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32师老山防御作战40周年#
作者:原32师96团4连3排排长 杨雷
老山作战负伤40周年感怀《向逝去的青春致敬》之四
1984年12月4日,我在老山战场遭到炮击,一发炮弹飞来,将我的身体撕碎,20多块弹片击中了我的肉体。
也许是阵地上的绿头苍蝇对我带血伤口攻击的次数太多;也许是前线山洞里做外科手术的条件太过于简陋;抑或是流入腹腔的腐败食物的残渣太多。很不幸地,我的伤口感染了,而且感染的程度极其罕见。我被转到昆明军区43总医院后,病情很快急转直下,生命岌岌可危。肚子上插的管子,好像功效未彰,并不能适时地将肚里产生的浓血和恶臭气体全部排除体外。
眼看我肚子像个篮球,越胀越鼓,已经有了要爆炸的征兆。医生紧急剪开了两处手术缝合线。就这样,我的肚子从此就张开了两个恐怖的小嘴巴。
每天我从昏昏沉沉中醒过来,第一眼总是看见守护在我身旁的母亲脸上忐忑不安的眼神和姐姐拉着我被烟彻底熏黄的一只手在流泪;第二眼总是看见探望我的同学和朋友们唉声叹气、轻轻摇头;第三眼就低头看见肚子上那两张狰狞的小嘴。当看到肚子上这两个绝望的深渊时,我大脑一片空白,人也感到窒息。
人总是活在希望里,一旦发现没有了希望,那才是真正的绝望!当病危通知书像雪片般飞来时,我曾经坚定“死不了”的信念也开始崩塌。在那段人生的至暗时刻,我除了祈祷,就是准备迎接死神的再次光临。我决定,在我生命即将走到世俗的尽头前,把大家慰问我的罐头、麦乳精和新鲜水果等,转送给头部负伤、尚能吃喝的王弘耀。他是云南大学生物系八三届毕业生,是我桂林军校的同学。
没想到,医院这方小天地,还真能写出天方夜谭般的离奇故事。让人看不懂的是:我和王弘耀同学的命运发生了惊天大逆转!我逃离死亡漩涡,存活下来。王弘耀同学却没能幸运地走出医院,最终驾鹤西去。写到这里,我心潮翻滚、思绪难平,悲悯的泪水溢满我的眼角。
在医院里,每一天,我最大的享受就是母亲用一块新鲜桔子润一润我的嘴唇。最大的痛苦就是忍受医生给肚子“排脓”。我的主管医生非常敬业,他隔三差五地端着一大盘黄色棉花,用一个特大号的镊子,从我肚子上的两个“小嘴巴”伸进去刺探脓肿,整个治疗及清创过程都不打麻药。我这个医学小白始终弄不清楚,为什么医生清创不打麻药呢?
当看到医生拿着镊子进病房时,我的脑袋瓜子马上“嗡嗡的”。当镊子伸进我肚子里时,疼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到底有多疼呢?如果江姐在渣滓洞被国民党特务折磨,所承受的疼痛指数是珠穆朗玛峰,那么我忍受的痛苦指数,起码是梅里雪山的卡瓦格博峰。每次治疗完后,我的耐受力都到达了极限,咬紧的后槽牙,仿佛成了我唯一的支撑。
当我送走1军、67军、27军的最后一个伤员后,我终于满血复活了。在这期间,我做了六次手术,整个人已经精神枯竭、内心干涸,体重掉到40多公斤。长时间的住院,让我疲惫不堪,身体残疾已成为我终生的名片。那段时间,我在生活中的笑,不再是一种心情,而是一种表情。最终,我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虽然是一种枯木逢春式的“惨活”,但结局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当我手握《革命伤残军人抚恤证》,走出了昆明军区43总医院这个让我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栖息地后,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即日起已经画了一个句号。身体的每一道伤口都仿佛在低语,要我躺平、要我承认已经输在踏入社会的起跑线上。但我热血未凉,我必须鼓起十二分勇气,勇敢地面对未来,否则就是对生命的不尊重。我这个人的底层源代码,也就是底层逻辑,还是一个学生。
我曾经在大学图书馆、阶梯教室、运动场等青春赛道上展现过青春活力。要我跟命运妥协有点困难,我必须对十年寒窗有一个交待。我总是幻想,将来可以华丽转身,再显英雄本色,体会一下那干古不朽的爱情故事。对于一个元气大损之人来说,每前行一步,都需要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每前行一步,都需要有肯定的理由,这些信念和理由鞭策着我在逆风中勇往直前。
出院时,因我身体损坏了3个以上重要器官,按评残条件可以评为“一等残废”。由于当年我对伤残政策了解不足,认知匮乏,担心出院后会被“圈养”在荣军学校里,就主动要求把伤残等级从“一等”降到可以正常工作的“二等甲级”,并信心十足地背上内部装有“使命感”的行囊上路了。但战争留给我的一把小牌,要想打出新花样,真的不容易。40年来,我“山一程、水一程”起起落落的人生经历,几乎复刻了电视剧《虾球传》中成方圆演唱的主题曲《游子吟》的歌词。
有一句话说得好:“一切的苦难都是人生的财富,最终都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虽然我的事业刚开始溃不成军,但我“不服输”的精神最终还是有了些回报,让我这颗小草活出了小草的精彩。回顾我的逆行人生,总结40年来的人生悟道,我唯一的大彻大悟就是:“一个重度伤残军人,只要不把自己活成让人讨厌的样子,就是人生大赢家”。随着国家国力的增强,党和政府大幅度调高了伤残军人抚恤金发放标准。过去很多从来没有认真年轻过的伤残军人,终于可以用这笔丰厚的伤残抚恤金一心一意认真地老去。
