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杜甫游洞庭之十
老病孤舟: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
□潘刚强
唐大历三年(768年)暮冬,杜甫从长江转入洞庭,登上岳阳楼他即发出哀叹:“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虽说流寓他乡,却总算是有妻儿相伴。大历五年(770年)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杀观察使崔瓘,据潭为乱。杜甫携全家逃出潭州避乱,打算由衡阳赶往郴州,投奔舅氏崔伟。兵荒马乱之中,杜甫写下《逃难》:
五十白头翁,南北逃世难。
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
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
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
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
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
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从至德元载(756年)就开始带着家人逃难。“五十白头翁”不过是言其凄惶状态。他们最初在北方,由奉先逃白水,由白水逃鄜州,他自己又由沦陷了的长安逃归凤翔,后来才由华州经秦州、同谷逃到了四川 (南方)。在四川碰到段子璋、徐知道,经历了崔旰之乱,如今在湖南又要逃臧玠之乱,所以说“南北逃世难”。疏布指素布、粗布。粗布缠着一身瘦骨,苦于奔走何来温暖。万里乾坤战火纷飞,竟然没有我的容身处。至德二载(757年),杜甫在左拾遗任上因上书援救房琯而触怒唐肃宗,曾被放还鄜州(今陕西富县)探亲。他在《羌村》写过:“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如今回首往事,更为伤感悲叹。
就在大历二年(767年)寒食之日,杜甫留滞江汉,清明临近却不能回洛阳祭祖扫坟,自己年老多病,行将成为松柏中人,禁不住感恨伤悲,接连写下两首五言律诗。《熟食日示宗文宗武》:
消渴游江汉,羁栖尚甲兵。
几年逢熟食,万里逼清明。
松柏邙山路,风花白帝城。
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
清明前一日为寒食,则是清明为熟食日。寒食节,唐有百官祭扫茔墓的礼俗。“几年逢熟食,万里逼清明。”加上身患消渴之疾,兵乱羁栖荆楚,遥想邛山松柏,白帝风花,凄凉之景更是伤感无限。宗武时年十三,宗文年长几岁,杜公已是五十有六。“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儿渐长,身渐老,回首邙山墓地在万里之遥,清明祭祖成了涕泪纵横的伤感之作。杜甫《又示两儿》:
令节成吾老,他时见汝心。
浮生看物变,为恨与年深。
长葛书难得,江州涕不禁。
团圆思弟妹,行坐白头吟。
少年时逢令节则喜,不知经一令节,则度一年,亦催人老。依浮生看物变,生无恒,物亦无恒。年日积而多,恨日积而深。予自知之,汝等年少不知。思弟妹而不得见,犹是最悲伤处。行坐皆吟,头已白发只怕终不得团圆矣。
大历三年(768年)正月初一,杜甫依然保持“元日试笔”习惯,接连手书两首五言排律,单独赠给宗武。《元日示宗武》:
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
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
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
训喻青衿子,名惭白首郎。
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
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
此诗开篇直忆父子情深,次子宗武从小就给老杜带来希望,他或许把宗武看得更重。你幼年时我抱着你手打战,你少年时我常笑你与我欲比高。正月初一,旧时有饮椒柏酒之俗。今日为什么要催促你读书谈诗呢?三国时期管宁家贫,藜床坐穿而读书不辍。“训喻青衿子,名惭白首郎。”青衿,古代学子穿青领之服。今日我已是白发老翁,仕途无望,贫寒交加,然而“诗是吾家事”,万万不可落魄失志。“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一杯柏酒,高歌数行,想起不见江东弟,无数家庭流离失所,触景伤怀。诚如注家所云,此诗皆悲喜并言。啼手战,是悲;笑身长,是喜。逢正月,是喜;滞远方,是悲。对柏酒,是喜;坐藜床,是悲。子可教,是喜;身去官,是悲。赋诗称觞,又是喜,忆弟泪行,又是悲。杜甫的诗作意深而语拙,且意犹未尽。《又示宗武》:
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
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
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
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
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
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
