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 || 刘敏卓《三水云烟》第十四章 女神

旅行   2025-01-06 17:00   陕西  


第十四章  女神

  

处决许才升、吕佑乾等七人的那天,三水游击队埋伏在邻县九里坡,准备袭击囚车,营救被捕人员。


九里坡是一条有九个弯道的盘山道路,道路一侧是重叠的山峦, 森林茂密,利于埋伏,一侧是悬崖峭壁,深不见底,下面是水流湍急的泾河。唐云涛参加了这次营救行动,他掮着一杆步枪,跟随程百印、 吕振邦等二十几个兄弟,钻进了一条拐沟的山林当中,焦急地等待着押解许才升等人的囚车过来。


可谁也没有料到,这次营救计划走漏了消息。三水县党部随即改变原先的决定,不等囚车到达九里坡,在张洪镇就地处决犯人,并调动邻县保安团,欲将埋伏在九里坡的三水游击队一网打尽。


时间像停滞了似的,让人心神不宁。突然有枪声从张洪镇方向传来,程百印吩咐埋伏在他身边的唐云涛:"你去打探一下消息!"


唐云涛背起枪沿着林间小路向张洪镇方向急急跑去。他刚一跑出树林,就发现道路上涌来一队人马,黑压压的像一片乌云,向游击队埋伏的地点漫了过来,足有一二百人,从服装上判断应该是保安队,唐云涛惊骇得不知道该向前跑还是该向后退。就在这时候,保安队有人发现了他,朝他指指点点。他急中生智,得把敌人引开,便不顾一切向前跑去,并且边跑边放枪,保安队的人听见枪声,立即向唐云涛这边追赶过来,一阵乱枪响过,一颗子弹从他的大腿根钻了进去,唐云涛一头载倒在地,忍着疼痛,向路边一滚,掉下了几丈深的悬崖,先落在半崖一棵树枝上,树枝立即被折断,人和树枝同时落下深涧,就不省人事了。保安队的人追上来,找不见人影,朝河里放了几枪,掉头向树林里包抄过去。


听到枪声,埋伏在九里坡树林里的队伍知道他们已经暴露,程百印一声令下:"撤!"三水游击队立即向百子沟方向撤离。保安队赶过来时,只看到树林里有人埋伏过的痕迹,连三水游击队的人影也没有找到。


第二天午后,吴大伯去山里采药,发现了躺在悬崖下草丛中的唐云涛,他用手试试鼻息,人还活着,立即弄了些水让他喝了,唐云涛慢慢苏醒过来,精通医术的吴大伯知道这是失血过多,身体并无大碍,便把他背回家中救治。


吴大伯让老伴和女儿为他打下手,为唐云涛做手术,取出了大腿根的子弹,敷上药,扎上绷带,说没有多少危险了。


这里是真正的穷乡僻壤,便于掩护和隐藏。吴家给唐云涛好吃好喝,却不问他的来路去处。习惯了东奔西跑的唐云涛,猛然来到这个安静偏僻的小山村,显然有些不适应。不几天,唐云涛已经恢复了体力,可以拄着棍子下床走动了,吴大伯老两口看着这个青年浓眉大眼,英俊洒脱,一副成熟的体魄,穿上被女儿吴秀兰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平平整整的中山装,心里便生出几份爱怜。大妈本来就是个菩萨心肠,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无微不至,知冷知热,小心侍候着。


老两口身边的姑娘吴秀兰十五岁,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洁白的皮肤,衬着双乌黑晶莹,笑盈盈的眼睛,两弯月牙似的眉毛,满头黑发乌黑发亮,在颈后梳成一条大辫子,一直垂过了腰,那身单 薄的衣衫难以掩盖青春期少女发育趋于丰满的体型。吴秀兰初见唐云涛有些矜持,显得怯生生的,但自从唐云涛来到她家后,她从头到脚,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利利落落的。


唐云涛的伤口隔一两天就得换一次药。吴大叔经常外出,就让老伴和女儿给云涛换药,有时吴大妈忙不过来,就让吴秀兰去给云涛换药。唐云涛说自己可以换药,只让吴秀兰给他烧一盆盐开水,洗伤 口用。换药对于吴秀兰来说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可这唐云涛伤的不是地方,一想到为一个男人擦洗下身,吴秀兰的脸红了,口里应承着,脚底下却不动。她怕羞,有些不情愿。


母亲见支使不动吴秀兰,就准备给唐云涛烧水化盐换药。吴秀兰见母亲动手,心里有些不落忍,便从母亲手里接过水盆,说:"还是我来吧。"


母亲说:"权当是你哥哥,怕什么羞!"


唐云涛极难为情地退下裤子,让吴秀兰给他洗伤口换药。他的伤口虽说已经结痂,可仍然有血水脓水从里面沁出来,沾在外面裹着的纱布上,换药的时候,得先用盐水将纱布浸湿,揭下来,用在开水里煮过的剪刀将纱布一点点地剪掉,然后消过毒之后再涂上药,裹上纱布。唐云涛虽然逞强,其实换药这事他自己弄不了。


有了第一次,下来就自然多了。此后,隔三过五,不等父母督催,吴秀兰总是准时给唐云涛换药。唐云涛的伤势一天天好起来,饭量也增加了。吴大伯两口见了,自然也十分高兴。


吴秀兰放下了自己的矜持,变得勤快热情,她拿出一张纸,注视一眼唐云涛,经过那双灵巧的手,用剪子旋转几下,唐云涛的样儿就跃然而出,惹得唐云涛很开心地笑着。在乡下,做饭时蔬菜是很少的,吴秀兰就去田野里挑荠荠菜、掐苜蓿、挖小蒜,做成擦锅菜,变着样儿给唐云涛做好吃的。擦锅菜是村里人用来调汤拌面的调料,在巴掌大的铁勺里滴上几滴过年时存的猪油,放进切好的蔬菜末扒拉几下,仙肉一样的擦锅菜就做成了。这擦锅菜闻着香,吃着更香,管什么饭,只要夹上一星半点擦锅菜,别的菜有没有都不重要了。


唐云涛则教吴秀兰认字,算术,他照着吴秀兰的神情画了一幅肖像素描,当唐云涛停下手中的铅笔时,吴秀兰看到的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美女。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如一潭无底的清泉潺潺而动,两片嘴唇 薄薄的嫩嫩的鼓鼓的薄荷般清润。她平时忽略了自己的漂亮,是从唐云涛给她的画像上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美,她细心地把那幅肖像画收了藏起来。


山村的日子是单调而寂寞的,而这一对年轻人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吴秀兰很崇拜眼前这个男人,而唐云涛也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这个姑娘。在一个多月的厮磨中,他们已经有些难分难舍,吴秀兰这时盼望唐云涛的伤好得慢一些,再慢一些,生怕他伤好后离开吴家。


唐云涛见吴大伯一家人古道热肠,纯朴厚道,把自己当亲人一样对待,便把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受伤的经过告诉了吴大伯。


