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可可西里的“网红”狼?

旅行   2025-01-13 08:09   四川  




编辑说:
刷到可可西里“网红”狼去世的消息后,挺震惊的,然后就陷入了作为编辑的焦虑中,因为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在这件事中,好像每一方都是善良的,那到底是谁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我不想写一篇空洞的“原创”,叫做“不要投喂野生动物”,所以第一时间想到了朋友圈内容除了户外就是小动物的兽医 Emma。认识她是因为多年前她在素食星球写了一篇《在藏区的100多个日夜里,我看到了美好,也看到了丑陋》,讲述了她以维儿巴(志愿者)的身份加入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期间和黑颈鹤仙女、冰川监测、动物保护的种种故事,很神奇,此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原来这一生还可以做这样的事情。

距离她写素食星球那篇文章已经过去近七年了,从兽医专业的学生到兽医从业者,我很好奇,作为一位经过专业训练要和野生动物产生联系的人,她会如何看待人与野生动物的关系,又会有哪些建议想要分享给大家?

供图:秦超平

初次刷到在青海可可西里的 109 国道边有狼被长期投喂的消息时,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是滋味。

据传,投喂始于 2023 年 10 月,从蜂拥而至的网友所拍摄的视频及照片中可以看到,“网红狼”从瘦骨嶙峋逐渐变为膘肥体壮,还会在路中间拦车乞食,似乎对人类和车辆都丧失了戒心。一年间,在路边等待投喂的狼从最初的一只增加到了至少四五只,最多时有 12 只。

然而,2024 年 12 月 24 日,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发布通告称,有一只狼在国道上被大货车不慎压死,给持续一年多的“网红狼”话题添上了一笔悲剧。

图源:网络

在官方公告中有这样一句话:“野生动物是人类的朋友”,随后是惯常的对要保护野生动物、不要投喂的呼吁。如果朋友之间离得太近便酿成了车祸,我们应该怎么和野生动物相处呢?

人与动物的纽带

我的工作是野生动物兽医,每天要接触生病或受伤的野生动物,治好后再放归他们本来的栖息地。

记得刚考进兽医学院的第一年,在一节关于专业身份的课上,老师说:“我们的工作是维系人与动物的纽带(human-animal bond)。”听到这个词,我的内心突然升起一股崇敬之感,觉得这份工作很有意义。因为从小喜爱动物,我一心一意只报了兽医这个专业,那时我觉得浑身有劲,大有可为。

工作几年后,我还是没有想清楚,人与野生动物应该是什么关系。多年前让我感动的“人与动物的纽带”,放在饲主与伴侣动物、农场员工与牲畜,甚至科研人员与实验动物的身份下都很明确:被饲养的动物依赖人为他们提供良好的生存条件,而人也得益于动物所提供的精神寄托、经济来源或研究数据。

人和野生动物之间可以有这样的纽带吗?抛开动物园或水族馆的圈养野生动物不谈,在自然界中不被人类所制约的状态似乎正是对“野生”的一种定义。

在野生动物医院的日常工作中,我们与野生“病患”的接触采取少而精的原则,为了减少他们因惧怕人类产生的应激反应,同时也避免他们过于习惯人类。不像宠物医院的同行可以把麻醉苏醒中的小动物抱在怀里,一边看护一边在电脑前写病历,不管我们的病患多么可爱,也只能在他们被完全麻醉后检查身体时趁机撸一撸。动物的笼舍门平时用毛巾半掩着,只有需要喂食、喂药时才会打开,快速操作完便不再打扰,没有必要的话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某个可可爱爱的病患

去年拜访台东一家野生动物医院,听到照养科的廖科长坦诚地说:“相比动物园的饲养员,我们不会和动物去做情感联结,或让他们熟悉、亲近我们。同事开玩笑说我们这边动物越凶越好。对从小照顾到大的幼兽,野放时可能有同事会舍不得,但我不会。做这份工作要有心理准备,知道动物要野放的话,对后续发生的事情过度投入会有负担。可能我比较理性、耐伤害吧。”我深有同感。

