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活着的“烈士”:20岁我登上李海欣高地,来到残酷地狱

文摘   2024-12-06 20:32   云南  

#纪念32师老山防御作战40周年#

作者:原32师96团4连96团4连3排排长 杨雷

老山作战负伤40周年感怀《向逝去的青春致敬》之一

【写在前面】最近,我写了一篇文章,斟酌了一下,题目定为《向逝去的青春致敬》。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就像那绚丽的晚霞,逐渐消失在天际间。然而,我和我的战友们曾经血色青春的战火回忆,至今还时刻在我们的梦中呼喊。今天,在我负伤四十周年的特殊日子里,我想在所有歌颂青春的篇章中,加上我的厚重一笔,礼赞我们那一代军人悲壮的青春、歌颂我们军人青春之万岁,以致敬我们那段“血与火”激情燃烧的岁月。(杨雷)

【2024年9月,11军32师举行老山防御作战40周年纪念活动,杨雷作为功臣代表讲话】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把我来埋葬,并插上一朵美丽花……”每当这首熟悉的歌曲的旋律在耳边响起,参加过中越自卫反击战的中国老兵们内心五味杂陈,随即就能感受到音乐的力量,这力量犹如灵魂之灯塔,引导他们集结在一起。罗盘的方向就是中国云南边陲麻栗坡县城,每年的清明节或特殊的战争纪念日,麻栗坡烈士陵园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下,汇聚了来自全国“五湖四海”、身着老旧军服的老兵们。这些老兵集结在一起,是对国家历史最凝重的回眸,是对民族忠魂最深沉的告慰!

离家尚是少年人,归来已是报国躯。2024年新建的麻栗坡烈士陵园广场英烈墙上镌刻着978个名字,这978个年轻人,平均年龄22岁,其中年龄最小的只有16岁。40年前,他们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以身殉国。如今,他们长眠在麻栗坡县城入口的小山岗上。亲爹亲娘、兄弟姐妹们对烈士的爱是无法替代的,但牵挂他们的人,一定少不了当年一条战壕中共同战斗的生死战友。每当你在烈士陵园,听完战友们一篇篇满怀深情的“祭文诵”和“怀英赋”后,你完全相信,战斗中结下的情谊早已超越了血缘的羁绊。   

【麻栗坡烈士陵园】

老兵们不敢、不想、也不能忘记牺牲的战友们。今天,他们将带来的鲜花,轻轻放在牺牲战友的坟茔前,点上一支烟,敬上一杯酒。往事四十载,心痛神殇!伴随着《啊朋友再见》歌曲的主旋律,天空中落下了丝丝细雨。这细雨,连珠似心弦,声声催人泪,一定是整个世界被烈士们感动得潸然泪下。

上过中学语文课的人们,几乎都学过“苟富贵,无相忘”这句话,然而,听说过“苟活着,无相忘”这句话的人却不多,在这里我讲一讲我的故事。

我是少数能从烈士陵园走出来、仍然活着的“烈士”之一,也就是说一个要永远躺着立正的人,突然又可以行走。既然我是“行走的奇迹”,到了烈士陵园,我这颗游历于阴阳两界的灵魂,痴痴的、憨憨的形象就成了我悲悯的样子。如果我的言行不能完全被人看懂,这就对了。

当我在烈士陵园祭奠完云南大学七九级、八三届数学系毕业生张官太烈士和化学系毕业生赵立昆烈士后,泪水无法承载我的悲伤。为了减轻我内心的悲痛,半瓶老酒早已下肚,踉踉跄跄、朝着烈士纪念碑后第六排右手边走去,这里躺着1984年12月4日左右牺牲的一些战友们。没错!是1984年12月4日,这一天,我被越军炮弹炸成重伤,我和上面这几个战友同一日抵达“奈何桥”,我本可能和上述这几位烈士肩并肩躺在一起,成为“丰都城”的老邻居。然而,“厉害了我的军医”却把我从奈何桥尾拼命拽了回来。将我拉出了鬼门关,我来不及和这几个牺牲的烈士说再见。最后,阴阳两隔,再也不能与之相见。   

【张官太烈士】

尽管我在“丰都城”只住了短短三天,但我忘不了我们共同在炮弹雨中相遇、相知、相交而铸就的那一份鲜血凝成的友谊。每当我到了烈士陵园、每当想起这些年轻的生命、这些凋零的青春,独舞人生的我,就会感到心疼愁殇。一般而言,倾诉可以宣泄情绪,当我的心口堵得实在难以为继时,为平复内心如狂风暴雨般肆虐的悲伤,我就跟牺牲的战友们唠一下嗑,以求平定那起伏的心绪。   

