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6月,远家草坪的歪脖子树,刚刚收起落花,枝条斜向舒展开来,有风吹过,宛如在欢快地邀迎。
作家库索从日本来到蒲江,参与明月村文学艺术驻留项目,在宁静而安详的村落中,缘溪而行,访遇新老村民,在远书房与扎根乡村的青年,畅谈未来生活的可能性。
今年库索出版了新书《离岛》,她历时三年,独自走访日本偏僻的数个小岛,以人类学的田野视角,记录下生活在乡村离岛年轻人的真实困境和思考。在驻留期间,她看到这里的新村民,满怀热忱建立理想生活,跟书中写到的隐岐何其相似。
库索鼓起勇气爬上了歪脖子树,忍不住感叹:“我从6岁之后就没有爬过树了,这种感觉真好,就像鸟一样,被树完全包裹进去。来到明月村就有这样的感受,屏蔽掉了城市的喧嚣,身体的感受器官自然地打开了,早上是被鸟叫声和日光唤醒的。”
虽然游走过日本许多乡村和海岛,但明月村的田园风景让她处处觉得惊喜,鹤立民居的水塔、挂满青果的核桃树、阳光穿过松林照耀在湖面上、以及在茶园里默默耕作的茶农......在这里,时间慢了半拍,身体变得更加轻盈和敏锐。
库索为了更好地融入村里,穿上美穗送她的那条蒙佩,这是日本农民的劳作裤,在日本离岛上的走访,似乎延伸到了明月村。她在松间茶田小道里散步,被缓丘上茂密但雅致的植被所沉迷,马尾松站得很高,姿态俊美,下层是竹林果树,再下面是茶园及花草,层次分明,阳光洒遍各处。她在日本学过多年花道,看到明月村的植物后,希望以后在这里举办花道分享课程。
多年的旅行访游,以及媒体人的职业状态,她始终保持着探索欲,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放空过了,去伴随树木和云朵发呆,全然融入到当下。她在房间透过落地窗,长时间看着茶园里,一个农民松土的过程,置身于自然中,变得异常专注,她想到生活的本质或许就是勤恳地耕好眼前的土地,而我们在现代化生活中,往往做一件事时会产生很多联想,也就有了诸多焦虑。
去明月村、朝阳湖走访时,自然界的声音都在向她涌来,风吹树叶的声音、鸟叫声、远处的鸡叫犬吠也听得清楚。库索阐述道,“这种声音会唤醒在城市里失去的生物性技能,比如听觉,触觉等等,自然是永远会治愈人的东西,当我们遇到所有问题都无解的时候,也许自然,自然界里面和人类生命,和生物生命完全不同的那些东西,它其实会给你一些启示,会给你一些抚慰。”
在与自然同步的乡村生活中,“很多内心深处的想法跑了出来,并且得到了好好的思考,这是一种奢侈的自然疗愈。明月村有一种让人安静下来,专心做事的力量。”
库索在来明月村之前,就充满了期待,她知道这里跟去过的日本离岛一样,也有一群在践行乡村生活的人,同时也想看看这些人为什么来到这里,在建造什么样的生活。她带着许多问题,以及对乡村的思考和关怀,来到新村民的家里或工作室,最终这些问题都有了答案。
远家往东,凉山渠边上,有一家驻色草木染工坊。染房里,放着两个2米长的蓝色染缸,里面的蓝草植物染料,是主理人建哥从贵州引回的。库索的家乡就来自贵州,听到家乡的“蓝宝宝”来到这里,满心欣喜。她跟建哥聊天,了解到他是明月村草木染复兴计划发起人之一,希望从草木染开始,让生活和世界越来越美好的想法,很是佩服。
艺术文学驻留,期望驻留者在亲身的创作实践中,关注自然环境、社区和人文的关系,带来更多新鲜的视角。新村民为什么来到这里,以什么样的方式创造理想中的生活,跟老村民如何相处,是库索首先想要弄明白的。
除了明月村,她还去了附近的蒲江田园生态商务区、朝阳湖、尖峰村走访。在朝阳湖山中,明月远家主理人喜哥带她去拜访了一位隐士,成为这次驻留最为独特的体验。步入隐秘的山路,跨过一条山涧小溪,才寻得通往的路,扑面而来的是植物和水的气息。从门前长满青苔的石踏可知,少有人来此。
库索抱来一个西瓜,跟隐士在天井里喝茶聊天、吃西瓜,听着隐士原创的自然音乐。“木门,泥墙、旧瓦,符合人们对隐士的想象”,库索后来在访谈中说到,”就像是仙人,跟自然生活在一起,用最低的物欲要求,最朴素的生活,实践了他的艺术创作,他的音乐创作。”
隐士多年前从北京来此,创作自然音乐,也在附近学校教学生体操。某一刻,库索仰头看到屋檐,感受到有不同的植物涌进来,像画一样,音乐和自然如此和谐,她似乎明白了隐士为什么来到这里。
6月6日晚上,夜色将沉时,远书房聚拢了一群热爱乡村的年轻人,讨论如何建造理想的生活。库索围绕《离岛》,分享她观察到日本年轻人,从城市移住到小岛上的故事,以及面临的困境。
这段深入观察和探究日本离岛上人们的经验,对同样在乡村进行探索和实践的人来说,有许多同样的感受和困境,也有了很多交流。在这个晚上,“聊起了一些在城市的书店里绝对不会探讨的话题,见到了一些在城市的书店里绝对不会遇到的读者,感觉是书里的人们和眼前的人们惺惺相惜地相遇了。”
在库索谈到日本离岛上的年轻人,有来自城市,也有来自美国、加拿大、德国等等,在小岛上,创造了一种“他们认为是正确”的生活。这天晚上,有艺术家、来自各地的年轻人、返乡青年,从明月村或附近村落中,来到这里,交流乡村践行的想法和憧憬,以及遇到的问题。聊至深夜,气氛变得放松,我们拿出了米酒和啤酒,招待舍不得离去的人。
