时候，有一个好的掌舵者在，其实对演员来讲是很放心的一件事情。
那《江/云·之/间》主要是赖老师来做，基本上我是100%的信任。而且有人演过江滨柳了，所以我在各个方面都很有把握，很踏实，可以好好享受整个从排练到演出的过程。我不必担心，我不必怀疑，我做就对了。
丁乃竺：舞台经验跟所有的影视是截然不同的，我想你在这方面应该是非常有发言权的。你已经拍了那么多影视作品，来进行现场的表演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吧？
张震：对，一定是挑战。我记得一开始演《江/云·之/间》一天会演两场，下午场跟晚上场。下午场的反应都比较冷，观众都比较有距离，比较安静，因为外面太阳还很大，一进到剧场里面大家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慢慢进入。平常演电影你没有办法得到这样的一个感受，是很特别的经历。
在演影视作品的时候我会根据对手决定要不要有所保留，因为如果对手第四五条比较好，你每一条都很用力演，他最好的时候你就演不好了，所以我会稍微调整或者是配合对方的状态。但舞台剧是完全不一样的。每一次演出我都把它当成是第一次演，这是我演舞台剧的方法。
丁乃竺：对，舞台剧的不一样是因为在排练以及反复练习之后，演员已经知道自己跟对手什么样子才是最好的状态，表演的时候要全心投入，这也是舞台剧的一个魅力。
张震：而且舞台剧我觉得也不一定你做到最好就是最好的，搞不好哪一个瓶子又从天上掉下来了，不小心又出了一个什么包（纰漏），都是一些不可控的地方。所以其实我觉得就是尽力做好自己。
这次跟艾姐（萧艾）一起工作，我们也是认识很久了的老朋友。我发现艾姐——真的不夸张——她每一次顺云之凡跟江滨柳的词都会哭。我觉得，哇，只是顺词而已，不是真的要 100% 投入进去，但她都是没有100%也有80%，她对这个角色是真的很了解。她跟云之凡是长在一起的，她们两个是共同体，我觉得这非常了不起。
艾姐还有一点很厉害。在备台的时候，我在一边，她在另一边，我很远就会看到她非常安静，一个人可能提前 5 分钟站在那边。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演员应该要做的。
丁乃竺：萧艾的这种敬业，对于对手来讲是非常好的，而且不仅会带动对手，也会带动整个剧组。不过你知道吗？你在台上的时候好多人跟我讲，“哎呀，张震在那边就是好看”。不仅是外形“好看”，他们指的也是磁场，这个东西当然有天生的成分，但我觉得有一种内在是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这个演员已经把自己磨到一个状态。
张震：我以前也演过话剧，但不知道在干吗，稀里糊涂就过了。后来有了一些舞台经验，我才很清楚地知道在舞台上要的是什么，然后也曾经清楚地被告知，你站在舞台上应该是什么样子，尤其是站在center（中心位）的时候，你要做的是什么。
这样的训练在生活里面是不会有的，只有站在这里才会有。那我就把一些曾经的经验整合起来，放在了《江/云·之/间》。所以其实《江/云·之/间》对我来讲是这么多年从影经历的一个验收，这是演员的小确幸，你可以确定这个东西是自己非常喜欢的一件事情。
丁乃竺：你在排戏的时候对赖老师有什么感觉？
张震：我觉得赖老师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很开心跟他工作。我很多东西会请教他，他给的笔记都很重要。我们演影视除了自己做笔记以外，一般不会有人给你笔记。但是进剧场后我发现，笔记非常重要，第一版的剧本就是写满笔记的。
我没有碰过这样的导演，他很开放，什么都让演员自己来，让我在整个排戏到演出的过程里觉得很自在。这个过程因为有赖老师在，我就特别放心，也觉得特别特别过瘾。
丁乃竺：我赞成你讲的，赖老师有个特长，会让演员很自在。而且他会看到每个演员的可能性，他觉得每个演员都有可以诠释的方向。那个时候就因为这样子，我的胆子就变得很大，然后就很勇敢地上台了。其实剧组是很有趣的一个团队，你接触的每个剧组也不一样，对吧？
张震：对。现在拍影视作品的时候，我比较少跟工作人员接触，会比较想要专心在自己的工作上面，不像比较年轻的时候，喜欢跟工作人员打成一片。现在基本上都是在一个很信任的状态下面，专心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我觉得这个是我应该要做的事情。
排舞台剧我觉得很不一样，舞台剧也是一个大家庭，每天都要跟这些人相处，一次又一次地排练，然后要不断地对戏，那自然而然大家的情感就会蛮不一样，会比较特别。但是该玩乐该轻松的时候就轻松，该认真的时候就要像艾姐一样这么认真。
我是一个比较容易紧张的人，所以我会把自己绷得比较紧，可是演舞台剧的时候你又不能绷得很紧，因为其实观众看得出来，瞥一眼就知道你是在紧张，手是不是在抖。要在放松跟紧张之间找到一个很好的很舒服的点，这是我在演舞台剧的过程里一直尝试着在做的事情。
张震：这太深奥了，我没有办法一言以蔽之。我自己觉得，它们现在对我来讲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你说我每天都在演吗？其实我也没有，我的片量没有很大。以表演时数来讲，我是在还可以的一个时数状态里面。我觉得这跟我自己的性格也比较贴近，比较像我喜欢的那种有一点距离感的感受。
我可能也比较慵懒一点，比较随性一点，我也不是对工作有这么多企图心——我是有，但我没有到那一种程度。基本上我想要做什么事情，我会尽量推自己去做，然后我希望照着我自己的步调去做。
我不是太着急，然后我也不是不着急。我也会着急，但是我觉得太着急会让自己着急，没有办法过得这么舒适自在，那可能就不是我现今想要做的一个选择。所以我喜欢照着自己的步调，稍稍地让自己可以放纵一些。
丁乃竺：那不讲演员的话，如果在所有的工作里面让你再挑，你会挑哪一个？
张震：什么都不做，放空就好。放空时感到空气的流动，微风的吹拂，太阳的照耀（笑）。
作者 洞 照
校对 遇 见
编辑 尤 蕾
题图 《江/云•之/间》剧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