【32师老山作战资料图片】

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变化的大时代。40多年前,中国人民在中华大地播下了改革开放的种子,如今,这种子已经开花结果,我们那一代人的“中国梦”,大多数已经变成现实。用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诗词来概括:“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每当我想到:如今,盛世的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牺牲的你们,却依然是40年前的你们,内心百感交集。

我在想:当人的生命走到尽头时,灵魂会去往何处?灵魂这个概念一直被广泛讨论,我这个曾经学习过量子力学、天体物理等自然科学的人也很想一探究竟,迄今为止,世界仍然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出于对牺牲战友们的怀念,我姑且认为,构成他们的思维、感觉和记忆的光电信号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他们牺牲后,一定会以一种特殊的形态继续遨游、存在于宇宙中。   

这意味着烈士们从未离开,他们的物质能量已经经过转换、焕发新生,开始在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展现新的活力与激情。如果天上和人间的朋友们需要了解一点国家大事,我的责任就是把人间的一点新鲜事,告知这些无缘见识当今世面的烈士们。我希望,我的讲述能像一缕阳光,穿过冰凉的土层,最终到达一个新的维度,给这些牺牲的战友们带去一点惊喜与温暖,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几十年来,我给烈士们讲了一些“春天的故事”,从“万元户、牛仔裤、电视机、股票期货、北京奥运”;到“手机、淘宝、高铁、歼20、辽宁号等等”。在麻栗坡烈士陵园,也许人们会偶然邂逅一个恍恍惚惚、唠唠叨叨、神经兮兮的精神漂泊者,那就是我。我实际上是在播报自我定义的“新闻联播”。如今,我这个播报者已达花甲之年,从“祥林嫂她大哥”变成了两鬓染霜的“祥林嫂她大爹”。以上所述就是“苟活着,无相忘”这句话背后的故事。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她;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文章的开篇,我必须用剖肝泣血的笔墨,缅怀这些年轻的生命,赞美这些无言的忠诚。我怕下笔太重,惊扰了烈士们的英魂;我又怕下笔太轻,描绘不出他们惊天动地的壮举。总之,几页纸永远纪录不下他们为共和国立下的不朽功勋。

告慰了烈士的在天之灵后,我把思绪转到我所亲历的这场战争,并在文章的第二部分,展示40年前历史长河中那个如璀璨星辰般闪耀的瞬间。   

【老山作战资料图片】

白驹过隙,40年已经过去。一路走来,我几乎是逆风而行,逆行的原因不是因为我的方向感差劲,而是缘于一场伟大的战争!这场战争就是1984年威震中国南彊的老山、者阴山对越自卫还击作战。这场刻骨铭心的战争,对我来说仿佛就在昨天一样。由于我做了多次全麻醉手术,我大脑的某些功能受到抑制,脑细胞中存储的很多有关战争的细节,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淡忘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努力挖掘一些原汁原味的战争元素,给大家开启一个探视战场的窗口,把和平年代的人们,带到真实的战场上去溜达溜达。当人们认识了真实的战争,就会知足,知足自然也就常乐。我还希望,通过我讲述的这些战斗故事以及我的伤残经历,能为遇到天灾人祸的人们凿开一条宽慰的间隙。能为处在学业或工作压力中困惑、迷茫甚至绝望的孩子们增添不畏艰险的勇气,把不圆满的人生坚持到底。   

要理解当年我和战友们走上战场的心路历程,必须穿越时空了解我们那一代人的芳华。对此,请允许我为我们那一代人、特别是那一代军人们,勾画一张标准像。

我们生长在新中国伟大的红色时代。我们的童年生活在“捡到一分钱都要交给警察叔叔”的年代。我们那代人土得掉渣,大多数人的终极梦想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一辆满链盒的凤凰牌自行车、一套草绿色的确良军装,在我们心中的分量跟现代人追逐的“玛莎拉蒂”“爱马仕”、“LV”之类奢侈品的分量不遑多让。我们那一代人,追星的境界较Low,用现代的标准来衡量,完全不入流。