“此地和彼地虽然有诸多差异,目的和结果也必然不同,但无论在哪里都有年轻的人们在探索和实践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活方式。我挺羡慕他们。”库索感动于这些扎实追寻生活的人们。
这种交流,让她“想起了十年前住在青年旅馆的那些日子,那些激烈的关于世界的探讨。”那时,她刚到日本城市生活不久,面对未来的不确定,许多人在追寻主流之外的生活方式。
“日本可能比中国更早地遇到乡村的问题,乡村的空心化,少子化,高龄化等等,可能比中国更开始探索这些事情,他们的经验和困难,走过的弯路,会有一些借鉴的意义,参考的价值。志同道合的人,在不同的地方,进行着这样的实践,期待未来这样的实践者直接进行面对面地交流。”我们期待着,未来某一天,明月村跟隐岐能够开展一些交流活动。
对于大家积极地想要做一些事情,实现想要建造的生活,库索也提醒,“中国的很多东西很快,大家都很着急,在乡村也是,急于获取一些成功的模板,去钻研商业模式,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大环境是这样。但要作为个体要思考如何扎根于乡村,个体本身的意义是什么?而不是说去乡村找一个工作。个体如何花漫长的时间,跟这片土地发生关系。如果要看见成果,其实是一个更缓慢的事情。未来我也能在明月村看到一部分这样的人,十年后再来到这里,也许看到一些人扎根于此,摸索到一些人没有摸索到的东西。看到结果,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也许看到他们(日本离岛上的移住者),大家会有耐心去做这样的事情,我觉得是特别开心的。”
“在城市里,我遇见很多飘在空中的人,而在离岛上,我遇见很多扎根土地的人。”这是库索写在书中的一段话,在驻留最后一天,我们在访谈中,她在很多时候也表达过同样的想法。
30岁那年,库索从《新周刊》主笔的位置辞职,去了日本。在高速发展的东京,是年轻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乡,人人都渴望随时能开出一份大奖。随着城市经济下滑,人口爆炸,资源不足、生活成本居高不下,内卷严重等等,许多人开始了逃离。
库索对在偏僻之地生活的人怀有强烈兴趣,不仅是出于对乡村实践的关注,还独自走访,跟当地的人们同吃同住,去考察和获解时,对“这些具有创造性和国际视野、想要建设理想生活的人们”,对乡村的未来充满期待。
从离岛,到明月村,大家都在建造理想的生活。“来到明月村这些天,接触到的新村民,跟我在日本遇到的移住者挺相似的,大家都在重新对自己已有的生活,进行一种反思。开始考虑,不是‘我’去适应一个城市的土壤,而是在思考‘我’是不是要寻找适合自己的土壤。”
库索并不拒绝人们对乡村有乌托邦乐园的想象,对生活的想象是重要的。在今天中国,尤其需要对另一种生活的想象,甚至是实践。
“不能让人打消浪漫的念头,有的人来到乡村开始认识现实,一部分的人不能接受现实,有一些人觉得这个现实反而有趣,有去想去挑战的心情。城市里的人肯定是对乡村,有一些幻觉和想象的,跟我在日本遇到的案例也一样,有一大半的人最后又返回城市,但是肯定有小部分的人扎根下来,意识到他(她)的体质跟这片土地,这里的生活更合拍,愿意去做那样的尝试。”
她观察到扎根在这里的新村民,努力追寻生活的可能性。
“有一股年轻的力量来到这里,他们不是躺平或逃避城市生活的挤压,反而是他们觉得在明月村这个地方,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跟明月村这片土地有一些契合。大家不是个体独立的,而是各自出于需要,建立互助式社群。我强烈地感觉到,在明月村这个地方,未来会有一种更新型的模式,大家会找到一种自己的方式来继续下去。”
明月村的驻留,更加坚定库索的想法,乡村生活,将会成为未来的一个方向。
“从城市到乡村去的人们,大家是在反思所谓主流的生活,个体是不被接受的,也没有感受到其中的意义,就会去找到个体接受的生活,哪怕这种生活在主流价值观里,认为是无意义的,或者认为创造的价值很少,但是对于个体生命而言,是有意义的事情。我觉得乡村是应该给人提供一个这样的空间,而不是说未来有多大的发展空间,能赚多少钱,在农村也可以成为精英,我觉得这可能是更加乌托邦的一种想法。但是很多人去到乡村之后,是不是能找到他认为生命的意义,并且按照现在世界的大趋势,乡村肯定会越来越好的,虽然不会好到城市那样,有那么多的机会。乡村是一个容器,提供给人们更多选择选择的可能性,更多生活方式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不像城市那样,提供一种,这种地方没有人试图那样生活过,我去这么生活,用我的一生去做这样的尝试。”
在明月村的最后一天,库索给远咖啡的一款新品取了名字“明月落日时”,她在朋友圈写下:“我是说,当你的心找到宇宙,明月经过黑夜,便成了落日”。
在明月远家,我们结束访谈后,她走到歪脖子树,下定决心爬了上去。她兴奋地说,“你在下面不会意识到,这个树叶的生命形态”。这种感觉就像“鸟儿飞回巢中”。
策划:明月村文学艺术驻留项目组
视频拍摄、剪辑:张昊
摄影:凉笑 部分照片由嘉宾提供
采访:南北
撰文、编辑: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