残疾人的世界就没有“容易”二字。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愿意把我悲催的生活揽开一面,让吃瓜群众参观一下。出院后,我必须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把自己的腰杆挺起来。在这方面,我花的心思比同龄人找女朋友花的心思还要多。我这个曾经在足球场上攻城掠地的人,总不能每天晚上睡觉的睡姿都是一个“大弯虾”吧。
我腹部手术的次数太多,当身体恢复后,疤痕体质让我的前心紧贴后背,挺直腰杆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另一方面,腹腔重度炎症,给我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主要是腹中的器官相互粘连或者是器官与腹膜粘连在一起。这些战争的烙印让我苦不堪言!很快腹痛、恶心、呕吐、食欲不振等痛苦接踵而至。当然,这些症状都是小case,最担心的后遗症是出现肠梗阻、甚至出现肠扭转引起肠坏死等问题。
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药物可医治,手术治疗是缓解肠梗阻的唯一解决办法。但手术又可能产生新的粘连问题,形成恶性循环。也就是说,我肚子里面的这团乱麻只会越理越乱。在康复道路上,我寻觅到很多好的办法,其中之一,就是发现泡澡能减轻疼痛甚至能软化皮肤、削弱粘连对身体器官的绑架。几十年来,我去昆明北京路的“昆湖温泉”消费,已成为了我生活中的常态。
普通人把泡温泉消费当作生活中的调味品,我却必须当作主食来享受,由此花掉了我很多的银子。自从发现了这个拍案叫绝的康复办法后,我终于打破了肠粘连的魔咒,慢慢走出了这片苦难的沼泽地,由此再也没有因为粘连而重返医院手术台。
时至今日,我身上还有一些弹片未被取出。这些弹片有大有小,不但会增加机场安检人员的工作量,还会给我的日常生活带来困难,甚至会让吃瓜群众看到真实版的“路见不平一声吼”。
有一块比较大的弹片嵌入我的左膝关节中,也许医生考虑到弹片停留的位置比较特殊,权衡利弊后,认为保守治疗可能是一个更合适的选择。就这样这块弹片就一直躺在骨头中,长期相安无事。
【老山兰】
有一次骑自行车,让我惊恐万分的是,这块弹片滑出了“老巢”,直接卡住了我的关节无法动弹。我痛得大吼一声,一个马趴摔到了人行道上。原来,在骑行过程中,我的腿从弯曲到伸直不停地转动,刚好有一个小角度能让嵌在骨头中的弹片冒出一个小头,正是在这一天,天空下着小雨,被雨水蹂躏的道路泥泞且坑坑洼洼,我在雨中骑行,一个不小心,前轮掉进一个坑里,自行车猛地一颠,两驱秒变零驱,冒头的弹片就顺势借力前出,其部分滑入了我的左膝关节腔内……
当年还没有手机等通信手段,120急救车也闻所未闻。我只能坐在泥泞的人行道上,侧身把伤腿摆成指天骂地的姿势,拼命地摇甩,随着一阵猛如虎般的操作,我大汗淋漓,总算把弹片甩回它常呆的老巢中。
路过行人的回头率保持在百分之一百,围观的人群搁谁,都不会把我在泥水中甩腿的搞笑行为理解为正常举动。当然,不论人们怎么想,我的确不是一个疯子!出了这次事故以后,为了让社会减少一个神经病伪装者,为了社会和谐,我彻底放弃了骑自行车的念想。
我的右肝被切除了三分之一,肝脏的再生能力非常强,基本可以恢复原来的大小和功能,因此其对我的身体健康影响不是很大。同样受损严重的横结肠也被剪掉一段,恢复后对我的身体状况也无大碍。我身体真正的健康黑洞是连接胰腺、胆囊和十二指肠医学名词称为“十二指肠乳头”的小零件被炮弹弹片炸掉了。
人体生理机制极为复杂,有些细微环节的损伤,就可能给身体健康造成严重的损害。人体的“十二指肠乳头”的作用有点像水管的“三通”,医生修补最好的办法,就是人造一个凑合着用,这个新造的玩意毕竟不是父母给的原裝货,因此故障频发。主要临床症状就是经常性的堵塞,胰腺分泌出来的胰液不能有效通过胰管疏散到十二指肠中,无法参与消化、吸收。当然也可能是多次手术等其它原因,造成我身体的胰岛素分泌极不正常,从此以后我的消化系统就不再完美了。
【32师老山防御作战资料图片】
随着年龄的增加,这方面的毛病和后遗症也成几何级数增加。我常常找一些医生咨询,倾听他们专业的意见,他们对这种不典型的疾病也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因为翻开任何医学书籍,糖尿病的种类只能查到一型糖尿病、二型糖尿病和妊娠糖尿病。哪怕是一些知名度很高的专家,也没有听说过我这种“战争型糖尿病”。
糖尿病是一种胰岛素利用障碍引起的代谢性疾病。我这种血糖忽高忽低,完全无规律可循,这严重地威胁到了我的健康。当年在前线,我重度休克,医生为了挽救我的生命,在野战医院立即切开我两条腿的静脉进行休克纠正。如今结扎的血管让双腿的血脉不再那么通畅,再加上“战争型糖尿病”的影响,感觉下肢沉重,双腿的颜色还有点怪怪的。我真希望这个领域的医学专家能告诉我这方面的健康后果,难道我的伤残体验真的要由1.0版本上升到2.0版本吗?
残酷的战争导致人体伤残,人伤残的本质就是给未来的生活带来长期的伤害。这种伤害对当事者的影响是深远的和极其严重的,没有经历过这种痛苦的人们永远不要低估了这种伤害,毕竟健康才是获得幸福的前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