那个年代的少女,很少会痴迷“鲜的”“娘的”“阴柔的”甚至是“没有脊梁骨的”韩版艺人。她们专宠用刮胡刀的男人。当遇到王心刚、朱时茂、高仓健、佐罗之类的硬汉出镜时,她们马上沦陷。那个年代的中国男子足球队队员,个个“皮实”得很,在足球场上一站就像个男人。日本人在场上遇到容志行、黄向东、古广明等球星时,常常满脸发怵、动作变形。我相信那个年代的硬汉可以征服一切。   

那个年代也奢谈精神文化大餐,能吃几样特色小吃就不错了。其中有一道精神小吃,就是车轱辘般地旋转着观看《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等黑白电影。当穿着白衬衣蓝裤子戴红领巾的少年们第N遍看这些电影时,热血完全沸腾。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清贫年代,内心清澈的少年们不但心怀祖国,而且还放眼世界,年轻人心中都揣着这样一个信仰:参军光荣。

那个年代,解放军的显著标志就是“一颗红心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雷锋老班长把那一代军人的心灵洗涤得十分干净,当年的解放军战士真是穷,一个倒立动作,口袋里掉不出几个硬币。但他们不会忘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对待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他们最著名的铮铮誓言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我这个“热血青年”大学毕业后,在爱国主义旗帜的感召下,投笔从戎,献身国防,走进了人民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通过在桂林陆军学校一年基层指挥的学习,很快被武装起来,上战场直接就开了挂。战前,我花了些功夫把以下越南语说得很溜,例如:诺布松空叶”(缴枪不杀)、“宗堆宽洪毒兵”(我们宽待俘虏)、“博物克依霜”(放下武器)、“热呆连”(举起手来)等等。我期待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能“西藏人穿衣裳——露上一手”,面对面地跟越南人交流一下。没承想,我展示语言才华的机会还没等到,就被越南人的一发炮弹埋没了。常言道:窥一斑而知全豹,闻声知人,我在战场上是一个英勇无畏的战士。

1984年8月3日,我穿着4个口袋不太旧的军装,浑身上下散发着质朴无华的气息,来到了炮火连天的老山前线实习。我的职务是副连级排长,当天便直接上了火线,到96团4连报到。4连指导员孙世元接待了我和另外一个同学,也许指导员需要挑选一个胆气过人,作风过硬的骨干,就问了一句:“谁是党员?”我默默地举了下手,就被分配到142号高地。   

后来我才知道,我像中了彩票大奖一样登上了著名的“李海欣高地”。这个英雄的高地处在三面受敌的突出部,通往145号高地(连部)的交通壕是我们高地仅存的一条生命线。当年老山前线曾流行着一种说法:“老山是天堂,八里河东山是人间,拉那口是地狱”,而142号高地(李海欣高地)就是拉那口最危险的阵地之一,它是名副其实的十八层地狱。

时至今日我还清楚记得:有一天,96团机关的参谋到访142号高地,他们来去匆匆,临走时用一种不祥的眼光深情地看着我,然后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一句“兄弟,多保重”。话音刚落,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明白了:从此以后,我必须像钉子一样钉在阵地上,完成上级赋予的战斗任务,向死而生!

我刚上阵地不久,142高地的老排长沈相荣升任连队副指导员,我这个实习排长被正式任命为96团4连3排排长。我怀着对胜利的渴望和对未知的恐惧,在火线上正式接过了142号高地的指挥权。我从未带过兵,更没有打过实战,看着陌生的部下,看着个别年记稍长的班长,我感到有点茫然失措,心中甚至泛起了一丝惊慌的涟漪。从那一刻起,一个20岁出头的青年,将独自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独立化解人生当中最大的挑战和危机。   

我至今对接替指挥那一天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我记得,我坐在坑道里的弹药箱上,透过两侧的两根蜡烛的微弱光线朝前看过去,映入眼帘最显著的元素,就是一双双盯着我的眼睛,这些眼睛中传递着各种复杂的信息。为了打消这些眼睛中的不安和顾虑,我隐藏了我是云南大学毕业生的身份。

我深知,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没有人敢把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给一个“白面书生”。我谎话连篇、声嘶力竭地喊到:“兄弟们,我在昆明陆军学校学习了三年,所学内容就是专门对付小越南的……”话音刚落,越军一排炮弹就打过来,我排在表面阵地上观察警戒的战士杨泽滨头部被炮弹弹片炸伤。看着身负重伤的战友,听着隆隆的炮声,我知道演出开始了,青涩的我该上场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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