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哪儿都能去的城市

清晨9点半，都江堰景区门口，几辆挂着电动驱动装置的轮椅已整装待发。45岁的杨兰坐在其中一辆上，她眉眼温和，与朋友们谈笑风生，偶尔望向一旁集合的智力障碍儿童们。这些患有孤独症和脑瘫的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也踏上了秋游的旅程。

杨兰被朋友亲切地称为“兰姐”。在四川，许多肢残人的不幸都与16年前的汶川大地震紧密相连。当年29岁的兰姐在映秀的废墟中被埋近70个小时，虽获救却失去了双腿和爱人。从华西医院转至广东佛山中医院，她经历了双肾衰竭和败血症的生死考验，病危通知书开过好几次。

时光荏苒，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在这个明媚的晨光中早已变淡远去，“景区就在家门口，我们经常来。”她边说边驾驶轮椅穿过宽阔的人工检票口，“残疾人免票，大家聚在一起逛逛景区，心情特别好。”

轮椅的轮胎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都江堰残联的工作人员宋春丽在一旁轻声讲述兰姐的故事：“她曾自杀过十几次。不仅是她，有些人在残疾后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对生活失去了念想；有些人干脆把煤气罐打开，准备毫无征兆地离开这个世界。”当地残联通过组织出游、练习轮椅篮球等方式，帮助这些苦命人重拾生活的希望。

坐上轮椅的兰姐发现周围人对自己依旧友善，心中那层最坚硬的外壳，才慢慢有了向死而生的豁口。如今，兰姐定居都江堰，不仅因为这里气候宜人、旅游资源丰富，更因为她曾在这里担任导游，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伤残后，她重返旅游业，但服务对象从健全人转变为残疾人，提供无障碍咨询和出行服务。她组织的无障碍旅行团，让许多残疾人实现了出游的梦想。

“从事这份工作，虽不图丰厚回报，却常感疲惫，且伴随着不小的风险。然而，每当看到残疾朋友因我的帮助而深受感动，那份成就感便让这项工作有了超越寻常的价值。” 兰姐回忆起一次经历，一位来自重庆丰都、年仅31岁的脑瘫青年找到她，由于从未踏出过家门，他满怀期待地询问是否能有机会外出游玩。

兰姐耐心地指导他如何从重庆乘坐动车，如何在车站找到酒店与大家汇合，他异常认真地倾听并执行了每一个步骤。抵达酒店后，他兴奋地递给兰姐一叠纸，那是他精心剪下的药盒，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行程的每一个站点和细节。“兰姐，你说坐到哪一站，我就写在纸壳上。今天，我终于实现了独自出门的梦想！”

一周的旅程转瞬即逝，临别之际，那位脑瘫青年远远地蹒跚而来，向兰姐深深鞠了三个躬。他来自农村，长期遭受异样目光的困扰，此刻他紧紧抱住兰姐，泪水夺眶而出：“如果不是你，我这辈子可能都无法走出家门。”

从都江堰归来，兰姐踏上了前往青城山景区的轻轨列车——这是四川首条专为旅游设计的客运专线，自2024年5月起运营，巧妙串联了都江堰的离堆公园、青城山等风景名胜及文旅城，为游客提供了便捷的旅行体验。值得一提的是，这条线路对残疾人实行免费政策，并设有专门的无障碍车厢，确保轮椅使用者也能安全舒适地享受旅程。这些日益增多的无障碍交通设施，不仅极大地便利了成都残疾人的出行，也成了兰姐带领团队探索世界、传递温暖的坚实后盾。

身体可以被毁灭，但意志永远不会。投身无障碍旅游事业，是兰姐回报社会的一种手段，更是那艘载着自己、奔向希望的快乐之船。

2024年中秋假期，成都共接待游客568.5万人次，成为仅次于北京和上海的热门旅游目的地。像兰姐这样热爱无障碍旅游的残疾人，在成都随处可见。他们坐着轮椅穿梭于春熙路、宽窄巷子，品尝地道的兔头火锅；盲人通过触摸感受街边变脸艺人的妆造；聋人则在金沙博物馆中跟随手语导游了解历史。

52岁的何斌居住在成都青羊区，是一位视力残疾人。他常常在四川省残疾人无障碍环境建设促进会等助残组织和志愿者的陪伴下，畅游成都各大景点，宽窄巷子和锦里对他而言早已不再陌生。最近，何斌对成都金沙博物馆情有独钟——这座致力于保护、研究与展示金沙文化和古蜀文明的遗址类博物馆，成为他的“新爱”。2005年8月，在此出土的太阳神鸟金饰被正式定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证明了巴蜀文化的璀璨。

虽然无法目睹文物的真容，但何斌通过博物馆专业的人工导览，依然能感受到商周时期太阳神鸟金饰、玉纹金带、大金面具等珍贵文物的独特魅力。然而，这并未完全满足他对历史的渴望与好奇。就在这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递给他一件散发着丝丝凉意的玉器，告知他这正是之前讲述的商周玉璧。这份突如其来的触感让何斌为之一振，他沿着玉璧的环形轮廓细细摸索，乐此不疲。