吴大伯便给唐云涛的父亲唐彝瑞捎了话,让他来接儿子,他的腿伤还没有痊愈。唐彝瑞得知儿子受伤,一刻不停地赶到了吴大伯家。他和吴大伯并不生疏,这吴大伯还曾经给他的妻子燕芝卿看过病,一番交谈之后,才知道两家还是远房亲戚。


给唐彝瑞赶车的车夫赶紧从马车上搬下几袋粮食和一包银元。这时的粮食比什么都金贵,二人推来让去几番后,吴大伯便收下了。


唐云涛和吴秀兰恋恋不舍,依依惜别,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唐彝瑞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早就看出苗头了。二人眉目传情,岂能逃过他的法眼。


唐彝瑞仔细端详眼前的姑娘,她的确长得很美,身材刚刚长开,秀秀气气的,脸盘儿白净,眉眼儿周正。这会儿见云涛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眼里似乎含着不易觉察的泪花,显得水灵灵的。一件素花上衣,一条青布长裤,白袜,布鞋,显得齐整。唐彝瑞就感到惊奇,小家出身的姑娘,何以能有如此精致的相貌?


唐彝瑞回到家里,把这些给妻子燕芝卿说了,就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妻子也觉得这是门好亲事,说道:"依你!"


唐彝瑞便差人去吴家求亲。这是吴家求之不得的姻缘,穷家小户的吴家能和远近闻名的唐家结亲,那真是高攀了。随后唐府用三匹大走骡,把骋礼驮到了吴家,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吴家堡的人都说这吴秀兰不知是从哪儿修来的福气。


唐云涛回到家里,却闷闷不乐,愁眉不展。这些年来,他看到的多少苦难往事,多少流血事件,翻江倒海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有一股激情在他心里激荡,使他不能安宁,有一种声音呼唤着他,要他前行。他已经看清了社会的不公和老百姓的苦难,他要干一件重要而庄严的事情,他要离开自己的家,不论是谁,都不能阻拦他,他感到自己快要疯魔了。据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会在冥冥中左右一个人,他现在正受着这个东西的左右。


他去了赵家洞,去了清水塬,寻找三水游击队的兄弟,可一个人影也没找到。


这天夜里,唐彝瑞和儿子有过一次争吵,父子俩在书房里先是你 一言我一语地谈论,没多时就争吵起来。父亲说:"这么乱的世道,你却要去凑外面的热闹。这家里有什么不好,就收留不住你!你看看 和你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土匪就是强盗,全是些亡命之徒!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和许才升那帮人来往,你就是不听!"


唐云涛很生气:"许才升哪里不好?他为了老百姓,连命都搭上了,你还说他不好!"


唐彝瑞骂道:"把个学府弄得乌烟瘴气,哪有个读书的样子?我 就怕你连命也搭上!不听我的,你迟早要吃亏!"


唐云涛呼地站了起来:"人人都怕吃亏,谁还敢为老百姓出头?"


母亲从外头进来:"你们父子俩到一起怎么就吵呢?你们之间的 事,我插不上嘴,劝不是,不劝也不是,左右为难。"唐云涛说:"有些事情,我不便同你们讲,讲你们也不清楚。”


母亲说:"天下哪有讲不清楚的事情?讲不清楚就不是事情。"


唐云涛起身惯门而出。


唐彝瑞说:"不用管了,随他去吧。"他的情绪很激动,有一种和儿子决裂的悲壮气氛。


妻子叹了声:"子大不由父,我们的儿子他翅膀硬了,由着性儿来。我也想不通,这云涛是吃了什么药了,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唐彝瑞夫妇心里充满担忧,却没有什么办法。老两口商量着,让儿子尽快结婚。


燕芝卿把唐云涛叫到屋子,先问了吴家的许多情况,这才对儿子说:"你在外面干什么我和你爸管不了,我们也不拖你的后腿,你就把秀兰先娶过门来吧。"


唐云涛有些为难地说:"我还有好多事要做,结婚这事缓一缓吧!最近我得去西安,我正要给你们说这事呢。"


"你去哪儿也行,先把婚结了再走!"唐彝瑞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必须阻止儿子的胡闹。


"还是等两年再结婚吧!"唐云涛说。


"等啥哩等,你这一走没长没短,谁知道啥时候回来,你能等,人家可等不了。你让一个姑娘家在家等着你,不怕留下骂名吗?"唐彝瑞在心里说,给你娶了媳妇,看你还能跑多久,你跑得再远,总不能连家也不顾吧。


离开吴家的这些日子,吴秀兰的影子总在唐云涛的眼前闪现。现在把吴秀兰娶过来,他是乐意的。唐云涛架不住父母的软缠硬磨,便答应结婚。


几天后,在婉转嘹亮的唢呐声中,一顶花轿将吴秀兰抬进了唐府。那唢呐声沿着时间,沿着阳光,一路风尘雨雪,传到今天才听出它的哀婉与苍凉。吴秀兰从脚一踏进那顶花轿,她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她的喜悦,她的伤痛,她的辛酸便死死活活地和唐府纠缠在一起了。

吴秀兰的嫁妆中有一个包袱,里面是她的几件衣服,一把剪刀,一叠花花绿绿的剪纸和唐云涛给她画的那幅肖像画。那剪纸是用各色彩纸精心剪出的图案,未嫁之前,她基本都是在剪纸和刺绣中打发时光。她不知剪出过多少花鸟虫鱼、祥禽瑞兽、日月星光,剪纸几乎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前来贺喜的人们纷纷散去之后,唐云涛走进洞房,吴秀兰坐在挂着帷帐的炕边,烛台上两支蜡烛闪着红红的光焰,吴秀兰侧身坐着,她的轮廓很迷人。唐云涛有些迫不及待地揭去她头上的红盖头,她似乎又变了一个人,脸色那么红润,一丝微笑漾在嘴角,在盖头滑落的一瞬间,闪闪动人的眸子痴痴地望着他,轻轻眨动长长的睫毛,让他充分享受到两潭深不见底的秋水的荡漾。她有一种特别的温柔,眉梢上有着令人神往的东西,她比他想象的要成熟,要可爱的多。刹那间,一种强烈的,令人如痴如醉的感觉潮水一般漫过了他的全身……


经过了初夜的吴秀兰,对自己心爱的男人那份痴情,那份迷恋完全可以想见。从这个夜晚起,她变得充实而满足,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美好。她对唐府寄托了无比的希望,希望在这里得到一种稳定的生活。


可是,她的希望却像昙花一样,在短暂的开放之后就消失了。


唐云涛本可以不问世事,过安稳舒适的生活,但他也许是一个天生的漂泊者,一个在奔波中才能感觉到安宁的流浪者,他的血液中无时无刻不在澎湃着激情,整个心里只有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的前程。就在他把吴秀兰娶进门的第七天,突然收到在西安策动三水暴动的姐夫张慕陶辗转带给他的一个消息,要他去西安报到,参加在南京进行的二十九军军训。一想到这个国家久贫积弱,连年混战,加上多年来的自然灾害,渭北地区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作为一个在西安读过两年书,又受过姐夫和许才升等人影响的热血青年,空有一片赤诚,半年多来在家里疗伤,至今找不到自己的队伍,这个消息无异于黑暗的夜空出现了一颗明星,他恨不得立刻扑向西安,飞向南京,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之中,实现自己的报国之志。他不能无视外界的风起云涌,躲在自己的安乐窝,满足于儿女情长,消磨自己的青春、斗志和生命。外面的世界对他充满了极大的诱惑和吸引。


晚上,唐云涛来到父母的住处,说出他要去南京参加军训的决定。父亲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母亲一下子急了,先是斥责,接着是劝导,最后是挽留,但他却像邪魔上身,油盐不进,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见他心意已决,母亲流着眼泪说:"你就是抛下我和你爸都行,总不能扔下你媳妇不管吧?你们结婚才几天,你就要走,你难道就忍心吗?"


