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村里有好多坑。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地散落在村里村外。有常年有水的深水坑,也有很多浅干坑,坑里的杨树柳树榆树等大小不一。干坑只是到了雨季才会有水,而且不长时间就会看到坑底因干涸暴出来的网状泥嘎巴。
没有谁会刻意给坑起名字,村南边的就叫南坑,西边的就叫西坑,长满芦苇的叫苇子坑,而对着家门隔条路的干坑,因坑边几家都姓冯,于是称作冯家坑。
南坑其实是在村子里的西南,像一个口朝西放在那里的簸箕,这个坑就是把簸箕底儿又往下挖了十来米。坑不大,但很方正,放大一倍篮球场的样子。东边北边隔条道是院落,南边坑坡上去,直接就是人家的后房山。西边的簸箕口实际上冲的是向南通往村子外洼地的一道沟,坑里的水满了,自然顺着这道沟流向了村外。靠近坑西北角,一个砖砌外挂洋灰的水堰顺着坑坡向下修了几米,那是除了勾砖缝儿外我见到的最早最大的水泥工程。
老人们都说南坑是我们村的吉利坑,一是几乎不干坑,四季可以取水,再就是从来没淹死过人,我们小时候玩得最多的地方除了街心的碾子旁,也就是南坑边了。
南坑的北沿上,条着道沿着坑,是一个几米宽的树趟子,榆树、洋槐、柳树、臭椿树等杂乱无章地生长,树下宽敞的地方几个废弃的碌碡和半截磨扇,是人们乘凉的座位。滋生出来的密密匝匝的小树棵子爬满了整个坑的北坡。南坑沿上面是一溜儿粗细不一的枣树,然后才是人家的后房山,也许是房山的遮挡,枣树都弯腰把树冠悬在了坑上,像一个个刚推完头、被大人们摁在洗脸盆上面的半大小子的脑袋。
春天,当坑中心最后一块冰消融,只剩下附着在南坑坡土上的冰碴子时,南坑也仿佛终于睁开了冬眠的眼睛。几只胆大的鸭子,扭哒扭哒地走到坑边,屁股使劲儿往后坐,绷着腿儿小碎步,从水堰一下子扑到坑里,打个激灵后,欢快地游弋起来,发出“嘎嘎”的叫声,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让人想到“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句。高空俯冲下来的燕子掠过水面,在坑边衔上一口春泥,瞬间消失的没有了踪迹,也不知飞入谁家的院子,在屋檐下筑巢去了。
我家在村北,离南坑有一里地。那时候小胳膊小腿儿,跑到南坑累到气喘吁吁。当时小脑袋瓜儿里有个执念,总觉得家里的春天比南坑要晚一里地的距离,因为确实南坑树趟子的柳树要比家里院子的先绿,槐树花也先开,榆钱儿也先大,就连南大坑的臭椿树也比家里的香椿树先发芽(后来想想,也许是向阳水分充足的缘故)。于是等不及的孩子们,早早地就爬上了南坑边上的榆树槐树,在树上大快朵颐。过足了嘴瘾,就折柳枝吹柳笛,槐树花挂在女孩子耳朵上,玩娶媳妇儿的游戏。
那时候的孩子们上学前就是一个玩儿,上学后放学了还是一个玩儿。没有玩具,但满地满树都是玩具;没有游乐场,但随便一跑,就能圈出孩子们公认的游乐地。南坑就是我们的游乐地之一,尤其是南坑的夏季。
几场入夏的雨过后,南坑的水涨了起来,水堰只露出像犁的扶手部分。此起彼伏的蛙鼓,不知疲倦的蝉鸣,让南坑一下子闹腾起来。坑边树趟子乘凉的老人,滋喽滋喽抽完一袋烟,鞋底子上磕几下烟袋锅子,紧接着又伸进烟口袋挖持几下,拿出来大拇指摁摁点上,继续着刚刚的话题,时不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几个媳妇儿在水堰旁,从坑里擓盆水,盆里的搓衣板上搓着拆下来的被单儿,一会儿停下来舒展出一块儿蹭几下肥皂,撩上点儿水继续吭哧吭哧地搓,一会儿扭头儿看看坑里洗澡的孩子们,时高时低肆无忌惮的说笑声荡漾在坑的上空,而此时的我就在坑里。
开始的时候,我不会凫水。同样不会凫水的我们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光着屁股,一会儿一手扶着水堰,一手捏着鼻子眼儿把头没进水里学着扎猛子,一会儿又双手扒着水堰扬着脖子双脚打扑腾。会水的大孩子们则在坑里游来游去,钻上钻下的像条泥鳅,我们看着,羡慕得不得了。不知哪一天,我正和往日一样双手扶着水堰打扑腾,大我几岁的胖墩儿哥一个猛子扎过来,拽着我的双脚把我抻进了坑里水深的地方,我眼前一黑呛了口水,赶紧试着用脚去够坑底,两只胳膊紧着上下划拉水,但即使没过了头顶也没够着。头窜出水面时,我只记得“哇”了一声,就又喝了口坑水,心里想着:完了,要被淹死了!下意识地双脚踩水,两只手胡乱地捯饬,几下子竟然头浮出水面,还慢慢地向着水堰靠近。那一刻,心里由巨大的恐惧变成了心花怒放,我会凫水了!