卢璐作为金沙博物馆公众服务与社会教育部门的负责人，谈及制作这些玉器教具的初衷时，表示这与残疾人的需求紧密相连。“2014年，我们接待了一批视力残疾人游客，他们热切地希望与讲解员交流。我们注意到，视力稍弱的游客虽能见光，却仍需费力凝视玻璃柜内；而完全失明的朋友则只能依赖听觉。这深深触动了我们，于是我们与一些厂家合作，精心制作了1:1比例的文物教具，采用真实的陶瓷、青铜和玉等材质，力求还原文物的质感与形态。”这些教具不仅为残疾人提供了触摸历史的机会，也向所有参观者开放，让“上手”体验成为可能。

如今，金沙博物馆已建立起常态化的残疾人服务机制，每月都会迎来多批残疾观众。更为贴心的是，博物馆还聘请了一名聋人员工，专门为听障群体提供手语讲解服务。而无障碍坡道则从建馆之初就遍布全展厅、全楼层，确保每位参观者都能畅通无阻地探索这片历史的瑰宝。在玉器、青铜器和陶器之间切换把玩的何斌，兴奋地表示：“这次，我终于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文物的模样了！”

2019年5月19日，第二十九次“全国助残日”与“中国旅游日”不期而遇。成都市残联与市文广旅局联合举办了无障碍旅游主题活动和研讨会，重点推广无障碍旅游概念。作为研讨会的嘉宾之一，熊红霞是成都地区无障碍旅游的先行者。她创办的旅行社已转型为专门服务残疾人旅行的公益组织——四川省残疾人无障碍环境建设促进会。多年来，她开发了50多条无障碍旅游线路，服务了超过20万残障朋友。

2023年，熊红霞和她的促进会组织了一场跨越多个城市的残疾人旅行活动，吸引了来自全国20多个省市的680名残疾人士参与。他们乘坐绿皮火车游览粤港澳大湾区等各大城市，实现了说走就走的旅行梦想。

“有位远道而来的湖南客人，即便在汇合途中不慎摔伤并打上石膏，仍坚持参与行程。我们最初规划的轮椅空间仅60台，但鉴于报名异常火爆，最终扩充至120台。为高效管理，我们将每节车厢细分为多个小组，并指派志愿者逐一负责各项任务，实现了规模化与精细化的双重管理。”这种旅游形式在逐步走向成熟的过程中，亦不乏各方间的磨合与挑战。

熊红霞回忆起十几年前首次做无障碍旅游时的情景，那时，她惊讶地发现有些景区所谓的“无障碍卫生间”竟矗立于数十级台阶之上，无障碍扶手紧贴墙壁，手尖难以触及，更别提无障碍大巴了。面对这些问题，熊红霞坚持不懈，通过多次电话沟通与书信往来，终于促使景区主动进行了一系列整改。

多年来，在成都市残联的支持下，熊红霞及其促进会共同努力，推动了成都上百处设施的无障碍改造，为残疾人无障碍旅游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近年来，我们已免费为全国超过600家旅行社提供了针对残疾人的服务标准、志愿服务、行程设计及营销等多方面的培训。我们期待更多旅行社加入无障碍旅游的行列，共同制定并提升行业标准。”熊红霞强调，残疾人旅游并非一项只投入无产出的产业，“若一项事业无法持续，那么一次性的奉献或许会带来反效果。但有了政府购买服务等政策的支持，其生存与发展是完全可行的。全国8500万残疾人中，有意愿、有经济能力的占比即便只有10%，但这一数字背后的市场潜力巨大。”

此外，成都残疾人在选择旅行社出游时，还享受着保险带来的额外安心。“成都市残联和成都市退役军人事务局统一为所辖残疾人购买残疾人意外伤害保险，最高理赔40万元。因为安全始终是残疾人旅游最关心的问题。若这一做法能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无疑将极大地激发残疾人参与旅游的热情，对促进他们的身心康复大有裨益。”

广东、陕西和上海，熊红霞把无障碍旅游的棋子一步步下到了四川省外。熊红霞希望培育出更多愿意投身无障碍旅游的同行者，携起手让全国的残疾人能用实惠的价格无障碍畅游天下。

近些年，成都在探索无障碍旅游上不断推陈出新。比如出版了无障碍学术专著《残障人士无障碍旅游入华史及其发展》，以及城市层面的无障碍手册《成都无障碍手册》；在全国范围内首次举办“无障碍旅游发展研讨会”，发布全国首个无障碍旅游专用标识、全国首份《无障碍旅游倡议书》和《无障碍旅游宣言》；针对残障人士定制50多条旅游线路，包括省内游、国内游、国际游及专列；系统化组织、品牌化运营、常态化开展的公园城市无障碍感知行活动，被纳入残疾人文化进社区、进家庭“五个一”工程的重点项目，每年开展上百场……

2025年，成都将举办第12届世界运动会，这项国际赛事也包含残疾人的比赛项目。新一轮的城市无障碍改造已经启动，组委会已经着手设计多条游览线路，供残疾运动员体验成都的独特魅力。

2003年，张艺谋为成都拍摄了一部时长5分钟的城市宣传片，主题叫作：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此后，这句话就成了成都市各景区和酒店对外宣传的“金句”。对于当地的残疾人来说，这句话可以改写为：成都，一座哪儿都能去的城市。蜀道虽难，却难不倒城市对无障碍环境改造的决心，更难不倒热爱生活的成都残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