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法之父张君劢与张幼仪、徐志摩、蒋介石、郑振铎的故事

文摘   2024-10-15 08:04   上海  
张君劢(1887年1月18日-1969年2月23日),原名嘉森,字士林,号立斋,别署“世界室主人”,笔名君房,江苏宝山(今属上海市宝山区)人,中国政治家、哲学家,中国民主社会党领袖,近现代学者,早期新儒家的代表之一。曾留学日本、德国,学习政治经济与哲学。回国后,推崇唯心主义哲学,被称为“玄学鬼”。1958年元旦,与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联名发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曾参与组织中国民主同盟,参加国大。司法是权力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当年为了防止专制,张君劢在《中华民国宪法》中故意建立了行政院长分权总统的制度来分化蒋介石的权力,但蒋介石欣然接受了宪法,并且奉张君劢为座上宾。国民党入台后,张君劢在海外组织“中国自由民主战斗同盟”,以“第三势力”自居。张君劢一生未置产业,仅靠稿费与少量养老金维持,生活清苦。

《张幼仪的二哥“中华民国宪法之父”张君劢

一部《人间四月天》的电视剧,让国人妇孺老幼尽知徐志摩、陆小曼和徐的发妻张幼仪,却没有几人知道张君劢。



张君劢(1887~1969)是张幼仪的二哥,本名嘉森,江苏嘉定人,出生于一个儒医兼商的家庭。兄妹十一人,君劢行二。祖父铭甫以举人身份在四川任县令十年,颇有政声。后退隐,定居嘉定。其父祖泽悬壶济世,一方名医。张君劢六岁破蒙,与弟嘉璈(公权)同入家塾。他悟性过人,人称“小军师”。十一岁入广方言馆,上英文课时始知“世界上除八股及我国固有的国粹外,还有若干学问”。毕生孜孜以学。


入学次年,发生戊戌“百日维新”,变法失败,慈禧捕杀维新党人,通缉康、梁。学馆门前高悬通缉康、梁的照片,引起张君劢的注意,此事在他心中播下了委身国事的种子。


1902年,他与弟弟公权一道参加县试,两人均中秀才,少年登科,时年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翌年上海震旦学院招生,培植翻译人才,张君劢见报上梁启超的宏论“中国之有学术,自震旦学院始”,始入震旦。


张君劢


张君劢于1905年岁末遵父母之命,与元配夫人沈氏完婚。次年春,按旧俗举行婚礼,尚在蜜月中就与新娘握别,负笈扶桑。经年滞留在外,与沈氏文化上存在差异,缺少共同语言与情趣,加之长期分居,感情难以融洽。

1923年,在筹备泰戈尔访华招待会上,经郭梦良、黄庐隐介绍,与毕业于北京女高师的王世瑛相识。王的出现,在张君劢的心湖投下一枚石子,又像一缕春风,吹皱一池春水。翌年,王世瑛率她所执教的福建女师的学生访问沪、杭、宁,两人的交往日密。尽管当时张君劢因他办的国立政治大学经费受阻而四处奔波,“忙得饭都难顾得上吃”,但仍坚持每日与王见面、晤叙。十余日的相处,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之后,福州、上海之间情书往返。素不做诗的张君劢也诗兴大发,咏叹自由爱情的幸福。1925年,张君劢毅然与沈氏离异,与王世瑛结成伉俪。时张三十九岁,王二十六岁。婚后,王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襄理他的译著《政治典范》出版。故他在书首冠上“谨以此书献于释因(王的笔名)女士”。王是贤妻、良母,这是一桩美满婚姻。1945年,王因难产过世。时张君劢在美出席联合国成立大会,获此噩耗,“伤心惨绝”。此后孑然一生,不再续弦。
张君劢冲破樊篱,结束了一场没有爱情的不道德的婚姻,非但无可指责,反倒开革命的风气之先。王世瑛过世,他终身不娶,显示对爱情的忠贞,亦值得称道。


张君劢和王世英夫妇

令人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他对亲妹妹张幼仪被徐志摩遗弃后意欲再嫁的态度,先后判若两人。“当杜里舒夫人向他提出张幼仪很可能改嫁时,他回答道:'啊,那绝对不可以发生,女人只能出嫁一次--否则全中国的风俗都没有意义了。’”(艾恺《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思潮 --论文化守成主义》)谁能想到倡导女权,也食人间烟火的张君劢竟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是对自己的亲妹妹!


说到张幼仪的婚姻悲剧,笔者旁逸一段令人深思的趣话。

1914年左右,张君劢之弟张公权(嘉璈抗战时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部长,战后出任中国银行总经理、中央银行总裁)时任浙江都督朱瑞的秘书,奉命视察杭州一中,在察看学生作文时,无意中发现一份优秀考卷。行文文白相杂,但畅如流水,意气纵横,议论风生,颇得梁启超“新民体”神韵。字写得又漂亮,显现出不凡的才华。这人就是徐志摩。张公权忽然想起尚待字闺中的小妹张幼仪(嘉玢)。张公权并调查获知,徐志摩是独子,父徐申如是颇享盛誉的硖石镇商会会长,亦算门当户对,遂托人向徐家提亲。


徐申如行商,巴不得高攀,把张家作为靠山,而且张幼仪本人秀外慧中,端庄贤淑,有大家闺秀风范。与满门书香、政治上炙手可热的张家联姻,不仅可光耀门楣,而且可进一步扩大产业。徐父也未征询徐志摩的意见,爽然应承。


张幼仪兄妹十一人,姐妹中排行第二。姐姐尚在家中,因算命先生说大姐需二十五岁后出嫁,方可免于劫难。张幼仪那时少不更事,心静如水,“我要嫁给家中人为我相中的男人”,“我没意见”。定亲时她才十三岁。她只在苏州师范读过一年书,只能说粗通文字。“女子无才便是德。”算命先生说徐志摩、张幼仪的生辰八字不合,徐属猴,张属鼠。为撺掇这桩婚姻,张家将张幼仪的生肖改为“狗”,生年由1900改为1898。


1915年10月28日,张君劢、张公权代表父母与徐家人见面,表示满意。徐、张结婚时的证婚人是浙江政府都督汤寿潜,1912年南京临时政府的交通总长。婚礼颇为风光。当时徐志摩十九,张幼仪十六。



徐志摩与张幼仪


“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姐张幼仪,初见少爷徐志摩一表人材,自然高兴。但阅历不同,文化的差异,导致共同的语言不多,“有种沉闷感”。加之婚后不久,徐便北上求学,好在书信往返,日渐了解,感情日趋深厚。1918年,生子徐积楷。不久,徐志摩在梁启超的建议下出国。张幼仪自觉寂寞,向徐父提出要出去开眼界,陪同志摩。徐父怕影响儿子的学业,没有同意。


1919年,张君劢由德国回来,为缩小妹妹与妹夫的差距,张君劢建议张幼仪出国求学,说服了徐申如。徐志摩也想张幼仪去陪伴,这样,张幼仪到了伦敦。可是偏在此前徐志摩遇到了林徽因,一见钟情,徐志摩对张幼仪已失去了往日的情怀……张幼仪已察觉自己变成了一柄“秋天的扇子”,心境灰淡。争吵不时发生。最后徐志摩摊牌,托友人问张幼仪,“是否愿做徐家的媳妇,不做徐志摩的太太”(离婚不离家)。在波士顿的张幼仪,迢迢万里到巴黎向张君劢求援。张君劢对她讲述一番现代文明离婚的道理,安慰她顺其自然。1922年3月,当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彼得出生才一周,由金岳霖、吴经熊作证人,徐、张在柏林签了离婚协议。离婚后,张幼仪作为徐申如的寄女名义,留在徐家。后走自立的道路,赴德国留学。



张幼仪


令人费解的是,张家上下仍视徐志摩为“佳婿”。张幼仪将离婚消息告诉张君劢,张君劢回信中没有多少话劝慰妹妹,却说:“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张君劢一直视徐志摩为张家带来荣耀。徐、张离婚不久,张君劢告诫张幼仪:为了留住张家的颜面,在她离婚五年内不能和某个男人共同进出,以免别人以为徐与张的离异是张家闺女不守妇道。张幼仪的八弟张嘉铸,与徐志摩的关系更是一往情深,共办《晨报副刊》,办新月书店。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时,他着盛装做贵宾出席祝贺。徐志摩遇难后,他由上海到济南去处理丧事,送徐的灵柩南下。张嘉铸竟在遗嘱中写上,他死时不要放哀乐,要朗诵徐志摩的诗。他知道孙女张邦梅打算写徐志摩传时,嘱咐孙女:“对徐志摩要仁慈一点。”