父亲对儿子感到失望之极,看来让他结婚并不能拴住他的心,他还是执意要走。他再也忍不住,愤怒地吼道:"去吧,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这个家里来!"


这边母亲的哭泣和父亲的怒骂声,那边的吴秀兰已经听到,她屏息静气地听下去,唐云涛对父母说:"儿子不孝,请二老理解,我再也不能这样困在家里,守着这些家业,昏昏噩噩,庸碌至死。这样呆在家里我会疯掉的,你们总不能看着我疯掉吧?明天,我就得走!"


当听到唐云涛说"明天,我就得走!"时,吴秀兰的心禁不住抽了一下。接下来,除了父母的怒骂和哭泣,唐云涛什么也不说,他执意要走,任谁劝说和怒骂也留不住他了。唐云涛意识到自己正在决断有生以来的一件大事,他的人生选择是不可逆转的,尽管此时他的决定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当国家和家庭之间发生矛盾,理想和现实之间爆发冲突,思想和行为之间出现对立,如何处理这些关系,对于一个性情执拗的青年而言,显然过于复杂。


压力之下反无压力,他只有一意孤行了!


当唐云涛回到吴秀兰这边时,她的情绪十分低落,微笑也很勉强,她的脸转向了一边。他知道,妻子已经听到了他和父母的争吵。他想安慰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到她突然涌满了眼眶的泪水, 不由得一阵心酸。


吴秀兰知道他主意已定,强留也是白搭,便什么也不说。屋子里的气氛让人沮丧,那种沮丧象寒冰一样撒到了他的身上。她哭泣着,那哭声把他的心都揉碎了。唐云涛不知道怎样劝慰她,只是在屋子走来走去。他闭上眼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愧疚之情让他如同一 个罪人,抬不起头来。


等她擦干泪水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神色,一张相对平静的面容。她不愿意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伤感,极力微笑着。


今夜,她的目光让他感受到一丝丝陌生和冰凉。


"你明天就要走?"她开口说话了。


"嗯。"唐云涛点点头。


"我们在一起总共只有七天……"欲言又止。她的话头刚刚开始,更多的话还在后头,却偏偏不再说下去,只回身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样子,什么也不说了。她在想,她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耽误了丈夫的前程。这样待了片刻,他发现她的胸脯又急剧起伏起来,眼睛里 再次泪花闪烁。


这是一个无眠的夜晚。他给吴秀兰留下一张照片,是在西安上学时照的。照片上的他西服革履,俊朗洒脱,一张微笑的脸上戴一幅眼镜,一头浓密的黑发,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得吴秀兰心疼。


她说:"这是你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


唐云涛的眼泪潸然而下。


翌日,唐云涛离开唐府时,唐彝瑞夫妇没有出门,就好像没有这个儿子一样。吴秀兰眼泪汪汪地为他去送行,他只带着一只旅行箱,里面装着她昨天晚上为他叠得整整齐齐的服装,几本书和那幅他为吴秀兰画的素描肖像。他们手扯着手,在呼呼的北风里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冷。她的眼睛象深深的湖水,里面满是不舍。他们走啊走,有说不完的话。离开绿野村已经很远了,一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还是难以分手。吴秀兰情不自禁,又一次挽留他:"你今天就别走了,明天再走吧!"眸子里充满了柔情蜜意。唐云涛只当没有看见,撒了吴秀兰的手,大步顺着官路走了。天边的晚霞勾勒出他略显惆怅的身影。


吴秀兰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暂短的新婚幸福就这样悄然而逝,留下的是长长久久的凄凉与悲伤。吴秀兰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样命薄,嫁了一个自己心仪的男人,仅仅在一起生活了七天,连被窝 都没有暖热,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结婚对她来说,其实是厄运的开始!


七天,这已经足够了。她把整个余生用来回忆他,都回忆不完。


唐家大院喧闹如故,一切照旧,只有一个儿子离它而去。唐云涛这一走,竟然走得没了踪影,杳无音讯。吴秀兰住的院子显得冷冷清清,很少有人光顾。唐彝瑞回家看到吴秀兰淡漠冰冷的模样,不由心里一沉,他可怜儿媳尴尬的处境,但又莫可奈何。只有婆婆燕芝卿偶尔过来一下,婆媳俩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亲热得像前世已经婆媳过一场,今生再得重逢了一样,那些体己话,唠叨个没完。她和婆婆情同骨肉,算得上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牵挂,她们相互安慰和鼓励——为着同一个男人。唐云涛那间书房不住人,空着,吴秀兰每天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桌椅床栏以及各种摆设都擦得干于净净,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这意味着她的丈夫在这个家里有一个牢牢的位置,任何人不可替代。在那个多事之秋,她和婆婆谁也离不开谁了,她们一起商量家里的杂务事,一起剪贴各种彩色剪纸。吴秀兰做事很精心,白天不停地忙碌,卖力地干活,家里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在这种劳作中,才能压住心底各种思念和欲望。


只有在晚上,她一闭上眼睛,思绪一霎时就沉入了往事,思念很快从四面八方将她围拢。唐云涛的气息环绕着她,她被笼罩在一种诱惑里,沉浸于人间最美好的天伦之乐中。有时,一种渴望,如影随 形地追随着她,纠缠着她,让她不得安生。就是它,让她在深夜醒来,透过窗棂看满天星斗或一轮明月,一个晚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她相信,唐云涛也在同一时刻仰望着天空。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的思念,她夜里没法不做关于他的梦。看着唐云涛留给她的那张照片,想象着他的行踪,唐云涛几乎是无处不 在。一只从窗外飞进来的小飞蛾,使她立刻联想到,唐云涛此刻正在 遥远的地方也在思念着她,发出轻轻的叹息。炕头上的枕芯窸窸窣窣,像是他没完没了的呢喃低语。她一刻不停地回想着他们在一起的种种情景,他们在短暂的时间经历的晨昏朝夕。她为他换药的情形让她感到温馨,他为她画画的瞬间在她心里早已定格,她总是长久地回望着晚霞勾勒出的那个惆怅的身影……她甚至能够像精灵一样钻入他的体内,躲在他的灵魂深处,捕捉到他在每一个瞬间的微妙心理,他的颤栗,他的喘息,他的梦想。渐渐地,吴秀兰觉得自己的命运与唐云涛的命运奇妙地合二为一,身影,梦魇,甚至连呼吸都融为一体了。