在刚开始这份工作的磨合期,我有过几次惊讶的发现。首先是,我的同事居然会“投喂”医院附近的野生动物——新西兰常见的红嘴鸥,不过喂的是医院病号没吃完的三文鱼或碎牛肉,相比这些机会主义者在城市里捡垃圾、偷薯条确实有营养多了。另一次,住在室外康复笼舍的病患的食物连续几天被从外面钻进来的乌鸫偷走,在我兴致勃勃地把洞堵住后,却被老板骂了:“她在喂小孩!”明明乌鸫是外来物种,不属于我们机构的保护范围,但我的同事们心照不宣地把她当作“自己人”。

是她们对野生动物太拟人化了吗?还是我“物种歧视”了呢?同事还能乐此不疲地道出办公室外的鸟的故事,他们冬天会到窗边享受我们提供的糖水:图伊鸟夫妇、钟吸蜜鸟夫妇、绣眼家族和麻雀家族,都有名有姓,如果有“新人物”出场会惊喜好几天。几个月后,乌鸫妈妈因为痘病毒感染无法进食,她被安乐死后,我们还在花园里办了葬礼,我为曾经试图堵住她养家糊口的捷径而有点尴尬。

经常被投喂的红嘴鸥“皮特”则是我们所有人的团宠,就连不那么善于将动物拟人化的我都很喜欢观察他。三年前,皮特还是个青少年时,就跟着他爸爸来偶尔偷一点医院病患的“残羹剩饭”,之后他便经常来,并把医院后院的康复泳池区当作自己的地盘。一年前的繁殖季,他带来一只更娇小的同伴“皮特夏”。一个月前,我们发现他左脚痛得不愿着地,把他抓起来检查、喂止痛药后关在康复区休养。他一上午都在想办法出去,下午老板突然说:“恐怕我们得把皮特放了…”我望向窗外,原来他的家属来探病了,包括一只不依不饶在“哔哔”叫着向父母乞食的雏鸟,和皮特小时候一模一样!

也许是因为在工作中,我们要避免和接受治疗的动物产生联结,才会格外珍视医院外围的动物们在健康的状态下主动接近我们吧。对皮特一家的长期到访,同事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在做红嘴鸥的生命周期研究。我们向皮特递出了一碟碎鱼肉,而他选择接受,这条暂时的纽带就这样形成了。“暂时”是因为,等繁殖季过去后,皮特和其他红嘴鸥都会离开一段时间,大概是不再需要额外的食物来喂小孩吧。

红嘴鸥皮特

看到具体的动物

虽然官方没有确认被货车撞死的是否为最受关注的“网红狼初代目”,但因为有可能就是ta,这只狼的死才会引起超过普通路杀事件的讨论。

过去七年,我们的医院接诊了近5000个野生动物病患,绝大部分仅以数字编号,但也有一些动物被同事起了昵称。回想起来,我确实会以不同的眼光去看待那些有名字的动物,他们的故事也更加清晰。

在野生动物保护机构猫盟的一期自我介绍的播客上,创始人“大猫”说了一句大实话:“做保护,最终还是要落到个体上。”他曾经在上班路上经常观察几只普通鵟,后来他们栖息的那片林子被清理了,他们就没了。虽然普通鵟不是濒危物种,但他们是一个在都市生活的人身边具体的、可关心的动物。

回想促使我决定选择野生动物兽医这个职业的一些或大或小的关键时刻,其中有一本书叫作《成为家中一员的麻雀小珠》,作者是居于日本北海道的“森林兽医”竹田津实。一只濒死的麻雀雏鸟被带到兽医门前,在竹田津夫妇的照料下健康地活了下来,却以为自己是人,在这家赖着不走,偷其他动物的毛筑巢,还爱上了兽医的夫人,惹出了一堆趣事。