晚年张幼仪与其一孙三孙女

离异后的张幼仪,走自立自强的路。她先后在上海开过云裳服装公司,在东吴大学教过德文,1928年又在上海创办第一家女子商业储蓄银行,任董事长、总经理。


1949年,张幼仪移居香港。时韶华已逝,年过半百,偶识了房客苏记之医生,相互倾慕。她想老了应有个归宿,便写信征求四哥张公权意见,得到的回答是“让我考虑考虑”。悲哀的是永无下文。她写信问二哥,张君劢只嘉许她多年来守节,对再婚不置可否:“兄不才,三十多年来,对妹孀居守节,课子青灯,未克稍竭绵薄。今老矣,幸未先填沟壑,此名教事,兄安敢妄赞一词? 妹慧人,希自决。”让张幼仪捉摸潜台词后的个中滋味。她问儿子,儿子赞同。


徐志摩独子徐积锴夫妇

枯守帷帐三十年的张幼仪“自决”了,于1954年8月与苏记之结婚。苏记之不寿,十年后,先她而去。

张幼仪逝于1988年,享年八十有八。


张君劢人生经历之宏富远非他人所及。一生中的“人生观论战”和《文化宣言》已教思想、学术界不能忘记他。他是学法律、政治的,毕生追求“立宪”,他“想以学风纳政潮,以笔杆代枪杆,以法治代人治”。他一生除著书立说外,热衷于办学、办刊和组党。倒霉的是他所经办的学校、刊物都是短寿,长不过三年,都夭折在国民党手中。更可悲的是,他最后被自己一手创建的中国民主同盟开除出盟,那也是咎由自取。梦幻永远是幻梦。老来他不得不慨叹:我是一个平庸的人,我是一个失败者。


但谁也不能否认,张君劢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有人评价他是位“拙”、“朴”、“笃”、“实”的儒家。也有人拿他与胡适作比较,认为他的骨头要比胡适硬。


有个小故事,值得写一笔:


抗战的第二年,武汉设国防参议会。张君劢被聘为参议员,而且是主席团成员。某次会议前,周佛海向胡适耳语一番。胡适便向与会者说:“国民党开会,主席照例要念一遍'总理遗嘱’,在座的客人也要照例站起来恭听,始能就座开会。”胡适声明这一规矩,目的是示知非国民党人。经询诸位,无异议。问到张君劢时,张严词拒绝。他尊敬孙中山先生为人,但认为:所谓“总理”是国民党的“总理”;而所谓的“总理遗嘱”,亦只是国民党总理对国民党人的“遗嘱”:他非国民党人,自己不能行这种礼节。他说如果硬要他行这个“规矩”,他就退会,只得有负国民党相邀的雅意。当时弄得胡适很尴尬,以幽默为台阶:“这等于基督教徒请客吃饭,饭前主人要祷告一样,与来客不相关的。”张君劢就是不同意,胡适只好回复周佛海,周佛海又请示汪精卫。幸好汪精卫乖巧,立即说:“请各位就座,就开会了。”才圆了场。坐定后,汪精卫独自站着,默念一遍“遗嘱”作罢。


1949年3月,李宗仁上台后,与何应钦先后到上海找张君劢,希望他派人参加行政院,以便恢复三党联合政府,为张婉拒。5月,何应钦辞去行政院院长职务,李宗仁拟请张君劢出任行政院院长,去找时在澳门的张君劢。张君劢辞就,并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当行政院院长”。


1958年,张君劢环球讲学,拟10月底抵香港。此前,他给妻弟、中国社会民主党领导人的王世宪一信说,只要他刚刚到达香港的那一天,能得到一封当时陈辞修“行政院院长”邀请他的信,他就可以到台北来。令张君劢失望的是,他到香港的消息都见报了,也没有收到所期待的邀请信。后来王世宪找到张道藩,在他家给张君劢打电话,说要到香港来接他。回复是:“你不必来了!”王世宪追到东京,张君劢也不肯跟他回台湾。


张君劢一生不治产业,又无积蓄,流亡美国后,生活十分清苦,只靠每月百把块钱美金的养老费和一点稿费生活,“身上常常一文不名”。台湾国民党当局想拉他,曾多次给他经济资助,他都拒绝了。1961年,他要到德国去讲学,台湾教育当局给他汇去一笔数目可观的美金,算是雪中送炭,本以为他会笑纳,没想到仍被如数退回。直到1969年去世,他没有接受过台湾国民党的一分钱。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张君劢到印度讲学、访问。行前他就时局问题发表谈话,认为共产党的成功,“绝非侥幸,确有其努力因素”,而国民党之失败,也非偶然,是咎由自取。共产党也没有忘记他。50年代初,张君劢的老友陈叔通受中共委托,曾致函于他,诚邀他回国,被张拒绝。周恩来也曾派出访印度的张经武欲见张君劢,但张托人告知,“自己住在英帝国主义的宅中,不必麻烦”,而拒之。


张君劢对历史学家张朋园曾说:“我不写回忆录,我只知道生活在现在和展望将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必回顾。重要的是把握现在,计划明天。”他真的“把握现在”,于八十高龄,在妹妹张幼仪的帮助下独创《自由钟》杂志,并撰数十万言的《论专制君主政体》一书。随着张幼仪逝世,《自由钟》也消声匿迹。


张君劢把全部的精力用在所追求的事业中,基本无法顾及家庭和子女教育。女儿张敦华回忆说:“我几乎从小就没有机会同爸爸常谈话,而只觉得是严肃的管教”,“一生中只有在他极不得已而又不得意的时候,才是家人见到他的时候”。一天到晚忙着读书、写作、开会与人谈话,“在家吃饭桌上也往往与一两位客人谈话。”张君劢为了怀念王世瑛,为了使儿女们免遭后母之累,自王去世后,一直没有续弦。


晚年的张君劢流亡美国,生活拮据。为了生活,他抱病没日没夜地给《世界日报》写社论。一度侥幸在斯坦福大学研究“中共问题”,步行上下班,“每日所看的是中共报纸有关宪法、政治一类的报道,看完后必须用英文写出摘要,与同组人讨论后在限期内交卷”。“这可算他一生所做事中最不出于自愿的一件事。”为写文章,他七十岁时还每天跑图书馆,中午只吃三明治,喝开水。直到女儿张敦华工作后,家中才有一部十一英寸的小电视。由于长期受精神、经济压力,胃病经常复发,手术后稍好,他又拼命地工作。



张君劢逝世于旧金山疗养院,时为1969年2月23日。


《著名作家郑振铎为“张君劢夫人王世瑛”扫墓十年》
1956年底,一位年近六旬、风度翩翩的儒雅老者手捧鲜花,出现在上海市郊的万国公墓的小径上。来者是著名作家郑振铎,他来祭扫的墓碑上,刻着“张君劢夫人王世瑛”字样,碑上的照片里是一个神情温婉、斯文俊秀的中年女子。
王世瑛
王世瑛是他的初恋,此刻的张君励寓居海外,秋风中,她的孤墓前显得十分冷清,而郑振铎徘徊墓前,像从前那样怅望着王世瑛的照片,感伤不已,曾经心心相印的两人,由于年轻时的羞怯、不自信和误会,最终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垂老仍难释怀。
郑振铎和夫人高君箴郎才女貌,被称为“神仙眷侣”,而王世瑛的丈夫张君劢也是著名政治家、曾在四十年代叱咤风云,但两段美满婚姻的背后,却也掩藏着一段凄楚的初恋往事。
几次阴差阳错、几回欲言又止,曾渴望生死相依的二人在不断的纠结和牵扯中始终无法抵达爱情的彼岸,都另外建立了家庭,而二十年后的重逢,终于让他们看清楚了当年的心事和误会,也增添了相爱未果的惆怅不舍。
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王世瑛的好友、女作家庐隐曾将这段没有结果的恋爱故事写入了小说《海滨故人》,后来,另一位好友程俊英又在小说中进行了续写,基本还原了二人的感情心路。
1945年,王世瑛难产身亡后,郑振铎更是思量不已,住在上海期间,他常到王世瑛墓前凭吊,迁往北京后,只要来上海开会或出差,他就抽空到王世瑛墓前献上一把鲜花,寄寓心头难泯的思念。
有情人未成眷属,自是人间憾事。而细察二人的情缘始末,其实他们同样内敛、含蓄、不自信的个性,才导致未能终身相守。郑振铎后来得到高君箴倾心,王世瑛获张君劢追求,都是对方更加主动,才分别成就了两段良缘。
深挚的爱情往往基于个人魅力的互相吸引与回应,美满的婚姻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多方面因素来促成,好的婚姻,一定意义上也确实是门当户对、性格互补、价值匹配,而不仅仅是内心难舍的情愫。
因此,从二人好友的小说中可以看出,郑振择与王世瑛的恋爱没有结果,虽是憾事,却也是一种必然。