她长久地失眠,入睡对于她来说越来越难了。黑夜要比白天漫长得多,她的苦闷难以排遣,脑子里编织着千奇百怪的故事,心底被各种各样的幻想填满了,这些转动的念头令她着迷,令她沉醉,她就 侍弄她的彩贴剪纸。煤油灯旁边,桌面上是一些散乱的小纸片,它们是杂乱无章的一些图像,她用剪刀把记忆中的一切剪碎了,最后又拼贴——剪碎——拼贴,不停地剪剪贴贴,改改涂涂,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构图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和神秘感,那些柔嫩的小纸片,脉络清晰,叶脉四周发出油亮湿润的光泽,星星点点,重重叠叠的叶片紧紧地拥抱着,依附在粗糙苍老的枝干上,开放,睡眠,一树梨花洁白洁白,团团簇拥,如烟似雪。她沉浸其中,嗅着梨树花浓浓的,稍微带点药味的香气,她的思绪似乎被一团一团的蜜蜂和蝴蝶给搅乱了,搅得十分缠绵,又十分琐细,在一片混乱中,一幅蓝底白花的彩贴剪纸诞生了。


彩贴剪纸,多么美妙的彩贴剪纸,剪贴的过程可以把一切都忘却,剪贴是深深的安慰,剪贴是一杯真正的醇酒,她实在难以摆脱它的诱惑和魔力。一接触到它,那种特异而温馨的感觉就会从心底丝丝缕缕地泛起,把她整个人轻轻地起来。看到的是四时景色变换,感受到的是万物生荣枯落。她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主神角色,来自大自然的形象和色彩一齐在他的剪刀下再现,使她不能安宁,不能自持。她忍不住就唱了起来,她的歌喉并不怎么好,却极其质朴,流露出少见的率性。节奏和韵律已被她唱得极度变形,抑扬顿挫地拖着长腔,其实已不是唱,而是极漫极长的诉说。她的歌声好像是为大自然做出的和弦,传递出一种儿时的欢乐和自由,又有深沉的忧伤。


就这样剪着,唱着,不知什么时候,泪水顺着眼角涌流出来。她的眼目中有了平日所未有的神气,苦楚也在剪贴中得以解脱。这种苦苦的相思在她的眼泪中把他的身影腌咸了,风干了,在孤寂寂寞中 独自下咽。她的快乐和梦想在剪刀和歌声中,剪碎了,拼贴了,在繁花似锦中脱颖而出,变成一幅多姿多彩的画面。


她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闲下来就剪,白天脑子里经过的图像,晚上就剪出来了。在她的屋子里,各种各样的剪纸越积越多,已经攒了两大箱,这两箱彩贴剪纸是经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孕育出来的。


家族的女人有时也来吴秀兰的院里串门,她们在一起拉家常,说些女人的私密话,大家都夸赞她的彩贴剪纸。她比常人要长一些的内眼角透露着一种凄凉的美,使人无法回避又无法接近。谁也无法诠释这样一双眼睛,她的目光转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有了光彩。背过吴秀兰,女人们又为她叹息,多好的一个媳妇,可惜是个寡妇命。男人一走就没了消息,死活不知。可她仍旧是他的人,不能重找主儿,这是做女人的规矩。


吴秀兰孤零零地住在一个空旷的院子里,和她对话和她交流的只有后花园树丛中的鸟儿,时间一长,单凭声音她就能判断出鸟的名字和它所在的位置。隔壁邻院来客了,站在树梢上叽叽喳喳的是浑 身上下黑白分明的喜鹊;早晨醒来,屋檐下高窗上细声细气说着悄悄话的是燕子;屋后树枝上吵吵闹闹的一定是一群麻雀;草丛里咕咕觅 食的绝对是浑身斑纹,被称为姑姑等的斑鸠;老树杆上,树洞里,头顶着五彩羽毛,敲啄着尖嘴的是鸽宝宝。那些鸟有的从清晨就开始倾情歌唱,有的在子夜才窃窃私语。那鸣叫可能是向你转告一件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是向异性表达一种好感,有的叫声充满了激情,有的感叹充满了无奈。那些悦耳或嘈杂的鸟叫,是天空对大地的诉 说,更是生物对自然的讴歌,是对久远岁月的回忆,也是对未来日子的向往。


很少有人在意过一只鸟的去向和行踪,关注过一只鸟的欢乐和忧伤。吴秀兰心想,有时候,她活的还不如一只鸟呢。别看巴掌大的小鸟,它们比人想得明白,比人活得洒脱。


后来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几乎毁灭了吴秀兰的一切。强烈的风暴泰山压顶般向唐府袭来,唐府被打成"恶霸地主",土地和财产被统统没收,唐府的男女老少全被驱赶出了唐府,女人和孩子哭作一团。有两个经不住事的人,一个用一根绳子悬了大梁,一个跳进村口那口深井了结了自己。唐府的人逃的逃,死的死,早已各奔东西,四处飘零,但唐彝瑞和唐彝伦兄弟俩始终保持着一种体面的大家风范,平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从容的神气和不卑不亢的态度,让那些抢东西,分财产的人有一种被轻贱了的不自在,他们感到了自己的猥琐。吴秀兰净身出户,只带了她的两箱剪纸和一把大剪,住进了庄园前面沟边的一孔破窑洞里去了。她暗自庆幸,丈夫唐云涛不在家,如果在,看到这种境况,不知道会被气成什么样子,说不定还会遭受什么罪呢!

整个唐府被一种破败而又恐怖的气氛笼罩着。唐彝瑞和唐彝伦先是被禁闭起来接受审查,随后又被押进了县城的监狱。半年之后,唐彝瑞和唐彝伦就被处决了。


吴秀兰的脸上布满了厚厚的愁云,痛不欲生的神气,时间一长就被一阵风吹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沉着和果决。这张异常美丽的脸庞除了像大病过一场的苍白外,全是令人安慰的神气。


好在吴秀兰喜欢剪纸,喜欢唱歌,活得单纯乐观,天真烂漫,不懂得提防,也不被人所提防。她整日沉浸在她的彩贴剪纸当中,对外面的喧闹纷争充耳不闻,对那些向她献殷勤有想法的男人不理不睬。


人无法改变命运,而命运却无情地改变着人。自从吴秀兰搬进那孔简陋的土窑洞之后,她凭借一手剪纸绝活和一口流畅的歌谣,维持着自己的生活。绿野唐家村谁家儿子结婚、女儿出嫁,便找她剪一 些鱼籽闹莲、老鼠吃葡萄、鹰踏兔的窗花;遇到满月、过寿,便找她剪抓髻娃娃、石榴多籽、五福捧寿的剪纸;遇到白事,她又用大剪刀剪出纷繁复杂的门帘吊纸、身如长龙的翁子;天旱无雨时,剪祈雨童子;久雨不晴时,又剪扫天婆。她剪得很快,别人在旁边还没看明白,她手里的剪纸已经脱颖而出。她的剪刀下总会出现神奇、诡秘,神态各异的形象,手法简洁,夸张而饱满,亦真亦幻,俗而非俗。