那时我还不太清楚“印痕”(imprinting,使幼体学会辨认母亲)这个概念,也不了解专业野生动物救助如何以放归为首要目的,只是非常向往兽医和动物如此亲近的日常。而希望和动物亲近,也许是刻在我们基因中的属性。

哈佛大学的自然学家爱德华·威尔逊提出“亲生命”(biophilia)假说,主张人类有想要接近自然与其他生命的本能。这是一种即使没有任何物质好处(例如拍到网红狼带来的流量),也会促使许多人想要与动物接触的纯粹的好奇心。

上周我在山里徒步,路过一个溪谷停下休息时,有一只年轻的雀鸲鹟从右边的树干上侧头瞄向我,在我面前飞着打了个转,又停在了左边的一棵小树苗上。我试着举起登山杖伸向前方,没想到她立马飞了过来。登山杖的中部滑溜溜的,她一边扑扇翅膀试着站稳一些,一边抬头近距离打量我。可能对于那些不需要对人保持高度戒心的动物而言,这种不带索求的好奇心也是双向的。

决定落在登山杖上的雀鸲鹟
投喂后试图亲近红嘴鸥的小女孩
手里还抱着一只玩具熊
喜欢动物对她应该是与生俱来的

尊重的距离

藏族朋友曾提到,当地人和野生动物之间的距离,和外来的人是不一样的。有一位朋友边给我看他在草原上拍到的照片边感叹,藏狐离他很近也不会跑,但看到远处有汉族朋友过来就马上躲起来了。前两年上映的电影《雪豹和她的朋友们》的片尾,藏族小姑娘在摆弄相机时,藏狐一家也是近在咫尺。

图源:影视剧照
藏狐 摄影:查索·普哇杰

几年前我在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做志愿者,采访“黑颈鹤仙女”保护小组时,一位牧区女性腼腆地说:
“说不上是保护,只是帮助黑颈鹤啦。我小的时候,黑颈鹤离人非常非常近,我都看得清楚他们的眼睛是什么颜色。那时候我们都熟悉黑颈鹤,黑颈鹤也不怕人,是非常自然的关系。后来这里有了游客和挖药材的外地人,他们觉得黑颈鹤是‘好奇怪的鸟’,或者听说黑颈鹤是比较有名气的、珍贵的动物,就想要追他们、给他们拍照,觉得‘我来年保玉则拍到了黑颈鹤’是比较厉害的事。慢慢的,黑颈鹤就不敢再离人很近了。我现在也想给黑颈鹤拍照,但他们会飞走的。”

有一次,我们在草原上吃完午饭,“鸟喇嘛”堪布扎西桑俄从行囊里揪下一块糌粑,搓成几个小球,摆在我们刚刚坐过的地上。他说这是留给渡鸦、地山雀、喜鹊、蚂蚁这些我们能看见的动物,还有六道轮回里我们看不见的生命的。

我追问下去,堪布说:藏族人从很久以前就在“投喂”渡鸦,主要用糌粑和肉,过去人们不吃米和面,所以渡鸦也不吃,除非里面有酥油才吃。渡鸦和牧人的关系很密切,小鸟要离巢的时候,他们会带着小鸟到牧民的帐篷周围遛一圈才离开。

他继续讲,藏族人死后会天葬,如果这个人吃得太素,或者生前长期患病、身形削弱,高山兀鹫是吃不饱的,那么就会在天葬台上多放些牦牛肉,如果放糌粑就必须加一些奶酪,免得糌粑粘在兀鹫的嘴里无法下咽。这让我想起释迦摩尼佛的前世曾经舍身饲虎的故事,把人的肉身献给其他生命,这算一种极致的投喂吧。

堪布扎西桑俄在年保玉则神山下

藏文化中“生命平等”的价值观,与对轮回的信仰密不可分:我们这辈子是人,但也许上辈子、下辈子会是一个青蛙、一只蚂蚱。所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虫子,也不可以理所当然地去伤害它。