先后学会狗刨式游泳的孩子们如鱼得水了,天天泡在坑里自然又学会了踩水、潜水以及憋气扎猛子,看谁憋得时间长,看谁扎得远。一旦技能在身,这帮孩子就不消停了。吃完午饭,躲过家长的眼睛,陆陆续续来到水堰上,脱掉裤衩儿并排站好,弯下身子用手抄点儿水,先拿手指捅捅耳朵眼儿,弄湿,再在肚脐眼儿拍几下,也让肚脐眼儿沾沾水,一个一个地跳进坑里。
炎热的夏季,骄阳似火的中午,大人们在歇晌,鸡在树下找块湿土用脚扒拉出一个浅窝,孵上去闭着眼睛小憩,牲口棚里的牛马驴骡也或站或卧地打着盹,狗趴在门洞里耷拉出舌头,哈哧哈哧地喘着粗气,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唯独南坑像开了锅,孩子们的嬉闹声,水花翻卷声,被大人揪上坑来被打屁股的孩子的哭声,直钻进坑上方天空的那朵白云里。
入伏后傍晚时分,洗澡的大人们多了起来,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坑里凉快凉快,洗去沾满泥土和庄稼花粉的汗渍,也洗去浑身的倦意。我们这帮孩子被挤到了水边,就开始打上了西南坑坡的主意。这里坡度较缓,还没有树棵子,土质松软。我们就轮流从坑边上挖泥,往上铺成一条泥道直到坑沿,然后浑身也涂抹上黑泥只露出眼睛,坐上泥滑道,依次滑进坑里。就这样疯玩着,还创造出前后双人滑,多人滑,躺着滑,屁股划个口子也没察觉,一直到该回家了,伤口翻饬着已经泡得泛白,别人一说自己一摸,才有了那么一丝疼意。
出伏后已是秋季,一场秋雨一阵凉,一叶知秋一叶黄。尽管有秋雨绵绵,但也很少汇成大的水流流到坑里。随着夏季的过去,南坑的水也少了很多,露出整个水堰。坑边早黄的树叶飘落到坑里,被水荡到边上,像给南坑镶了一圈金边儿,坑南坡枣树上掉下来的大枣,又像一颗颗红宝石。蜻蜓时而点水,时而悬停在水面上,像在做短暂的思考。身子轻巧,腿儿细如发丝的,叫“打油的”动物在水面上滑动如飞,让人感叹这坑里到底是水还是平地。饮牲口的人刚刚牵着牲口顺着水堰离开,背着喷雾器的人又来灌满了水,掺兑好药向梨树地走去。
立秋后水凉了,大人们不再让孩子们下水,喧闹了一个夏季的南坑安静下来。晚上吃过晚饭的时候,大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水堰上,讨论着今年的收成,盘算着地里还有哪些活计。树趟子里的老人们继续侃东唠西,半年里少了一两个后,还会有老者颤颤巍巍来补齐,仿佛只有南坑记得谁来过这里,谁何时离去。
西北风下来了,坑边的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南坑的中间水面被冻成了一面镜子,枯叶和一些小树枝以各种姿势封进水边的冰里,像这个大镜框的花纹。憋了一个秋天的孩子们,穿上棉裤棉袄又聚集在坑里。一群孩子排着队一个一个打出溜滑儿,赶上淘气的连推带搡,冰面上横倒竖卧,一会儿工夫,就在坑里搭上一个罗汉人梯。还有一帮抽陀螺(我们叫“懒老婆”)的孩子,抽打着我的,追赶着你的,看谁能碰倒谁的,鞭子扬得高高的,抽得陀螺啪啪响,小手冻得通红,鞭子抽着陀螺,自己抽着鼻涕。天黢黑了,家长们来到坑边,大声叫着“胖墩儿~”“嘎儿~”“铁蛋儿~”这个那个的乳名儿,孩子们这才陆陆续续离去。
现在的南坑比原来小了很多,欣慰的是她还在。苇子坑、西坑、冯家坑早就不见了踪影,都被垫起来盖上了房子。小时候头四月十八去苇子坑擗苇子叶包粽子,去西坑擗发黄的苘叶给父亲掺着烟叶抽,在冯家坑里点着柴禾逮知了,这一切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村子里的坑,伴随着村落的形成,先人们一定不是无意为之。村里的街道、胡同虽然没有经过刻意规划,但每每大雨过后,家家户户院落里的雨水都能顺畅地流出来,几经汇集后顺着街道流到大大小小、村里村外的坑里,让生活繁衍在这里的人们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从这个角度看,依村子的地势挖出来的这些坑,是最古老的消防水利工程,是先辈们智慧的结晶。
坑是一个村子的灵魂,也是眼睛,她们见证了这个村子的历史,即便消失了,也为这里的人们铺就了美好的前程。
编辑:青松
校对:刘树欣
审核:葛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