1、世家女成“五四”四公子之一,同乡会里遇诗人

王世瑛与郑振铎都是福建人,王世瑛1899年生于闽县(今福州市)城内东街妙巷的一户望族,祖父王仁堪为清末状元,高祖父王庆云曾任两广总督、工部尚书,王家人才济济,高官、专家众多,王世瑛的父亲在民国时担任过福建省教育厅长,后来成为教育部主事。
郑振铎原籍福建长乐县,因祖父跟着当盐务官的表亲到温州当幕友,举家迁往温州。1898年,他在温州盐公堂衙署出生,祖父对身为长孙的郑振铎期以厚望,而还没等他长大成人,祖父、父亲先后去世,郑家在当地无依无靠、坐吃山空,只能靠祖母、寡母帮人做针线活、缝补衣裳为生。
为了早点谋生养家,郑振铎1917年考入北京铁路管理传习所(北京交通大学),课余他最爱买书,对文学创作和翻译十分喜好,也在这一年,王世瑛考入著名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并成为女高师的学生会主席。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王世瑛不但热心组织活动,还积极创作白话文作品,与她的三位同学闺蜜程俊英、黄英(作家庐隐)、陈定秀成为好友,除了来自苏州的陈定秀外,其他三位女生都是福建人,她们在时代风云中豪情逸兴壮思飞,以春秋战国时的“四公子”自诩,中国第一代现代女作家大多来自女高师学生,“四公子”便是其中的出色代表。
后来,在庐隐的小说《海滨故人》,曾诗意地描述过“四公子”的友情。
而王世瑛的同班同学苏雪林则特地为“四公子”写了首诗,称她们“闽水湘烟聚一堂,怪底文章尽清妙。”
1919年11月28日下午,北京宣武门大街的福建会馆召开同乡会,郑振铎在会上发表了演说,怒斥了日本人在福州开枪逞凶的恶行。
王世瑛听着他满腔热血的发言,深感此人才华非凡,而且郑振铎一表人才,身材高大、高鼻梁、宽额头,风度出众,令她心生好感。
郑振铎也对她一见钟情,这位女高师的学生会主席相貌娟秀、气质不凡,一双眼睛里闪着冷静而睿智的光芒,让郑振铎一下子被吸引了。
王世瑛
认识第二天,他就来到女高师的红楼,托门房叫王世瑛到会客室见面,借着学生活动的名义,与王世瑛频繁接触,他们有很多相同的志趣,都喜欢文学创作和读书,在通信中,感情不断升温。
陷入初恋的郑振铎一发不可自拔,只要几天不见王世瑛,他就定不下心来。
1920年1月,郑振铎与茅盾、许地山等人牵头发起成立了共12人的“文学研究会”,创办《小说月报》,王世瑛和程俊英都加入其中。
就在这一年的年底,郑振铎通过了铁路管理传习所的毕业考试,即将毕业分配到沪杭甬铁路上海南站当练习生,他希望能与王世瑛明确关系,便冒着寒风来到女高师,在红楼的会客室里向王世瑛试探地说明了自己的心意。

2、家世悬殊成阻隔,小儿女心事终化云烟

此时的王世瑛才21岁,出身世家的她心性单纯,还没有与异性正式交往过,因此不敢自己随便作主,见郑振铎态度诚恳、真挚,她心里感动,仍犹豫着回答郑振铎说:“此事必须和我的双亲商量,才能决定。”
当王世瑛的母亲打听到郑振铎家中贫寒、靠寡母在温州做针线活度日时,大不以为然。她认为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王家是状元门第、代代做官、家有恒产,王世瑛的父亲也是教育部的高官,而郑家只是小户人家,郑振铎还没有正式的大学文凭,只能在铁路上当小职员,所以,王母直接了当地告诉女儿:“郑绝不是我理想的门当户对的佳婿,你不要再和他来往了。”
见父母态度鲜明,王世瑛也不敢违拗,因此没有及时回答郑振铎的求爱,内心感到非常痛苦,而郑振铎见她迟迟未做回复,更是大失所望,常借酒浇愁。
对此,庐隐认为王世瑛应该更勇敢一点,鼓励她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婚姻自主!”
而王世瑛毕竟不是性格叛逆、感情奔放的庐隐,她不敢违背父母之意,甚至她也想过,如果郑振铎能更坚定自信一点,再次亲口跟她告白、给她一个关于未来的许诺,她也可以跟郑振铎私奔。
郑振铎读不懂她内心复杂的情思,他满心期待着王世瑛能够主动给他一个正式回复,一直拖了三个月也没去上海报到工作,直到1921年3月,再也拖不下去了,才匆匆与她辞行,前往上海。
郑振铎
一个月后,郑振铎辞去了铁路局的工作,任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的编辑,同时,他还着手成立了“文学研究会”的会刊——《文学旬刊》。
1921年4月23日,《文学旬刊》在上海正式成立,王世瑛在上面发表了不少文章,如小说《心境》、《不全则无》等,虽然分居京沪两地,但她与郑振铎通信密切、并没有按母亲所说断了往来。
只是,二人在通信中只谈文学创作,却只字不提这段感情纠葛。
郑振铎在王世瑛的面前并不自信,他家中一贫如洗,一介寒儒、卖文为生,连自己的温饱都成问题,实在鼓不起勇气紧追不舍,但他又放不下这段真情,只得写信托庐隐旁敲侧击地打听王世瑛的心意。
暑假里,王世瑛收信后,将自己对郑振铎的爱意和家庭压力都告诉了庐隐,她对此也深感苦闷,却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而且,她不能确定郑振铎对她是不是真爱,如果是真爱,为什么他并没有热烈地追求自己,而一直表现得不温不火?
爱情毕竟是两个人的私事,旁人无法为他们的内心做决定,郑振铎不敢明言的原因,是他当时在恋人面前自卑感很深,她的优秀让他迷恋,也让他觉得高不可攀。何况,他也只是个阅世不深的毛头小伙,没有王世瑛的鼓励,他怎敢再往前进一步?如果开口后被正式拒绝,以后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1921年5月,经茅盾介绍,郑振铎进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事业渐有起色后,他又鼓起勇气想追求王世瑛。
恰好当时有一个机会放在他面前,1922年3月3日,苏联盲诗人、世界语学者爱罗先珂在北京女高师进行演讲,而郑振铎是他的陪员,郑振铎打算见到王世瑛的时候,再吐露自己的心声。
然而,匆匆见面之时,郑振铎十分恍惚,望着面前一年未见的王世瑛,他除了寒暄之外,竟一个字也没多说,而王世瑛更是满腹疑问,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冷淡,二人都在心中自问:对方如今是否已经有了所爱之人呢?
会面后,郑振铎很不甘心,写了封短信寄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郑振铎又托人带话给她,想要得到个结果,可王世瑛仍然置之不理,她并不是不爱郑振铎,可是她觉得,如果要她不管不顾地舍弃家庭、跟着郑振铎私奔,那郑振铎也要有同样不管不顾的勇气,敢于当面向她亲口承诺,年轻的她觉得,真爱,需要一个轰轰烈烈的证明。
就这样,双方都盼望着对方能够大胆主动地走出第一步、给出勇气和召唤,由自己来完成那剩下的九十九步,可结果是谁都没有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两个人都太含蓄内敛了,长期隔空打着哑谜,一种心事、两副愁肠,结果,在王世瑛的等待和冷处理中,一段真挚的深情被时间和距离化成了烟云。
1922年夏天,王世瑛从女高师毕业后,不愁衣食的她前往日本旅行考察,在郑振铎主编的《文学旬刊》上发表了《东京行》系列小诗,并在著名的《晨报副刊》上发表了长篇游记,但远在异国,与郑振铎的书信联系已不如从前密切。
回到上海后,郑振铎借酒浇愁,常酩酊大醉,为了让他生活充实、早点走出感情的困境,这年年底,他的好友谢逸六硬拉着他去在印书馆出资的神州女校里兼职教书,也好多一份收入,养活他刚搬到上海安家的祖母和母亲。
而郑振铎就在这里遇见了他后来的妻子高君箴。

