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耒出生的时候,手上的纹路像个“耒”字,父母就用这个字给他起了名。
《说文》:耒,手耕曲木也。以农具为名,听上去便使人觉得辛勤劳苦。
张耒长大了,却成了个乐乐呵呵的胖子。
他少有才名,“幼颖异,十三岁能为文,十七时作《函关赋》,已传人口”,十八岁游学于陈,得到学官苏辙的另眼相看,还就此结识了苏轼,成了名扬天下的“苏门四学士”之一。
熙宁五年,二十岁的张耒考中了进士。
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张耒的人生道路就是一帆风顺的代名词。
北风万木正苍苍,独占新春第一芳。
调鼎自期终有实,论花天下更无香。
月娥服御无非素,玉女精神不尚妆。
洛岸苦寒相见晚,晓来魂梦到江乡。
——张耒《梅花》
他看上去就是一副人生赢家的样子,心宽体胖,总爱跟人开玩笑。还起了个别号叫“肥仙”,也不知是自己起的还是哪个损友奉送的。
损友之一黄庭坚写诗笑话他“形模弥勒一布袋,文字江河万古流”。
虽然损了点,比作弥勒佛总算还是夸奖。另一首诗就更不客气了,“张侯哦诗松韵寒,六月火云蒸肉山”,实在有失体统。
张耒也不恼,总是乐乐呵呵的。
中举后,他连续在各地做了几任小官,在元祐元年被人举荐,参加太学学士院考试,出题的试官正巧是翰林学士苏轼。
虽然不管试官是谁他都有考中的把握,不过大苏阅卷,被选中就更加理所当然了。
这次考试结束后,他和黄庭坚、晁补之同擢馆职,任秘书省正字。
没过多久,秦观也被召入京,任太学博士。
至此,“苏门四学士”和老师苏轼都在京师聚齐了。
升官固然是好事,但是对于张耒来说,能经常和老师朋友在一起更让人高兴。
他们在京师呼朋唤友,饮酒作诗,“一文一诗出,人争传诵之,纸价为高”,传为文坛佳话。
心情一好,张耒比平时更爱开玩笑了。
苏辙由中书舍人转为户部侍郎,晁补之觉得升迁太慢,跟张耒吐槽:“子由此除不离核。”
果肉不离果核,就跟苏辙转来转去都在差不多的品级上一样。
张耒笑道:“岂不胜汝枝头干乎!”
“枝头干”是一种水果,成熟之后如果不及时采摘就会在枝头上迅速干枯。晁补之在同一个官职上干了好多年都没能升迁,比苏辙还悲剧。
如果生活能一直这样下去,张耒应该挺满足的。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张耒《少年游》
元祐八年,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哲宗亲政,严厉打击旧党,作为众所周知的苏轼门人,张耒也遭弹劾。面对风雨欲来的局势,他自请外任,出知润州,企图避开即将到来的大清洗。
然而党争是不会放过他的。
随着苏轼和弟子门人纷纷遭贬,张耒被徙宣州,随即谪监黄州酒税,又徙复州。元符三年徽宗即位,起用张耒,先任黄州通判,又升为太常少卿,改知颍州。
谪宦数年,仕途终于有了起色,照理应该小心谨慎才对。新党对旧党的打击从未停止,为前途考虑,张耒此时应该尽量低调,不要再给政敌以可乘之机。
建中靖国元年,苏轼病逝。
张耒听到消息,拿出俸禄公开在寺院祭祀苏轼,举哀行服。
朝廷当然不能容忍,将他贬到黄州。
在决定为苏轼举哀的时候,张耒应该已经预料到了后果。
他的老师和朋友,永远比他的前程重要。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蘋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张耒《风流子》
他老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摧垮了他的健康。他患上了风痹,这病是严禁螃蟹的。他不管,只要有点闲钱就去买螃蟹,把蟹肉剔出来装进大杯里,一次吃个痛快。他还是那个乐呵呵的胖子,与其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小心翼翼地活着,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活一天算一天。
郡守翟汝文同情他的境遇,想为他买公田,多少可以贴补他贫困的家境。他拒绝了。
公田的收入想必可以买不少螃蟹,不过那不是他的,他不肯要。
他的老师和朋友们一个个去世了,他还活着。当地的读书人把他当作苏门最后的遗珠,纷纷前来讨教学问,他也有求必应。这倒不一定完全是出于“有教无类”的高尚情操,毕竟这些读书人在被他指点后为了表示感谢,每每会备好酒菜请他大吃一顿。上可节省开支,下可满足口腹之欲,何乐而不为呢。
黯黯东牖闇,寂寂吾庐閒。粗粝饱妇子,苜蓿无馀盘。雁急天欲雨,鸡栖日已寒。老人袖手坐,一杯聊自宽。
——张耒《十月二十二日晚》
大观四年,朝廷下诏起用他们这些“党人”,令张耒监南岳庙,主管崇福宫。
这时他已五十七岁了。
年少成名的顺遂和连遭贬谪的苦难,师友唱和的情谊和年老独存的孤寂,他全都体会过。生活对他不可谓不残忍,却也不可说不厚爱。
政和四年,张耒病逝于陈州,年六十一。
他到死都是个乐乐呵呵的胖子。
春寒客古寺,草草过莺花。
小榼供朝酒,温炉煮夜茶。
柏庭鸣晓吹,楼角丽朝霞。
莫叹萍蓬迹,心安即是家。
——张耒《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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