在一次挖草药的时候,吴秀兰一脚踩空,从地塄上掉下沟底,昏迷了三天三夜,在这三天里,梦中出现一个温煦美丽的面容,一直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入睡,在她的目光抚慰下她越睡越沉,直到第三天黎明来临,第一束霞光投在她脸上时,梦中那个形象开始浮现出来, 这会儿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她就是剪花娘子啊!醒来后她就有些神迷五道的,似乎能看清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能感知到没有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忙把梦中的形象剪贴下来,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幅女神形象,又是多么端庄的坐佛形象啊!她就在自己的土窑洞里设了神堂,给人祛灾看病。谁家小孩有个头痛脑热,谁家老人得了疑难杂症,都去求她,她总是剪出一些大红大绿的人物动物,边唱边烧,凭着父亲教她认识的各种草药和一些简单的药理知识,她开出一些常见的中草药,让病人喝了,许多人的病竟然神奇地好了。吴秀兰的名声也越传越神奇,请她的人家都会给她一些费用,她的吃穿用度也就靠这个来维持。


她完全进入了如痴如醉走火入魔的程度,剪纸与歌唱使她走到了清明远达的境界,走进了一个清纯脱俗的世界。她的胸间似乎潜有一种过人的心智,当地人把她已经神化。人们对"神"不敢有丝毫的猥亵,那些觊觎她的美色,对她有爱慕之心的人除了崇拜,便是敬畏。

艰苦的劳作使吴秀兰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她原来细嫩的皮肤蜕掉了,不大的手掌上满是老茧,却丝毫不失灵巧。她住的那孔窑洞被她用五彩斑斓的彩贴剪纸装裱成了一个金碧辉煌的艺术洞窟,从脚底到头顶,整个是花花绿绿的剪纸,窑洞正中是"剪花娘子",色彩艳丽,形象饱满,盘腿坐在莲花之上,四周是太阳神、月亮神、雷公、电母 等天上的神灵,还有飞鸟、果子、花朵、绿叶等大地上的植物和动物生 灵,她的打扮是世间最美女性的打扮,摆设亦是人间最富丽的摆设。画像前的香炉内,一炷檀香袅袅飘逸,两只蜡烛火苗闪烁,窑洞里弥漫着一片馨香。她成了主宰这一切的神主,她有权利调遣一切,指派一切,可以给它们发出暗语,可以给它们施以怜爱。


拿在她手上的那把剪刀也有了灵魂,剪天天说话,剪地地开口,剪出的鸟儿翅和尾会变成福寿果,剪猪、羊、狗儿,身上也会开出魅力 的花朵。她坐在供桌前,边剪边唱:


里面子拨灯外面子明,

四角吊的是金铃。

风吹金铃当啷啷响,

南无佛阿弥托。


岁月并不因为时局的动荡而停下脚步,几十年的时光在不知不觉中走过。她永远不会分心,谁也不可能把她的注意力从花花绿绿的彩贴剪纸中引开。


"文革"结束后,迎来了文艺的春天,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民间艺术十大集成"普查、搜集和整理活动。文化馆的李丕凡在普查三水民间剪纸艺术时,在收集到的数千幅剪纸纹样中,惊喜地发现了一本彩贴剪纸册。


李丕凡是近年分配到三水县的一个大学生,戴一副金丝眼镜,一副文绉绉的样子,读的书多,有学问,在报纸上发表过许多文章,有点名气。他观赏着彩贴剪纸那奇特诡异的人物造型,那超越生活常规的透视关系,那解剖式揭示事物本质的剪贴手法,那繁而不乱,艳而不俗的色彩构图,不由得浑身燥热,血管膨胀,有一种沁入骨髓般的奇异感觉和震动。潜意识告诉他,这是一本非同寻常的剪纸册,是一件稀世珍品。


这本彩贴剪纸册的作者就是吴秀兰。


李丕凡迫不及待地来到绿野唐家,在沟边的窑洞里见到了吴秀兰。这时的吴秀兰已是年过六十的女人,还极有风韵,岁月似乎不忍在她的脸上刻下丝毫痕迹,她的皮肤仍旧是那种奶油白,头发仍是黑 油油的,绾了个盘龙结,然后用一个银簪从盘龙髻上穿过,显得神情纯洁,精干利落。那身段好像专门为那种中式大襟袄所预备的,那么妥贴、自然,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年龄而变得臃肿。她没有生过孩子,所以还不像一个母亲,而更像一个姑娘,却又比姑娘多出一些母性的温馨和慈爱。


看到她的窑洞贴满了彩贴剪纸,李丕凡就像进入了一座令人着迷的艺术殿堂,如痴如醉。他断定,这位老人一定有着不平凡的经历。


开始她不愿意说,经过李丕凡反复启发和劝说,她才慢慢地说了四十多年来的遭遇。她说得最多的是她的唐云涛,她的思维似乎久久停留在很早以前的那段时光,唐云涛的出走使她的伤感变得深沉。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已经非常宽容了,她拥有一颗不同于常人的灵魂。说着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拿起剪刀,顺手在一些彩色纸片上剪了起来,剪刀在纸上行走着她的思路,就像手上的舞蹈,你料不准去哪,转眼功夫,那图案就清晰起来,极度夸张,有一种视觉上的动感变化。剪着剪着,她的诉说变成了歌唱:


十月里天日照拂,

丈夫出门难留恋。

一口许到三月三,

三月初几不见面。

人家进香把香烧,

是为求儿女;

 小妹妹进庙把香烧,

是为丈夫不回来。

我丈夫有命给个上上签,

没命给个下下签。

往南看,一场空,

往北看,泪涟涟。

......