3、各遇良缘,终成陌路

高君箴是神州女校的才女,精通诗词与英文翻译,与郑振铎言谈投机。
1922年12月8日,她在郑振铎主编的《儿童世界》上发表了翻译作品《怪戒指》,十分高兴,表示以后还要再投稿。
高君箴是商务印书馆负责人高梦旦的女儿,高梦旦平生爱才如命,他见郑振铎一表人才、文采斐然,又是他的福建长乐老乡,早就对郑振铎十分赏识,听说女儿结识了郑振铎,便积极鼓励二人接近。
高梦旦通过商务印书馆的另一位福建老乡郑心南向郑振铎传话说,只怕自己女儿配不上他,什么“门当户对”,什么他人议论,以郑振铎的人品才华,如能成为自己的东床快婿,那是高家的幸事。
为了促成这段姻缘,高梦旦特地找来女儿谈话,对郑振铎嘉许不已,嘱咐她多向郑振铎求教,一起谈书、谈文学,此后,他见两人的交往仍然不温不火,1923年4月,这个月老又热心地促成女儿与郑振铎一起去杭州旅游、建立感情。
时间过去两年多,郑振铎心里认为,他与王世瑛的初恋早就失败了,而高梦旦对他的赏识让他感激不尽,高君箴的落落大方,也让他很是欣赏。
高梦旦见女儿和郑振铎都认可了这段关系,便趁热打铁,1923年10月10日,在上海一品香饭店里为他们举行了婚礼。
郑振铎与高君箴
婚礼之后,郑振铎给王世瑛写了一封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得狠心斩断内心仍有的一丝惦念,与王世瑛做个了结,可这封信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用了足足一个晚上,最终只剩下一句话,说他已经结婚了。
收信后,刚回国不久的王世瑛如坠深渊,她不能置信地去询问二人共同的好友程俊英,得知情况属实,她瘫坐在沙发上,悲伤万分。
她能爱上的人当然是个品貌出色、才华不凡的年轻人,对异性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有世家传承的王家看不上郑振铎,讲究新学的高家却对他视若珍宝。一面是王世瑛长期没有音讯的冷处理,一面是高家父女热情接纳和青眼有加,郑振铎的选择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程俊英也如此劝解她,道:“父母之命与自由恋爱不能两全,这是必然的结果。既是您的双亲不允,振铎亦只得如此。”王世瑛毕竟是大家闺秀,她默默点头,强自克制住内心的失落,认可了这个结果。
其实,才貌出众、家世不凡的王世瑛身边一直追求者不断,郑振铎做不到勇敢主动地表白,却有其他人可以做到。
1923年底,王世瑛在北京与张幼仪的二哥张君劢在北京文艺界迎接泰戈尔访华的筹备会上,因庐隐的介绍相识。
张君劢
张家是江苏宝山(今属上海)的大族,张君劢19岁入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后来归国成为晚清末代翰林,又获德国柏林大学政治学博士,这一年,他与丁文江在报纸上笔战,已是很有影响的社会名人。
张君劢对王世瑛一见钟情,他与包办婚姻的妻子沈氏结婚一个月就分居了,一直独身,见到王世瑛后,他才知道什么是爱情,为了有资格追求自己的幸福,他与沈氏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1924年3月,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活动期间,张君劢邀请王世瑛一起陪同诗翁,并向她热诚求婚,王世瑛对是否接受张君劢为终身伴侣,仍然一时不能决断。
她征求父母意见,这次王家十分赞同,认为张君劢无论是家势还是才干,都是“理想佳婿”。王世瑛又觉得自己的出现导致了张君劢的离婚,不禁心存愧疚,再次向闺蜜们征求意见,她甚至给远在美国留学的同乡好友冰心也写信询问,冰心虽然不认识张君劢,却读过他许多文章,对其才华见识很佩服,因此回信极力赞成二人婚事。
在亲友们的鼓励下,王世瑛答应了张君劢的追求。1925年,二人在福州举行了婚礼,当时张君劢39岁、王世瑛26岁,婚后,王世瑛放弃了自己的文学创作,她为张君劢生了五个孩子,像丈夫期待的那样,一心相夫教子、成为丈夫学术上的得力助手。

张君劢与王世瑛
1929年,张君劢曾因政见不同在上海遭歹徒绑架,王世瑛冷静与匪徒周旋,托人找到青帮头目杜月笙等人居中调解,才救出了丈夫。张君劢对此感激不尽,后来刊行的作品中,处处可见他对妻子的欣赏与敬佩,他后来的成就,离不开王世瑛的奉献,而张君劢的社会影响力与日俱增,也让王世瑛感到自己没有嫁错人。
与郑振铎分开后,她同样得到了自己的良缘。

4、好友两部小说,为二人往事留下永久的纪念

郑振铎的婚姻同样受人称道,被人称为“神仙眷侣”。
高君箴与郑振铎婚后,二人合作翻译出版了童话集《天鹅》,郑振铎撰写《中国文学者生卒考》和《文学大纲》、《插图中国文学史》等书,高君箴甘居幕后,为他做了大量的资料准备工作。
她虽然年轻却坚定,与丈夫志同道合,一同面对人生风雨。
1927年,白色恐怖时期,郑振铎因发表怒斥蒋介石罪行的公开信遭到搜捕,高梦旦催促他离妻别子、前往法国避难,旅欧期间,郑振铎在日记中写下对妻子的思念,后来结集为《欧行日记》一书出版。
抗战期间,郑振铎化名蛰居于上海,到沦落敌手的各大江南藏书楼里冒死收购各种稀世孤本和秘稿古籍,避免“史在他邦、文归海外”的奇耻大辱,一家老小的生活,就由高君箴独自承担,她却毫无怨言。

郑振铎与母亲、妻儿
如果不是后来的一次重逢,可能郑振铎与王世瑛曾经的感情就这样被时间彻底掩盖了,毕竟,他们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走了两段不同的人生。
抗战期间,郑振铎听说王世瑛在上海杜美路娘家养病,多年音讯断绝,如今近在咫尺,怎能不想念?人到中年,乱世之中亦不知何时就会成为生命的终点,他终于按捺不住,找到程俊英,带着哀求的声音说道:“我很想念世瑛,你能陪我去她家叙叙旧吗?”
再次重逢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昔日的青涩少年,已是名闻天下的大学教授、著名作家,昔日的如花少女,也变成了儿女成群的端庄主妇。

右二为时任暨南大学中文系主任的郑振铎
王世瑛起身招待老友,倒完茶后端出一盘新鲜龙眼道:“尝尝家乡的香片和龙眼吧,借表多年的乡思!”
郑振铎喝了一口茶又尝了一颗龙眼后,忽然感伤到差点落泪,红着眼睛感叹道:“香片、龙眼味道年年都一样,可是人却变了!”王世瑛端着茶碗的手不禁颤抖起来,那无疾而终的初恋,在两个中年人的心底,已是别一样滋味,伤心多于甜蜜,遗憾多于喜悦。
和当年一样,郑振铎用极其忧郁的眼神看着王世瑛,而王世瑛却避开了,将目光投向了手中的茶碗。
不久,王世瑛被丈夫接往重庆,二人又失去了联系。
1945年3月,46岁的王世瑛难产身亡,张君劢此时正在美国旧金山出席联合国大会,闻讯后伤心欲绝,为失去这样一位“非徒夫妇,实谊兼朋友”的贤内助而痛苦万分。
郑振铎直到6月8日才得知噩耗,当晚彻夜未眠,在日记中写道:“闻世瑛君逝世讯,愕甚!前尘往事,不堪思量……”
抗战胜利后,王世瑛的棺木被运回上海安葬,受打击的张君劢再未续弦,退出了政坛,此后飘零海外、专心儒学,直到82岁时在旧金山疗养院去世。
郑振铎则常常去给王世瑛扫墓,在墓前一待就半天,直到1949年他举家离开上海前,还特地到王世瑛墓前告别,在墓前呜呜地哭道:“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不然,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即使对亡妻之情,也不过如此了。
他们的爱情往事,由好友庐隐、程俊英的两部小说记录了下来,在小说里,王世瑛叫作云青。前尘往事,不堪思量……情深缘浅,让二人内心的牵挂始终不渝,却永远无法走近。
其实这也是一种必然,从王世瑛后来的人生轨迹可以看出,她只是外表是新女性,因为世家出身,内心仍然具有礼教社会里的传统女性特点,温和敦厚、推己让人,性格并不激进,在意他人看法,当然不会为了爱情而叛逆家庭。郑振铎也远不具备张君劢的大胆果敢,不能放手一搏,只能在无尽的等候和拘谨的试探中错过机会。二人都是稳重自矜之人,因个性、爱好的相似而走近,也因这种相似而不能大胆流露真情,根本无法抓紧这段缘份。
这是一曲初恋的悲歌,其中,却也可以印证出人性与人生的某些必然逻辑。