在年保玉则,我渐渐学会:放在太阳下晒的水要盖上木板,否则飞虫有可能掉进去;帐篷木桩的洞要用土填上,免得青蛙不小心掉进去爬不出来;茶杯里的热水要往空中洒,这样落到地上就凉了,不会烫到我们看不见的小生命。


在这位老妇人眼里,这只红嘴山鸦是过世女儿的转世
供图: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提供

我和堪布说,在新西兰很多场所是禁止投喂野生动物的,人们普遍认为投喂会给动物带来伤害,包括吸引动物到游客多的地方而被车撞,喂了不恰当的食物导致肠胃不适或中毒,在城市周边繁殖的野生鹦鹉用不健康的食物饲喂小鸟,还会导致小鸟患代谢性骨病。

在和堪布的对话中,我发现,原来文化的不同反映在人与世界相处的方方面面,当然包括人如何看待与野生动物的关系。源自西方的自然保护伦理经历过几轮范式的转变,很长时间都将人与荒野、自然分隔开,因此本能地要避免影响动物“野生”的状态。而受苯教、佛教影响的藏文化重视“万物有灵”和“因果”,人和动物、神、鬼都处在有情众生的轮回中。

文化是抽象的东西,我们如何与具体的人或动物相处,决定权仍在自己。

在四川龙桥黑熊救护中心的一百多头亚洲黑熊,曾经被非法圈养在单调、狭窄的笼子中,有的长达十余年,被救助后可以在这里安度晚年。救护中心尤其强调“尊重”:尊重每头熊的个性、反应和身体需求,并开展科普宣教,让公众有机会去了解、尊重他们生活的自然环境。“尊重”需要看到对方的需求,而不是只关注自己的需求,我想这在任何关系中都适用。

挂在我卧室墙上的老熊Bonnie的爪印
黑熊墓园
充满环境与食物丰容的黑熊园区

每次回国,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去看望这些熊,原本在毕业前还安排了3 周时间在黑熊兽医院实习,可惜因为新冠疫情而不得不取消了行程。

有一次,我跟着创始人谢罗便臣女士来到熊午休的笼舍前,里面有高低层的吊床,还有成堆的落叶可以翻捡。有一头熊走到门前,把鼻子挤到栏杆之间,像是在做鬼脸,ta 大概预料到我们会带来一桶专门给熊准备的营养饼干。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头熊浓黑色的脸庞,惊讶于 ta 的舌头从我指间卷走食物的轻柔。一块块饼干递过去,我可能出了神,动作慢了一拍,马上就收到了谢罗便臣轻声但严厉的提醒:手不要停下来,不然 ta 会着急,有可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从来不要低估他们。

我才发现,因为太感动于这次零距离接触的体验,我的关注点已经从眼前的熊飘忽到了自我:我不够“在场”,也就没有尊重和 ta 共处同一时空的机会,这不仅危险,也不是和野生动物相处时应有的姿态。

商场内禁止喂鸟的告示牌
在“禁止”的字眼被贴上了鸟的画

最后,是否要禁止投喂野生动物呢?为了避免如车祸等可以预见的伤害再次发生,投喂一定要禁止,国道上也已经立了这样的告示牌。但禁止的事情不代表就没有人做。需要明令禁止一件事,反而说明可能有很多人愿意这么做。

我想,人类对野生动物的投喂(或驯化)已经发生了千万年。只要人类和野生动物还共享一个空间和时间,也难免会继续发生下去。如果我们选择去投喂,或做出任何试图产生纽带的行为,就应该像小王子对待他驯服的狐狸、照顾的玫瑰一样负责。

现实世界没有童话那么浪漫,但我们每一个人还是可以选择如何去对待身边的人和动物,选择善良和尊重并不需要付出太多的代价。我们不一定能预见现在的行动会产生什么样的涟漪,但我相信藏族朋友们说的“发心最重要”,那是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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