吴秀兰所唱的歌词,好像句句都有来历,其内容大多都是唐氏家族的人和事,那个梦幻般的家族,总能让人浮想联翩。


李丕凡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农村妇女竟有如此高超的剪纸手艺,竟能唱出如此美妙的歌谣。那优美的歌词令李丕凡惊叹不已,纯文人绝对创作不出那种纯粹质朴,生动感人,既有强烈的表现力,又妥贴简洁的歌词。


"大妈,你唱得真好听!你再唱一遍,我想记一记。"


"记那有啥用,惹你笑话哩!"一团红晕飞上了她白净的脸,又用手害羞地捂了捂自己的眼睛,那模样活像一个小姑娘。


李丕凡掏出小本子,把她的歌词原原本本地记了下来。


她是用她的整个生命在剪纸、在唱歌。绿野唐家村的人把吴秀兰这种状态叫"迷了",或叫"魇住了",说这是三魂出窍的缘故。

李丕凡成了这个窑洞的常客,他给吴秀兰带来了大量的彩色蜡光纸和胶水,又把吴秀兰的剪纸作品尽可能多地搜集起来,带回了文化馆。李丕凡对这些剪纸爱不释手,逢人就说这是三水的县宝,就是把文化馆卖了也不值她的这些剪纸。他愧疚地对吴秀兰说:"大妈,文化馆穷,没什么给你,就给你个证书吧"。


每次来到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窑洞,李丕凡都会对吴秀兰有更深入的认识,对她的彩贴剪纸有更到位的研究。有一幅起名"青枝绿叶白牡丹"的剪纸,画面是一棵大树,树身是一个女人的形象,轮廓丰满,树冠成为一个桃状,上面开着鲜艳的花朵,让人联想到,那些花朵就是女人的愿望、追求和梦想。成群的鸟类在树枝上栖息着,在花朵间嬉戏着,唱着欢乐的生命之歌。树根延伸得很长,极力吸取着大地的营养和水份,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人类是靠女人来遗传的,各类含意明显的符号,表明这是一幅赞美女性、赞美生命的作品。


她的剪纸中最有灵气最为真实的是她对动植物的随意嫁接和摹状。有一幅作品,树干分成两枝,左枝是玉兔,右枝是苍鹰,一阳一阴在剪纸中达到了完美统一,组成一个和谐的世界。这实际是赞美生 殖崇拜,描绘交媾情景的艺术品。最深奥的哲学命题,最浅显的生活图景,在这幅作品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她的剪纸中的许多人物,明明是侧身,只露出半边面孔,令人奇怪的是,另半边面孔也出现在画面上,可以看到另外一只眼睛和耳朵,只是比正面的眼睛和耳朵窄小一些。甚至可以看到女人肚子里怀着一个花朵般的婴儿,男人头脑里云彩一般的思想或梦境。这既不符合生活常识,也不符合透视关系,但那种奇妙的感觉,那种冷静的冲击力,让人心灵震动,惊叹不已。


李丕凡本来就不是个迟钝庸碌的人,以他的出身、才禀,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对三水民间剪纸艺术梳理出了清晰的脉络和头绪。三水民间剪纸来自遥远年代的一个个神秘符号,作为周族先祖公刘开 拓的这片故土,当碑载文化挂一漏万地记载历史的时候,剪纸艺术却依靠妇女手中的剪刀,以其神秘的色彩更广泛更深刻地记载了当地的历史,记载了人类的心灵史,为我们展示出条条迷津。听着吴秀兰一首接一首的歌谣,李丕凡感慨地望着这个半人半巫的女人,想象着能让一个女人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柔情寸断地反复歌唱的男人,必定有特别的魅力。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李丕凡不明白,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竟能够爱得这么痴情,这么专一,这么持久。那家喻户晓的薛平贵贪图荣华富贵,妻子王宝钏在寒窑苦苦等候十八年的辛酸故事,比起苦熬苦等着丈夫的吴秀兰又算得了什么?但正是唐云涛的猝然离开,带走了一个新婚女子的梦幻,三水才出现了一个剪纸女神。


在李丕凡的反复呼吁下,吴秀兰的彩贴剪纸先后在西安美术家画廊、中央美术学院和中国美术馆举办展览,她的大部分作品都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而介绍吴秀兰的文章,全都出自李丕凡的笔下。

吴秀兰出名了,成了三水乃至全国的名人。报纸、刊物、电视、电 台的新闻记者、文化学者、作家教授络绎不绝前来采访,邀请她现场展示剪纸技艺、演唱歌谣。中央美术学院的张订、靳之林、杨先让、吕胜中教授,还有西安美术学院的杨雪芹教授,他们都是名贯中西的学者,年龄大都七十多岁,最年轻的杨雪芹也年过花甲,他们怀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崇敬心情,先后千里迢迢来到三水,每次都由李丕凡陪同来到绿野唐家拜访吴秀兰,考察吴秀兰生活的环境。进入吴秀兰的窑洞,就象进入迷宫一样,那些彩贴剪纸里各种古老的符号,那些画面所揭示的各种奥秘,令他们惊叹不已。他们称吴秀兰为大师,中国的毕加索,他们对吴秀兰的彩贴剪纸表现出的惊异、重视程度,让外人难以理解。吴秀兰被誉为旷世奇才。


吴秀兰沉浸于剪纸的世界,徜徉于歌谣的天地,在每日的剪贴歌唱中,她的精神才能安宁,灵魂才会踏实。她的彩贴剪纸以其粗犷、神秘、厚重、艳美的特色受到了中国民间美术界的高度赞扬,她本人也处处受人尊崇,被笼罩在各种"荣誉"的光环里。


时序进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一天,吴秀兰突然收到三水县对台办公室转给她的一封信。信是唐云涛从台湾寄来的,这是海峡两岸实现"三通"后,唐云涛给吴秀兰寄来的一封信。


唐云涛还活着,他竟跑到台湾去了。消息来得太突然,吴秀兰被惊呆了,她慌慌地奔出窑洞,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喜讯告诉所有的人,猛抬头看见李丕凡正好走进她家那道柴门:"快看,台湾来信了!"吴秀兰激动地把信递给李丕凡,"快给我念念,他都说什么了?"


回到窑里,李丕凡打开了信。


秀兰:

你还好吗?阔别四十多年来,世事万变,踪辙难定,书信多有不便,我不知给你写过多少封信,可一封也没寄出,不知这封信你能否收到?

自从离开家乡之后,我先在南京接受了三个月的特殊训练,训练结束后被编入五零六军团,在上海从事机要工作,这种性质的工作有严格的纪律约束,几乎是隐姓埋名,不能和家人通讯,不能发电报,不能告诉任何人自己所从事的工作,遇有特殊情况的家书都得经过长官的"过目"之后,才允许寄出。

我一直做到了中央交通局高级别的机要秘书,几年之后,我破译了日军的许多密码,晋升为少校,孤独的心里才有了一点慰藉。日本投降之后,又身处国共两党时而合作,时而分裂的夹缝中,灵魂时时受到煎熬,我不知道我所做的 一切到底是立功还是犯罪。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我们团的官兵随同一大批高级长官来到了台湾。当时上海驻军很乱,国军伤亡很大,能活下来的人都去了台湾。

三十多年时间,两岸对峙,音讯不通,海天相隔,难以逾越,我只能遥望着滔滔碧海,像一头困兽,长吁短叹,把对你及家人的思念之情深埋心底。退役之后,我调入一所大学,做起了学问。

岁月无情,你我已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时至今日,两岸关系解冻,欣喜之情可想而知,思念之情难以言表。