张君劢生平

20世纪上半叶是中国历史上人才辈出的时代之一。张君劢学贯中西,一生循着一个传统儒者的德性,主张以传统中华文明为根基,吸纳西方先进文化,力图以改良而不是革命的方式,把中国建成一个与本民族传统相适配的民主宪政国家,并毕生为这一目标而奋斗。但随着国共内战日见分晓,张君劢意识到他无法选择在国共任一方的庇护下生活,只有飘零海外,彻底地转入儒学的探究,因而他迄今在两岸仍是一个陌生的存在。

必为人杰

张君劢先生

1887年1月18日,张君劢出生于江苏嘉定县一个儒医兼商人的家庭。6岁私塾启蒙,从小读书用功,悟性过人,特用功于朱熹的《近思录》,这滋养了他温和虔敬的性情,也培育了他一生“尊德性”的信念。可能因为家道中落的原因,12岁时,张君劢奉母命考入上海江南制造局广方言馆接受教育(当时风气未开,社会还以科举为正途,故一般家庭不会送孩子上这种学校)。

在广方言馆,每周4天上午读英文,张君劢的英文技能得到了很好的训练。他大量阅读了译书局翻译的书,对西方典籍的接触,极大地开阔了他的学术视野。正是在这里,张君劢开始“知道世界上除了做八股文及我国固有的国粹外,还有若干学问”。与此同时,广方言馆也极其注重国学教育,每周其余3天上午则诵习国文,国文的主要训练是读“三通”,即研究传统中国制度之学不能绕开的《通典》《通志》和《文献通考》。教张君劢国文的袁观澜(希涛)是一位博洽的学者,在他这里,张君劢对政治制度的终生关注得到启蒙。不仅如此,由于广方言馆还教授策论,也就是政论,张君劢后来擅长写政论文章,最早也是在这里发蒙的。课余时间,张君劢还花了大量精力阅读《资治通鉴》《日知录》和《曾文正(国藩)公全集》,中国传统士人忧国忧民的道德观也浸润到了他的血液里。

在广方言馆,张君劢学业优异,在中西学方面都得到极好的训练。独具慧眼的袁观澜已经看到这个年轻人的广阔前途,他回忆说:“(张)君劢天生奇质,博闻强记,我不病其易于冲动,且喜其必为我邑之人杰。”

留学日德

1902年,张君劢15岁,在宝山县乡试,应试策论,对此驾轻就熟的他轻松地就中了秀才。次年,近代中国著名教育家马良(相伯)在上海创办震旦学院,当时刚从美国返回日本的梁启超不但将震旦学院的招生启事登在了他主持的《新民丛报》上,还特别在同期撰写《祝震旦学院之前途》一文,文中有“中国之有学术自震旦学院始”。看到这篇文章的张君劢深受刺激,于是不惜重金进入了这个学院,修拉丁文。然而半年以后,因经济困难而辍学。1904年,17岁的张君劢考入南京高等学校,但学习不及一年,由于他在上海参加了当时抗议俄国非法侵占中国东北的义勇队,最终被勒令退学,而不得不由友人介绍赴湖南任教于中学。据说,他在湖南授课时,有次论及国际形势以及列强对华的侵略,语调激昂慷慨,竟使得学生当场号啕痛哭,甚至晕倒在地。可以想见,若不是张君劢爱国情绪的深沉激烈,断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1906年,上海宝山选派8人赴日本留学,张君劢和他的弟弟张公权(嘉璈为近代中国极为著名的金融家)双双入选。同年3月,还在蜜月期的张君劢告别新娘沈氏,启程东渡日本。这年秋天,他考入早稻田大学经济科。按照清政府的规定,只能资助张君劢学习理化,然而他却选择了他感兴趣的法律和政治学,于是半年以后,资助便终止,随后给他提供撰稿费的《新民丛报》停刊,张君劢被迫在清苦的环境下坚持学习。早稻田当时采用的是英文教材,因此张君劢见识了诸多英文政治和法学典籍。除此以外,张君劢的老师们经常提及在政治和哲学方面的德国学者及其著作。笔者臆测,德国(于1871年)艰难统一并迅速崛起的历史给德国学者积淀下的深沉情感在他们著作中留下的深刻烙印,一定给他这颗关心深重国难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总之,张君劢从此下定了去德国留学的决心。

张君劢

在日本,张君劢以立斋的笔名翻译并在《新民丛报》上发表了《穆勒约翰议院政治论》,这是英国著名政治思想家穆勒(今天也译为密尔)的名著《代议制政府》的摘译。张君劢为它专门写了一段“小引”,并不时在文中添加按语,比较了中国的民族关系,反对革命派的“排满”,而主张民族宽容。从中可以看到的是,张君劢反对革命派以革命的方式推翻清政府,而主张改良立宪。需要指出的是,在穆勒的作品中,本来就强调政体必须和国民的性情相适宜,而这样一个政体最终必须靠它的国民,政府才能运转,而且其国民也愿意。因此,这不仅是如有的学者所说的,这个学说适合为当时中国的改良立宪派张本,而且也应该符合张君劢的一贯坚持。事实上,他以后的政治活动无论是斗争还是妥协,都围绕着相近的思路进行。所以,有学者指出:“就某个意义上来说,《穆勒约翰议院政治论》奠定了张君劢一生政治思想的一个里程碑。”这应是切当之判断。随后,他又撰写了《论今后民党之进行》一文,文中他主张提倡国民教育,提高国民素质,使国民成为真正的公民;同时,他又强调领导人物的作用。他已经初步形成了精英人物奋斗于上,国民奋斗于下,双方和谐努力的政治理念。

1910年,张君劢毕业,获政治学学士学位,启程回国。不久,他参加了学部考试,取得殿试资格,次年经殿试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成为中国末代翰林。随后,他积极参加了梁启超阵营的政治活动,最终由于激烈攻击袁世凯听任外蒙古分裂的罪行,为暂避袁世凯的迫害,在梁启超的安排下,于1913年取道俄国赴德入柏林大学攻读政治学博士学位。

这是张君劢第一次赴德国留学。德国的大学充分尊重学生的自由,但这反而给当时德语还不熟练的张君劢出了一个难题,而且他当时志不在做学问。他自己曾确认过这一点,他说由于受清末民初知识界那种“求学问是为改良政治,是为救国,所以求学问不是以学问为终身之业,乃是所以达救国之目的”的风气影响,因此,他“在德国读书约有两三年,而自己无多大心得。……虽两三年中读书甚勤,但始终站在学问之外,学问与自己尚未打成一片。”

张君劢第一次留学德国之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如火如荼地进行。他学问没有做成,但显示了做一个出色的政治观察家的潜质。自战争开始,张君劢一直留意时局,买了不少书籍,并结合报刊,研究战争的进展。他还在房间挂了一张大地图,在地图上标记战线,并预测战局的胜败。他是如此投入,以致他的房东误把他当成是来自日本的间谍。终于有一天他被房东大娘抓了个“现行”,直到到了警察局,误会才解开。张君劢把第一次世界大战当成是“启发吾人知识之最好教科书”,撰写了一系列时评刊发在国内的报刊上。他的结论是:只有教育、工业和科学技术都发达的国家,才能在近世战争中稳操胜算,打败敌人,否则就会像俄国那样被敌人打败。心系祖国的他,得悉国内袁世凯称帝的闹剧正在上演,他决然地放弃了学业,回国参加反袁斗争。在袁世凯死后,他和梁启超主导的“研究系”,积极鼓动北洋政府参加对德宣战,但最终沦为军阀斗争的牺牲品。在政治上失意的梁启超和张君劢以个人身份为出席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出谋划策,这促成了张君劢二度留学德国。

中国代表团在巴黎和会上的惨重失败,极大地打击了张君劢,他认识到国际上只有强权,而没有公理,国家若本身软弱,所谓外交只是一句空话。这种打击坚定了他早已形成的要培养强健国民以壮大国力的认识。带着失望的情绪,他们一行继续欧洲的游历。对倭铿(也译奥肯或奥伊肯)的拜访,改变了张君劢的人生轨迹,他最终决定留在德国拜倭铿为师。倭铿是现代德国著名的生命哲学家,他主张人的精神意志的重要意义,张君劢发现了他的学说中蕴藏着和孔子相合之处:“孔子之所谓诚,即奥氏所谓精神生活也;孔子之所谓以诚尽人性物性者,即奥氏所谓以精神生活贯彻心物二者也。奥氏之所谓克制奋斗,则又孔子克己复礼之说也。”两者之不同则是,孔子为“抽象之论”,奥氏“则有科学根据”。张君劢的这段比较极其重要,它应该最能反映他一生的思想坚持和政治追求:一方面,他相信科学的力量,希望自己的祖国能依靠科技强国;另一方面,中国遭受西方列强的侵略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现实,使得他又质疑科学支配人的后果。他想要的是既要让科学造福于落后的祖国,中国又能坚守重视人际和谐的优良传统。这就是张君劢毕生奉行不懈的“德、智”并重的道路。 源于资本主义之贪婪而发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为社会主义思潮展示魅力提供了最现实的政治舞台。推崇魏玛宪法、一直试图以改良而不是革命把中国建成宪政国家的张君劢恰在此时与它相遇,因此,他试图通过国家社会主义拯救中国的思路就很自然地成型了,并从此成了国家社会主义在中国的坚定支持者。