王嗣奭《杜臆》:“少陵未尝不用事,而浑然不觉,可谓精妙。”他连举数例,蔡蒙斋《广记》云:嵇、绍新解觅句,稍知新律。王浑云:“阿戎年小,渐解满床摊书。”谢玄少好佩紫罗香囊,叔父安焚之。嵇康顾子绍曰:“阿绍明年共我长兮,吾甚喜尔成人。”杜甫用典如此生动传神,特意教导爱子:“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一定要多读像东汉张衡《四愁诗》那样的经典,而不要羡慕少年谢玄玩香囊。《楚辞·离骚》:“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当吃透经世要义,学会天下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孔子所谓弟子三千,只有曾参、子夏、子游这样学得通达的人,才能升登大堂。启塞开窍之事,犹得从宜而修之。宗武年方十五,正当男儿立志、假借时日,在诗文的长进方面,明年你就应当可以与我试比高低哦。
之所以把杜甫连续两年的示儿诗作排列一起,个中说明一个变故。杜甫原来也有单独写给宗武的诗,但自大历三年,或者说在南征岳阳洞庭的随行妻孥中,再没有出现宗文的身影,只有妻子、女儿和次子宗武陪伴他走过最后的时光。
张忠纲辑录《杜甫年谱简编》载:开元二十九年(741年),杜甫自齐赵归洛阳,筑室首阳山下。“约在此时,与司农少卿杨怡之女结婚。”自天宝五年(746年)入长安直到天宝之乱的十年岁月,杜甫客居京城,谋求仕宦,以实现经世济民的理想。当时心怀全在于国而不在家,甚至不惜过着“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无家生活。直到肃宗至德元年(756年),四十五岁的杜甫在长安沦陷区写出《月夜》,这首怀念妻儿的名篇,是其家庭中第二代成员的第一次现身。事实上,杜甫的夫人在757年秋天就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后来的杜诗注家基本上都接受了这一论断:长子宗文,小名熊儿。次子宗武,小名骥子。另有一幼子,天宝十四载(755年)饿死。至少有两个女儿,有一女名凤儿。
潭州之乱《入衡州》诗中,杜甫谈及儿女:
烈火发中夜,高烟燋上苍。
至今分粟帛,杀气吹沅湘。
福善理颠倒,明征天莽茫。
销魂避飞镝,累足穿豺狼。
隐忍枳棘刺,迁延胝趼疮。
远归儿侍侧,犹乳女在旁。
久客幸脱免,暮年惭激昂。
萧条向水陆,汩没随渔商。
夜半三更潭州叛军作乱,烧杀掠夺,烈火冲天,搅乱沅湘。杜甫一家老小吓得魂飞魄散,从飞镝乱箭中逃脱豺狼嚎叫般的追杀,隐忍枸橘尖刺的穿扎,脚上打起血泡还不敢停下来。“远归儿侍侧,犹乳女在旁。”这个时候,儿子陪着他从城里弯远绕道回到一向寄寓的船上,妻子领着那个还没断奶的小女儿紧随身旁。久客他乡幸得脱险免祸,自惭年老体弱无力讨贼,偏是内心激动愤怒不已。一家人悄悄地向着水陆洲边奔去,躲到船上且随渔商漂泊,再次转往衡阳。
施鸿保《读杜诗说》:“此云‘犹乳女’,则公晚年又生一女也。后《风疾舟中》诗:‘瘗夭追潘岳’,或即此女早殇。潘岳诗,亦殇女也。”潘岳《西征赋》载:“夭赤子于新安,坎路侧而瘗之。”瘗,埋葬。“远归儿侍侧”,指宗文。“犹乳女在旁”,可能是指在潭州逗留期间生下的一个女婴,这个孩子在离开江畔房舍的混乱中夭折。或者是因为考虑到他的疾病,以及幼女的去世,这些事情无疑加重了杜甫原来的病情,这才有了《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的绝笔之作。
前一个新春之日,杜甫给两个儿子宗文和宗武写了诗。这次,他只对宗武有话要说。我们不免猜想大儿子不在身边。如果我们从杜诗的内容分析,其诗境的各不相同或许更有说服力。《寒食日示宗文宗武》:“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又示两儿》:“令节成吾老,他时见汝心。”老杜的“老”意催人泪下。数月之后写给次子宗武的诗,满怀喜悦充满爱意。《元日示宗武》:“汝啼吾手战,吾笑汝身长。”《又示宗武》:“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前两首说的是思乡怀亲的离别之苦,后两首说的是高歌泪落的苦中作乐。怪不得人们有理由推测,杜甫的两个儿子之中,长子宗文擅长理事,宗武则于诗歌很有天分。
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杜甫“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九。夫人弘农杨氏女,父曰司农少卿怡,四十九年而终。嗣子曰宗武,病不克葬,殁,命其子嗣业。嗣业贫无以给丧,收拾乞匄,焦劳昼夜,去子美殁后余四十年,然后卒先人之志,亦足为难矣。”据此推测,开元二十九年他们结婚时杜甫三十岁,杨氏当在十九岁左右。老杜同夫人感情甚笃,集无悼亡诗,他作中亦丝毫不露鼓盆之戚,可见杨氏当卒于后。而宗武亦病逝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年)之前。正是这种变局,从岳阳迁葬杜甫灵柩的遗愿,只能交给嫡孙杜嗣业来完成。
这段家事还可以从樊晃《杜工部小集序》中得以佐证。樊晃在开元二十八年(740年)进士及第,代宗大历五年(770年)任润州刺史。诗律清奇,文辞丰赡,与诗人刘长卿、皇甫冉等均有唱和。杜甫去世不久,樊晃就收集杜诗二百九十首,编辑《杜甫小集》,此为杜诗集本之祖。樊晃在序中说:“君有子宗文、宗武,近知所在,流寓江陵,冀求其正集,续当论次云。”樊晃卒于大历八年(773年)前后,那么宗文流寓江陵,应当也在杜甫去世前后。
洪业在《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中分析,元稹《杜君墓系铭》没有提到杜宗文,杜甫的大儿子,这使得许多学者颇感困惑。我的猜测是杜宗文可能被过继给杜甫已故的哥哥作嗣子,他的名字我们甚至无法考知了。唯其如此,杜宗文在祖先祭祀的时候就和自己的亲生父亲没有关系了,故而他的名字就被这篇本来就极其简略的墓志铭所忽略。
洪业先生感叹,除了这点信息,我们再也不清楚杜甫和孙的更多情况了。若干世纪之后,这里或那里不时出现杜姓子嗣,宣称自己是诗人的后裔。但都无法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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