承蒙友人相助,返家之事已有着落,出境手续正在办理之中。不久,我便会返家,祈望一切遂愿,即时团聚。

                                                唐云涛


读着唐云涛的信,李丕凡激动得嘴唇在抖,在一旁恭听的吴秀兰撩起衣角擦着眼角的眼泪,面颊上泛起淡淡的潮红,心里一阵酸楚。


就在唐云涛来信不久,三水县文化馆收到了台湾《汉声》出版社的一份邀请函,他们编印了一套《剪花娘子吴秀兰》彩贴剪纸,分上、 中、下三卷出版,书中的文字由李丕凡完成,每幅剪纸下面都附有对应的歌谣。在举行该书首发式的同时将在台北举办吴秀兰彩贴剪纸展览,邀请吴秀兰在展会上作即兴表演。鉴于吴秀兰年事已高,邀请李丕凡陪同,吴秀兰剪纸的最好解释者非李丕凡莫属。


李丕凡立即给唐云涛回了信。此时台湾有一个三十六人的三水同乡会,这些人流落他乡几十年,听到吴秀兰要来台湾办展览的消息,奔走相告,唐云涛自然是最积极的参与者。


当李丕凡带着吴秀兰到达台湾时,台湾各类大小报纸上都连篇累牍刊登着介绍吴秀兰彩贴剪纸的文章,套色胶版印出来的剪纸和她本人的图片。图片中有一幅她年轻时的肖像素描,是由唐云涛提供的。吴秀兰彩贴剪纸展厅高端大气,纷繁的剪贴画令人眼花缭乱。展览会的高潮自然是吴秀兰边剪边唱的即兴表演,各色彩纸在她的大剪刀下,在她修长而灵巧的双手下,在她如泣如诉的歌声中,变成了栩栩如生的各类人物花鸟,令围观者叹为观止。


唐云涛迫不及待地走向吴秀兰表演的现场,他急切地朝前拥挤,又怕影响了她的表演,听着她如泣如诉的歌唱,不知不觉眼泪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感觉她老了,脸上没有了当年俊美的模样,心里不免一阵痛楚一阵忧伤。他还没缓过神来,众人的喝彩把他的情绪拽了回来。吴秀兰的表演刚一结束,他就朝前奔去,忘记了脚下的台阶,想一步就跨到她的跟前,往前一扑差点跌倒,被站在前面的李丕凡一把扶了起来。这时吴秀兰也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出现在她面前的唐云涛,二人都像呆了、傻了,脸色急骤地变化着,嘴唇哆嗦着,眼里闪着泪花,一时窘迫得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唐云涛先开口了:"兰儿。"他低低地叫着,还是几十年前的叫法。不,几十年没叫,已经口生了。


几乎同时,吴秀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云涛,是你吗?"


她笑着,呼唤着,还是初做新娘时亲昵的称呼,还是几十年来梦里相逢时情意绵绵的称呼。


毕竟间隔了那么长时间,毕竟岁月的风霜使他们改变了许多,猛一见面,他们的判断是模糊的,不清晰的。稍顷,唐云涛从窘迫中解脱出来,满面微笑,吴秀兰也从惊喜中恢复了常态。俩人相对而拥,周围的人都投过来欣喜羡慕的目光,同乡会有人鼓起掌来。


阔别几十年,一朝相见,伤感和哀痛是免不了的,他们各自的变化和经历都让对方唏嘘不已。两人相视无言,良久,唐云涛才说:"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吴秀兰没有回答。怎么回答呢?自从他们分手之后,她过的日子一两句话怎能说清?她只是向他靠近了,把头轻轻地偎在了他的胸脯上。这一偎,将一颗封闭的心唤醒了,将一种埋得太深藏得太久的感情唤醒了。

吴秀兰心中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似乎清晰了:"你还是 一个人过吗?"她问道。


唐云涛失神地望着吴秀兰:"我该怎么向你说呢?我……"他的心绪一下子被几十年来错综复杂的世事人情所缠绕,陷入了不能自 拔的罗网和泥淖中,一句话也说不出。


吴秀兰慌了,在她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女人最不愿意想到的念头:"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女人?"


唐云涛颓然垂下了头。他告诉她,他在台湾已重新成家,并且有儿有女,只是不知道吴秀兰至今还单身独过。听了唐云涛简短的叙述,吴秀兰顿时如五雷击顶。她的精神寄托,她的幸福憧憬,几十年 苦苦盼望的美梦,在这一瞬间被击碎了。她所信赖、所期盼的丈夫,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人,像冰山一样融化了,坍塌了,她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手脚麻木了……


吴秀兰彩贴剪纸展览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她的作品统统被承办机构收藏,因为它是属于人类的共同财富。


吴秀兰和李丕凡返回三水不久,唐云涛回乡探亲的一应手续也办妥了,台湾官方给三水县对台办公室发来了信函。


知道唐云涛要回三水的消息,三水县委很重视,这牵扯到对台政策,他们把唐云涛当台胞对待。唐云涛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吴秀兰是他在故乡的唯一亲人,考虑到台海关系和影响,县上让吴秀兰从沟畔的窑洞搬回到原来的住处,吴秀兰说什么也不搬,她说:"我住在这窑洞里好受一些,一回到那庄园,想的全是前半辈子的事,想的是唐氏家族的遭遇,我不愿再伤心了。"


没办法,唐家民俗博物馆的人员只好把唐云涛原来住的房间打扫一遍,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布置了一番。那几座宅院已被当地政府占用,曾经是三水县阶级教育展览馆,如今改成了民俗博物馆。


初春的一个上午,太阳从灰蒙蒙的云彩里露出脸来,阳光洒在大地上,已有几分暖意,树木泛出一片绿色,褐色的枝条上已经鼓出了参差的芽苞。唐云涛孑然一身,手中提着一只黑色皮箱,步履匆匆地走进了绿野唐家。进入村巷,他抑制不住心潮起伏,古老的家园令他心潮激荡。啊,四十五年,终于回来了,我的家!黑色牛皮鞋踏在灰黄的土路上,发出并不清脆的囊囊声。那脚步由于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以至于好几次双脚绊绊磕磕。


他走到唐府那有些斑驳的大门前,却没有立即踏上台阶,站住了。他解开大衣的纽扣,棕黑色的人字呢大衣上披着风尘,系着领带的衬衫领口散着汗气。他微微地喘息,白皙而清瘦的面颊上肌肉在抖动,宽宽的额头显出几道深深的皱纹,浓黑的眉弓下那双清澈的眼睛,闪烁着泪花。


唐云涛望着有几份破旧的大门,像一对历尽沧桑,风烛残年的老人凄凄相对,不由满面悲戚伤感。这还是他记忆中的深宅大院吗?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家园吗?当年豪华的庄园如今却是如此凋落,他觉得像走进了别人的家,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这个家已经变得不可辨认了。几次抬腿想跨进去,可脚抬了几次还是缩了回来,就这样大约站了一袋烟的功夫,他终于走进大门。


恍惚之间,几十年的岁月退去,又回了四十五年前。他清晨出门,在外面忙碌了一天,日暮回家来了。他迈进门槛,热热地叫道:"兰儿,兰儿——"


听到叫声,吴秀兰急切地走出屋子,走过那条甬道,转过那道转扇门,走向那高高的门槛,然后驻足,望着刚迈过门槛向她走来的唐云涛,一脸的惊喜:"云涛,你可回来了!"