张君劢第二次留学德国,由于心系国家的政治命运,再次放弃了博士学位回到中国。这一次他无意间竟在中国引发了一场文化争论。

玄学鬼

张君劢深刻地研究了《魏玛宪法》,对德国人民的服从和奋斗精神印象深刻,他把这归为德国能从一盘散沙很快完成统一,并实现宪政的主因。他由此想到了中国自辛亥革命以后,徒有各种版本的宪法,却总是崇尚武力,而不能实现宪政的可悲现实,他认为问题出在中国人缺乏基本的政治品格。1921年10月,他写成《国民政治品格之提高》一文,系统比较了中西政治的异同。他认为要拯救中国,必须以西方的“理性政治”取代中国的“武力政治”,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必须建立一个理想的政党,通过政党教育人民来达成他为中国找到的政治出路。他相信“理想的政党成,则理性政治之实现必矣”。思考至此,他认为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1922年1月,张君劢陪同来华讲学的哲学家杜里舒回到中国,不期,在实践政治之前,他先成了“玄学鬼”。

张君劢回国之时,正值“五四运动”之后,中国知识界对“德(民主)、赛(科学)二先生”的崇拜热情正高。1923年2月4日,陪同杜里舒北上天津和北京讲学的张君劢,应著名学者吴文藻之邀为即将出国留学的清华学校的学生做“人生观”的演讲。没想到这一次偶然的讲演,竟在当时的中国学界引起轩然大波。

张君劢演讲的题目出自倭铿的一本书《大思想家的人生观》,其主旨在于说明科学并非万能的,由于听讲人的特殊身份,所以他一开始就特别提醒他们不要以为天下的事都受科学因果律的支配,人们熟悉的人生观问题更是如此。他说:“天下古今之最不统一者,莫若人生观”。这一看法,客观地说,应该符合张君劢已经成型的思路,而且在今天看来,也有相当的合理性,但它恰冲撞了当时国内对“德、赛二先生”的崇拜,这篇演讲词刊登在了《清华周刊》的第272期上。

张君劢的好友丁文江这个著名的科学家率先发难,他读到该文后“勃然大怒”,先后在《努力周报》上发表《玄学与科学——评张君劢的“人生观”》和《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激烈批评了玄学是“无赖鬼”,认为科学方法是万能的,科学若导致问题是出在政治家和教育家身上。他说是“玄学的鬼附在了张君劢身上”。张君劢由是获得了“玄学鬼”的称号。

由于张君劢对丁文江做了反击,并发展成“东方文化救世”的立场,于是这场笔战的范围大为扩展,当时众多精英人物都卷入到了这场论战中,这就是所谓的“科玄论战”或“人生观论战”。热衷以结果来论成败的学者通常愿意认为是“科学派”取得了胜利,但实际上,随着辩论的深入,双方的观点都日益走入极端,因此,评价这场论战的胜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从当时论战的各方谁也没有最终被说服来看,如何评价这场文化论争需要更复杂慎重的考虑。

也就在这一年,张君劢结识了冰心的好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毕业的福建才女王世瑛。张君劢对王世瑛一见钟情,并迅速展开追求。王世瑛对此有些犹豫,于是写信给远在美国的冰心,向她征求意见。冰心在《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一文中写道:十三年的春天(1924年),我在美国青山养病,忽然得到她的一封信,信末提到张君劢先生向她求婚,问我这结合可不可以考虑,文句虽然是轻描淡写,而语意是相当的恳切。我和君劢先生素不相识,而他的哲学和政治的文章,是早巳读过,世瑛既然问到我,这就表示她和她家庭方面,是没有问题的了,我即刻在床上回了一封信,竭力促成这件事,并请她告诉我以嘉礼的日期。

1925年张君劢与沈氏离婚后,正式迎娶王世瑛。冰心寄了一只镶有桔红色宝石的手镯做为贺礼。张君劢与王世瑛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生育了五个孩子。两人感情非常好。然而天意弄人,王世瑛于1945年在重庆因难产去世。张君劢为她写下了《亡室王夫人告窆述略》,余生都没有再娶。

宪法之父

中华民国宪法之父

“科玄论战”其实只是张君劢生涯中的一个插曲,如果说这对他有什么意义,充其量不过是把他的政治主张的思想基础予以宣示而已。他的志向是要使中国成为一个民主宪政国家。他要为中国制定出最好的宪法,然后在政治实践中去检证。

张君劢为中国制定宪法的经历从他1922年回国之初就开始了。自袁世凯败亡以后,中国军阀以抢夺中央政权为中心而使全国陷入混战的局面。当时国内知识阶层有鉴于这种危局,不少人主张通过变更国体,通过联省自治实行联邦制来挽救时局。在这个背景下,1922年5月7日,八团体国是会议在上海总商会开幕。张君劢作为小有名气的宪法学家和社会活动家应邀出席,并受国是会议的“国宪草议委员会”的委托,草拟成《国是会议宪法草案》两份,其中甲案代表张君劢本人的意见。在这个宪法草案中,张君劢实际上主张在中国实行结合单一制和联邦制的政治体制。这是因为若照搬美国的联邦制,则恰好为当时占地为王的军阀割据所用;若是实行单一制,则当时的乱局恰由以中央政权为依托的军阀坚持“武力统一”所造成。因此,综合中国的国情,他实际上主张在中国实行单一制,但以清晰划分中央和地方的权力范围为前提,而整个宪政框架都以维护人民的自由权利为指归。

这次制宪是张君劢作为宪法专家在中国宪政史上初试莺啼。很显然,这部宪法虽然比较好地反映了张君劢的政治主张,但无法得到军阀们的尊重。张君劢一直试图以尊重国情为基础,以不从根本上违背他的宪政原则为前提而执行妥协路线。此后,他作为宪法专家不停地卷入当时中国宪法问题的争议中。

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中国需要在这一主要敌人面前空前团结起来,国民党再坚持一党专政已举步维艰,张君劢的制宪才华在这时得到了全面体现。出于抗日大计,国民政府不得不成立国民参政会,1939年9月,国民参政会第一届第四次会议召开,结果会议颠覆了蒋介石的预想,演变成一场要求结束党治、实施宪政的会议。随后,宪政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虽然国民党万般阻挠,但随着美国卷入太平洋战争,中国的抗日局势的发展,中国政局也日渐发生变化。在抗日战争结束之时,在国内和美国的压力下,蒋介石政府不得不勉强于1946年1月10日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此即旧政协。在国内和国际都要求民主、实现宪政的压力下,国民党政府抛出尘封多年的“五五宪草”供代表们审议,结果张君劢提出了以五权宪法之名行英美宪政之实的宪法方案。张君劢批评“五五宪草”的国民大会制度是间接民权,不是直接民权。他主张直接起用公民的选举、罢免、创制、复决四大权利代替国大;以立法院为最高立法机关;行政院为最高行政机关,对立法院负责,而不对总统负责;限制总统权力,使之成为虚位元首。这一议案矛头明显对着独裁无胆、民主无量的蒋介石,没想到国民政府负责宪法草案讨论的孙科,出于自己的政治私利竟然支持了张版提案,而由于蒋介石本人也一时疏忽,竟然成案!

蒋介石不能容忍这个旨在限制自己的宪法,他选择食言而肥,但在这样做的同时,也把自己独裁的嘴脸卖给了全国人民,在道义上他失去了合法性的依据。最后,虽然蒋介石违背了旧政协决议,修改了张版宪法,多数民主党派拒绝参加国民政府,修改后的宪法也被视为“伪宪法”,但为了欺诓人民,显示国民政府“多党民主”的形式,为了拉拢张君劢的国社党,蒋介石集团做了一定形式的妥协。

实际上,从学术的立场看,这个修订过的“宪法”在民国政治体制中形成了半总统制半内阁制的形式,在根本原则上并没有违背张君劢的宪政宗旨,该“宪法”的主体结构一直延续到蒋介石败退台湾一隅之后。 在这个意义上,张君劢是不折不扣的“中华民国宪法之父”。

海外归心

飘零海外,归心儒学

张君劢著作

1949年3月25日,张君劢移居澳门,期间李宗仁曾邀请他出任行政院长,被他辞谢不就。同年11月5日,应印度教育部的邀请,他赴印度讲学。周恩来曾经派张经武赴印度约见他,邀请他回国。1952年他转赴美国,从此再也没有回到祖国的土地。

离开政治、飘零海外的张君劢,选择了以挖掘中国传统学术来表现他对中国的热爱。他仍然坚持相信要解决中国的问题,只有“建立一个立基于民主宪政原则的新中国”。而要做到这点,就要清理中国的文化遗产,以利于培育适于中国式宪政的国民。为此,他转向了儒学的研究。最终,他写下著名的《新儒家思想史》,成为当代新儒家当仁不让的开山之人。1958年,他又和唐君毅、牟宗三等联名发表了《中国文化与世界》的长篇宣言,宣告了儒学在经过五四以来的诋毁以后“再度活跃于现代中国的思想舞台;同时,它也反映了现代新儒学力图走向世界的努力和雄心。”

张君劢对气节和尊严身体力行。在飘零海外的近20年间,由于没有固定的工作,生活一直非常清苦,但他坚持拒绝国民党当局的资助。1961年,台湾“教育局”听说他要去德国讲学,便给他汇去一笔非常可观的美金做路费。不料,几天以后,这笔钱被如数寄返。自1949年离开大陆,一直到1969年去世,张君劢自始至终没有接受过国民党当局的一文钱。

1969年2月23日下午6时40分,这位曾放言“不因哲学忘政治,不因政治忘哲学”的笃行儒者因操劳过度,在旧金山的一所疗养院去世,享年82岁。

主要著作

《中西印哲学文集》《新儒家哲学发展史》《思想与社会序》《民族复兴之学术基础》等。

思想成果

张君劢提倡复兴儒学,于学术与政治之间均有建树,在中国政治史和文化学史方面,他都是重要人物。于儒学哲学化方向犹有不凡成果。影响中国甚巨。

重学轻习

关于儒学“重学轻习”

历史上儒学有偏重“学”而轻视“习”的倾向,曾经遭遇大儒、通儒的批评。明末颜习斋就批评朱熹说“千余年来,率天下入故纸堆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之人者,皆晦庵为之也。”张君劢先生据此议论道:“朱晦庵一人是否负此吾国文弱之大病,暂不深论。然吾国人犯此文弱与不务实不好动之病,无可疑也。……迄于清末,曾文正出入戎马之中,乃发现操作之有益于身心,而有‘习劳则神钦’之箴言。”(《儒家伦理学之复兴》,见于《民主中国》复刊号,1961年2月)孔子儒学对“行为”有特殊的偏重;对“言说”有谨慎的警惕。重践履,是儒学非常个性化的品格。

清议

关于“清议”

张君劢引黄宗羲关于东林党人“清议”的意见说:“清议者,天下之坊也(坊,谓防止也),夫子之议臧氏之窃位,议季氏之旅泰山,独非清议乎?清议息,而后有美新(美化王莽之新朝)之上言,媚阉之红本(讨好阉党之文)。故小人之恶清议,犹黄河之阻砥柱也。”清议,不仅需要洞察力,更需要勇气。它与是大夫之气节,是相通的。

伯夷叔齐

关于“伯夷叔齐”

伯夷叔齐之所行,在后世是遭遇误解的。事实上这两个人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他们与本土文化中的“气节”概念相关。

张君劢引述韩愈的意见对夷齐(伯夷叔齐常为后人联称为“夷齐”)之行给予了很高评价。他说:“韩氏《伯夷颂》一篇,尤为有关气节之文。韩氏于举世宗周之际,讶然于伯夷、叔齐之饿死首阳山,乃释其所以然之故曰:‘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又曰:‘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意谓君臣上下,乃社会维系之大防,即令周室为人民所拥戴,然不可不有耻食周粟之夷齐。且称夷齐曰:‘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可见政治上一个朝代即令成功,而一个个人仍有其是非褒贬之特权。此其言将一人人格,一人信心,一人之殉道精神,推而至于至高至远,无以复加者矣。方今国中充斥朝秦暮楚之辈,读韩氏此文者,其亦有冷水浇背之感欤。”近代以来,理解伯夷叔齐的,张君劢可能是第一人。

儒学哲学

关于“儒学哲学”

张君劢认为,儒学哲学的一个重要内容是:知识应该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否则,这样的知识就是有问题的。[1]

尽性知天

关于“尽性知天”

张君劢甚至认为“儒家之最高理想为‘尽性知天’四字,此四字见于《孟子》。实则此四字早见于《中庸》之中,所论尤为翔实。”[2]

德法相辅

关于“德法相辅”

张君劢认为现代儒学“应以德、法二者相辅而行,为今后学术发展之途径。”为什么呢?因为“国之所以为国,有各机关之关系,有政府与人民之关系,有人民与人民之关系,决不如师生之以内心休养为教,家庭之以和爱相处为事,可恃德以处理之者也。惟其然也,儒家既耻尚力、尚术、尚势之法家之托名于法,然则舍德、法之相辅,别无他途矣。”[3]张氏所论精彩,但是设计有问题,而且这个问题非常典型,它代表了误解儒学的一种思想模式。 大略可以分析如下。

1、他认为儒学应该“德法相辅”,但这“相辅”之“法”从何而来?他没有说。儒学有无自己的“儒家之法”,可以替代现行的欧陆法系?英美法系?或者说,如何拈出一套“儒家之法”来与现行的法系相“对接”?传说中有一个“中华法系”,而且文献资源很丰富,但这个东西很大程度上属于“法家”而不是“儒家”。儒家自己的“法系”何在?张君劢的方法依然是“大而化之”。现代儒学建设,如果统如此言,“高屋建瓴”,“提纲挈领”,是不济事的,必要有具体的“目”而不是“纲”,来切实地踏实地演绎,方有开辟新一轮“元亨利贞”之可能。

2、倘真的做到“德法相辅”,这个东西,还会是儒学吗?儒学题中应有之义是否就一定包括“法”在内呢?历史上不曾包括,现代儒学就要将这个东西包括进来吗?倘所包括之“法”是(譬如)《拿破仑法典》,那么,这个东西算儒学的哪个结构成分呢?怎样界定儒学的畛域所在?张君劢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思下去。他的设计还在沿习旧式思路:首先假定儒学可以无所不包;赋予儒学万能的神效(这种假定和赋予,往往是不自觉的,潜意识的,习惯性的);而后再来检点儒学,发现儒学不具备若干功能,于是来补充某种功能。这个思路等于将历史儒学想象为无限可能。而这是非常不实际的一种非理性狂想。儒学不可能是无限的。按照人间法则,儒学与各种“学术”各种“思想”各种“哲学”一样,必然是有限的。这是一个经验判断,也是一个理论判断。但是历史儒学从来没有人承认它的有限性。在赋予它无限性的同时,它同时开始呈现为种种“漏洞”。

张君劢如此讨论问题的时候,估计也在依违某个意象或图式。他说到了“学术”:德法相辅之后,是“为今后学术发展之途径”。这里将儒学限定为“学术”,就与无限性的假定和赋予有了距离。设儒学为“学术”,为“思想”,是对儒学理性有限性的肯认。儒学,就应该在“学术”苑囿中得到研究。这样,儒学就脱离了参与政治治理的方向,走在贞定之途上了。但是,儒学又何必要将“法”吞并进来呢?“法”,是“法学”之畛域,非“儒学”之畛域。历史上儒学没有“法”项,现代儒学也不一定需要这个“法”项。倘若一定要蚕食或鲸吞或融会现代“法学”,儒学也便整体改变了质的规定性,儒学将不再是儒学。现代儒学之可能,不在这里。

气节

关于“气节”