唐云涛奔上前去,扶住吴秀兰:"兰儿,兰儿……"


就象等待出门很久的丈夫回家,吴秀兰仍然是那么整洁、利索,她抬起袖子,擦着欣喜的泪:"快进屋吧。瞧瞧,这一见面,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唐云涛随着吴秀兰走进了父母当年住的上房,供桌上摆放着父母的牌位,唐云涛上前恭恭敬敬地上香磕头,不由悲从心生,旧情旧景触起一种酸楚的回忆,几十年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他想起了无数 的故人,他们都与自己的生命紧密相依,血脉相通,一种难以承受的深责,脸颊上顿时老泪纵横。他百感交集,难过地闭上眼睛。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心疼,这儿勾起他无法言说的一切……


这古老的宅院所散发出的气息,使他潜藏心底的那种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到处都引人回忆。他们相扶相携着进了他们当年住的屋子,他像在梦中似的环顾着室内的一切,硬木桌椅、雕花隔扇、镶了螺钿的长案,紫釉瓷瓶,插着颜色已经发暗的羽毛掸子……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显得陈旧了,冷清了。卧室里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摆着榆木擦漆的大立柜、衣橱、茶几和太师椅,还有那镶了木板的大炕,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一切又都隔绝了几十年。他几乎夜夜梦见这庄园、这屋子。走进这庄园、这屋子,就像走进了一团说不清的历史。想当年曾携着吴秀兰徜徉于庄园的曲径小道,沉溺于新婚男女的缠绵与不舍,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可如今却人去舍荒,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唐家庄园三院古老的建筑斑驳陆离,颜色深沉,晦暗却有灵性的油光,都是时光的沉淀,给人一种压抑的沧桑感,虽说陈旧,但陈旧得让人舒服,给人十分亲切的印象。走进年轻时生活过的每一间屋子、每一条回廊、每一寸泥土,感到每一个厅堂、每一道门窗、每一件器具都是灼热烫人的,这是置身事外的人不能体味的。毕竟离开几十年 了,唐家庄园的一切仿佛在他眼前复活了……


这三个宅院,除了为唐云涛腾出来的一院外,一院是泥塑收租院,那些泥塑记录了一段不堪四首的往事,那场剧烈的动荡几乎毁灭了唐府的一切,把唐家说成是残酷剥削压迫贫苦农民的恶霸地主,唐府的一砖一瓦都浸透了无数贫民的血汗。唐云涛不敢回望那人为打造的泥塑院,匆匆离开了。另一院是民俗博物馆,里面是三水民间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各种习俗的蜡像展览。过去屋子里那么多的奇珍异宝早已不知去向。


唐云涛心里隐隐发痛,这庄园经受的劫难太多了,让他感到痛心。


吴秀兰把他带到了自己的窑洞,在这低矮而又温馨的洞窟里,唐云涛好像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对窑洞里的彩贴剪纸赞不绝口。吴秀兰也不再流泪,没有泪水的眼睛更清亮了。她不再痛苦,痛苦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们都老了,来日无多了。


唐云涛怀着忧郁悲怆的心情向绿野村走去,可惜没有人认识他。当他看见村头的大槐树下有几个谝闲的老人,便走上前去问好,并自我介绍:"我是唐云涛,你们还能记得我吗?"


有一个年长的老人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天外来客,想了半天道:"这么说,你就是唐彝瑞的儿子?"


"是的,老人好记性。"唐云涛忙上前握手,并掏出香烟给大家散发。


有人接着问:"那剪窗花的老太太吴秀兰就是你老婆?"


"是啊,我就是回看望她来了。"


"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去了?她可为你守了一辈子寡哟!"

唐云涛被这话噎住了,四十多年杳无音信,没有人相信他还活在世上,没想到这个已经被人遗忘的人突然回来了,他愣了半天才答道:"我去了台湾。"


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他台湾的情况,唐云涛都一一作了回答。其实他最想知道的还是他的父母,还有唐家庄园几十年来的情况。


村上人都称他家为"财东家",他们向他谈起"财东家"的过去,就像岁月倒流了似的。当他问到父亲晚年的情况时,老人说:"你父亲,好人哪!真不容易!"老人眼里有泪花一闪一闪的。他们想起了土改时,唐彝瑞唐彝伦兄弟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被批斗的情景,他们想起了"镇反"时唐彝瑞拒不交待自己的"罪行"而被处决的一幕,他们 想起了很多事情,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


唐云涛不愿回望那片浸透了血泪的庄园,他要找的是唐氏家族的故事,特别是自家其他后人的故事。


"你们一家当年蒙受了多大的冤屈啊!那年分田产、斗地主,你们全家都被镇压了。你家的房被拆,十三爷的墓被掘。那些本家族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被折磨得半死,早就七零八落,不知去向。看来你福大命大,躲过了那些劫难。"


问到庄园那些房子拆到哪儿去了,有人说:"西安的八贤庄,那八院房子就是拆你家房子盖的。"


有些历史旧账纠缠起来很麻烦,讲不清楚,也没有任何依据,再好的庄园一旦与人间苦难纠缠在一起,立刻就丧失了它全部的美。好在还有三个宅院存在着,顽强地支撑着,挣扎着。


这是一个太过沉重的地方,他走在这里,双脚都沉得拖不动。


唐云涛仍然有所留恋。那是几十年来未了的情,未熄的火,未还不能把它带到土里去,在死之前,他要向自己清算,求得吴秀兰的宽恕。几十年前,他的离家出走给吴秀留下多么惨痛的创伤,当柔弱的她需要一个男人的肩膀遮风挡雨的时候,他在哪里呢?他因此而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他想,如果让他重新活一次的话,他一定会做出另外的选择,可惜人生的路经不能返回了。


他们在这个窑洞里度过了一个礼拜,这让他们两人都经历了久违的温情。


唐云涛还得走,台湾的妻子儿女在等待着他回去,他不能再让另 一个女人伤心,再欠一笔情债。


吴秀兰是一个从不掩饰自己的人,她对唐云涛说"唐家永远是你的家,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回来看看。"


吴秀兰好像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剪纸世界去了。她的歌就象没有牙齿的人唱出的一样,低沉而含混,她的歌是唱给这黄土高原、唱给大山、唱给森林、唱给唐云涛的。她的歌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唱,从任何地方都可以唱起。她的彩贴剪纸后来办过多少次展览,出过多少书,上过多少回电视、报纸,她已经记不清了。到了一九九六年,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授予她"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


至此,凡来三水观光的人,必看的一个是大象化石,一个是吴秀兰剪纸。其实,人们感兴趣的不仅是吴秀兰的剪纸,而是剪纸里面演译的故事。人们对吴秀兰的歌谣感兴趣,却不知道那是从她心灵深 处流淌出来的血泪。


吴秀兰到死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后竟然是如此辉煌,而且辉煌的余韵如此绵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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