气节,为本土文化特有之思想范畴。张君劢曾著文论“气节”,辨之甚详。他认为西方也有气节之士,如苏格拉底、如布鲁诺、如康德、如克罗齐、如费希特、如马志尼、如加里波底等,但在西方哲学史、伦理学、道德学中,从无“气节”这一项目。所以他说:“其尤为吾民族精神所在者,曰气节。”张君劢理解的“气节”是一种本土文化。他认为“气节”关乎于理性、信心和殉道精神三个成分。关于理性,他说:“气节背后所假定者,为人格之尊严,为理性之辨别。吾既为人,当尽其天之所赋予我者,则知之辨理,与意之坚决尚已。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此即抱定自己正确坚定之意志,而不应受外界威力强暴名利之摇撼之谓也。”关于信心,他列举苏武和文文山之事迹后说:“或屈膝胡虏,或效忠汉室,此时只有一条路。所以选择之者,唯有本乎平日自信为道义之所在以行之,以为唯有如是,吾心乃安。”关于殉道精神,他认为,在两极端对峙之中,“苟无信心之人,彷徨瞻顾,失其所以安心立命之道,而不知所以措其手足者应何如。……处此非甲则乙,或非活即死之日,必先将自己各方面比较研究,求得一心安理得之境,置生死于度外,或以积极态度出之。”[4]张说可以概见:所谓“气节”并非诉诸于情绪之冲动,乃是理性思虑之结果。“气节”,是儒学之所倡,孔子发起端,孟子光大之。《论语》涉略“气节”者不少,《孟子》中更是多所论列。论及“中华民族之精神”,在很大程度上,说的就是“气节”之精神。但论“气节”,不可不知张君劢所论理性之背景,否则即为“愤怒青年”或“义和拳勇”或“愍不畏死”之徒之所为,已经远离“气节”之真义远甚。“愤青”不能成就“气节”。成就“气节”者,素日须有道德之涵养,理性之思虑,届时方能挺然突出。张君劢说:“自孟子‘人有所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之言观之,道德之为义曰,有所应为,有所不应为。”(同上)平日有所不为,届时方有所为;平日无所不为,届时将无所为。

“气节”,按张君劢论,“尚有其形而上学的意义在焉。孟子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文文山之言曰:‘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苏格拉底之言曰:‘死或为不梦之睡眠,或为灵魂归于另一世界。苟人能与奥菲斯神与先哲荷马谈话,其为乐如何?果其然也,请诸君许我死而已矣,死而已矣。’‘另一世界中,决不因我之与人问答而置我于死地。除更为幸福外,入于不朽之乡矣。’合中西哲人之言观之,可见存心养性之背后更有‘穷天地,亘万古’之宇宙意义在矣。”这些,都是理解“气节”重要的论述。

德治教化

关于“德治教化”

张君劢也曾著文,认为杰弗逊(以及法国)人权思想,法治思想来源于儒家。张君劢说:“……曰人群所以为治安计,乃组织政府,此政府所以为人民服务者,应守一定界限,不可使用暴力,不许人民使用暴力,而人民自身为此团体之主人翁,应以平等自由之地位,制成法律,为政府人民所共守,如是乃有治,乃有安全,乃有平等,乃有自由之可言。其说之由来,得之于《孟子·告子上》:‘《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西方人读此文者解之为世间万事万物,既有定则,而此定则出于人之禀赋,此为道德,此为理性。由是推而广之,乃有理性宗教论,乃有理性政治论,即天赋人权,乃有学术中之自然定律论,而杰弗逊留法时,知有此文,及其归也,乃著之于《独立宣言》之中。可知天赋人权,自为吾家旧物,遗留于海外二三百年之久,今可如游子还乡矣。彼西方既采儒家言以建立其民主,吾何为不可以西方民主还之于儒家乎?”[5]张氏所论,或有测度之辞,但儒学与民主、自由不相悖,应是题中应有之义。也可以看出,孔子儒学“德治教化”在有道邦国具有广泛适用性。

真理

关于“真理”

张君劢也说:“我们可以确切地假定:在这个世界里,不只是一个真理,而是有许多真理。为了生命的存在,我们认为具有知识并不是使人类幸福的唯一途径,而是知识必须合乎道德的标准。”[6]“知识必须合乎道德的标准”,就是张君劢式的表述,他应该认定这是“唯一的真理”,但同时也认识到还有更多人也在认定另外的“唯一的真理”。这就是大儒面目。

学思

关于“学思”

张君劢认为孔子更重视“学”,孟子更重视“思”。他说:“孔子认为学与思同样重要,孟子则正相反,他特别指出,心的作用是思,思比学更重要。孟子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然。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所说的‘思’,就是理论方面的‘判断’和伦理放面的‘评价’。”[7]实际看来,“学”与“思”比较,孔子可能更看重“学”。

敬天爱人

关于“敬天爱人”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儒张君劢赴日本讲学,在日本学者安冈先生家中看到“敬天爱人”四个字,深表赞赏。张君劢认为儒家哲学精神贡献于世界有三点足资重视:一为“知德合一”,也即知识与道德的合一,“知识应该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上面”;一为“道并行而不悖”,也即多元并包,兼收并蓄之主张;三为“不但有形而下学的世界,并且还有形而上学的世界”,“敬天就是形而上的世界。把世界限定到形而下,或者只拿出通用于形而下世界的法则,来压倒形而上的世界,这些都是错误。形而下世界和形而上世界相合为一,这才算是真正的世界。这就是真正的人生。”[8]张君劢所论略嫌粗疏,但论及“贡献于世界”的三个要点,却有积极意义;拈出“敬天爱人”四字来说形上、形下世界,也有意思,值得玩味。

“敬天爱人”四字所蕴含之道与《论语·尧曰》“敏则有功,公则悦”,有相通处。《尧曰》所论之“悦”,主体有二:一为“民”,一为“天”。《尧曰》的主旨是:天下之道在“公”,唯“公”可以使民“悦”,使天“悦”。这也正是“敬天爱民”之义。“畏天”之道大矣哉。

与时偕进

关于“与时偕进”

与时偕进,乃儒学题中应有之义。儒学一方面要扼守,另一方面要变化,要日新;在扼守基本精神(或按崔根德的说法:坚持大经大法)的条件下,求变,是现代儒学的重要使命。昔日朱熹与陆九渊互为答辩,陆九渊批评周敦颐之《太极图说》,朱熹对陆九渊说:“文王演《易》,自乾元以下,皆未尝言太极也,而孔子言之;孔子赞《易》,自太极以下,未尝言无极也,而周子言之。……则知不言者不为少,而言之者不为多矣。”张君劢据此发挥道:“此言乎后起者不必因袭前人,贵乎自创。陆子静有‘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之言,谓人类心思之所届,非古人传统所能拘束。朱子改古本《大学》为之补传,亦出于同一精神之启发。司马温公之《疑孟》,欧阳修之《易童子问》,可作同类并观一例。此与欧洲文艺复兴后之排斥亚里斯多德氏,主张各人对于《圣经》有自由解释权,其相同一也。”

人生评价

《张君劢传》

就学术一方面而言,他创办过政治大学、学海书院和民族文化书院,当过北京大学和燕京大学教授,是1923年“人生观论战”的挑起者和后来《文化宣言》的发起人,与丁文江、陈独秀和胡适打过笔墨官司,并先后有《人生观》《民族复兴之学术基础》《中华民国民主宪法十讲》《社会主义思想运动概论》《中国专制君主制之评议》《主国之道》《明日之中国文化》《新儒家思想史》等论著发表和出版,被公认是现代新儒家的重镇。[9]他既是中国民主同盟的创建人之一,长期担任民盟中央常委,又违背民主同盟的政治原则,率民社党参加国民党单方面召开的国大和政府,被民主同盟令其退盟。

他既热情地宣传介绍过十月革命,又对十月革命进行过肆意攻击,一生以反对中国走俄国人的道路为鹄的。

他从小进的是新式学堂,留学过日本和德国,却拥有秀才和翰林的功名;他掌握和精通三门外语,用德文和英文写有著作,却拒绝使用白话文,他发表和出版的中文论著都用的是文言文。

他提倡过妇女解放,抨击过封建大家庭对妇女的压迫,然而1922年他却顽固地不许他妹妹张幼仪在与徐志摩离婚后改嫁,而他自己则毫不犹豫地与一字不识的发妻离了婚,重新娶了一位知识女性……

张君劢一生“徘徊于学术与政治之间”,但他在政治与学术这两个领域里都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他反对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却不断发展壮大,从胜利走向胜利,并于1949年领导中国人民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他不满于国民党的一党独裁,国民党的一党独裁却依然如故,而且是变本加厉;他反对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却成了新中国的指导思想;他提倡复兴儒学,直到他1969年逝世……他的主张在中国始终没有真正实行过。

张君劢虽然不是一个成功者,这并不意味着他在近现代中国政治史和文化学术史上的地位不重要。实际上,在这两个领域里的许多方面,他都产生过有形或无形的影响。

家族成员

张君劢,[10]徐志摩的第一任夫人张幼仪是其妹妹,前中国银行董事长张公权是其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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