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快结束俄乌战争,是特朗普竞选期间明确做出的承诺。他的竞选班子通过多种渠道向外界透露了“特朗方案”。主要有三点:
乌克兰不加入北约;
在战线两边建立非军事区,由欧洲负责派遣部队维持和平;
美国向乌克兰提供武器,“武装乌克兰”作为未来的和平保障。
(同的版本有所出入。比如“乌克兰不加入北约”,有的版本有20年的时效。再如,非军事区的维和部队在有的版本中是“待定”,但特朗普明确表示过美国不会参与)
这个“特朗普方案”的确是对拜登俄乌政策的大清算。加之特朗普本人的“亲俄”姿态、上一任内核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因“电话门”结下的夙怨,以及共和党此前竭力阻挠拜登政府援乌政策的表现。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共和党的全面胜利,被视为俄罗斯的福音、乌克兰的灾难。有观点认为,由于美国的“转向”,俄乌战争将以“慕尼黑协定”的方式结束。
这种观点并非无凭无据,却是低估了现实的复杂性。
“特朗普方案”不是慕尼黑协定
首先,“特朗普方案”本身就存在明显的缺陷。
“特朗普方案”的蓝本并不是“慕尼黑协议”。“慕尼黑协议”不会带来和平,连停战都无法实现,这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常识。无论怎么低估“懂王”的知识储备、政治判断能力,也不至于连这点常识都没有。“懂王”的虚荣心也不容许自己成为“张伯伦二世”。
“特朗普方案”真正的蓝本是朝战的板门店停战协议。以战场实控线实现停火,在此基础上构建非军事地带,以长期军事对峙的方式实现“冷和平”。可是,目前的俄乌战局是无法以这种方式结束的。
核心问题是战线。板门店停战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在协议达成前,交战双方已经默契地把战线维持在“三八线”附近。也就是说,这场战争是以回到战前边界的方式“体面”地结束。参战各方都有充分的理由宣布自己获得了胜利,这是长期和平的基础。
而俄乌战争目前的战线,是双方互相推进到了对方的境内。乌克兰损失了20%以上的国土,而且是经济发达的膏腴之地。如此屈辱的和平,显然是无法接受的。反观俄方,尽管国土损失很有限,却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接受这样的停战,也难称“体面”。
因此,“特朗普方案”按照实际战线就地停战的想法,对俄乌双方都是难以接受的。当然,停战分界线可以在谈判桌上调整。可是,俄乌两国的内部都存在足以左右政局的强硬派,谈判桌上的协调难度远超板门店。即便因无力继续战争勉强达成停战,也是极其脆弱的。
维持脆弱的停战,需要强大且可靠的外部力量保证。这是“特朗普方案”无法给出的。
乌克兰显然不能指望欧洲孱弱的维和力量。而美国拒绝乌克兰加入北约、明确表态不承担维和责任,清晰地表明了置身事外的态度。美国的对乌承诺是“武装乌克兰”,这是帮助乌克兰增强军事实力,以维持俄乌的平衡。美国这一承诺对乌克兰而言,充其量算是随时可以放弃的弱支持,在俄罗斯看来却是再战一场的强威胁。
因为,美国承诺“武装乌克兰”,意味俄方必然会面对乌克兰的复仇。乌克兰在极其艰难的局势下,都有决心、有能力反推到俄境内。可以想象,被美国武装的乌克兰,将会采取怎样的报复行动。真到了那一天,俄罗斯能指望美国拔掉乌克兰的枪栓?美国可没有给俄方承诺。
“特朗普方案”公布后,大部分人都关注乌克兰脆弱的安全处境,却忽视了这场战争也暴露了俄罗斯的外强中干,透支了俄罗斯的国力,俄罗斯的安全处境也不乐观。今天的俄罗斯可不是“慕尼黑协定”中处于上升期的第三帝国,而是严重透支国力的夕阳大国。
因此,俄方对“特朗普方案”也疑虑重重,视之为“特朗普陷阱”的大有人在。俄联社就有评论抨击该方案是“特朗普的诈骗”,呼吁克里姆林宫要高度警惕。这并非危言耸听——特朗普或许无意诈骗俄方,但是下一任美国总统又会如何理解与执行“武装乌克兰”?
因此,特朗普目前给出的停战路线图,实现的难度极大。乌方很难接受就地停战大量丢失国土的现实损失,俄方无法容忍“武装乌克兰”的未来威胁。
这个先天不足、后天残缺的阉割版半岛方案,美国的定位模糊是该方案的死穴——既不能置身事外,又不能提供安全保障的明确承诺,双方都不能信任的调停者人,难有作为。
这一模糊的角色定位,是美国国内政治格局造成的,无法消除。
特朗普会选择“断供促和”吗?
即便特朗普真如政敌描述的那样高度亲俄、出卖乌克兰讨好普京,也难以获得政治支持。
民主党反俄援乌的强硬立场,毋庸赘述。沦为弱势反对党后,民主党会更激烈地“逢特必反”。共和党也不是特朗普“亲俄”的坚强后盾。
特朗普的亲俄立场、“联俄制华”的政策,并非共和党的主流。特朗普和共和党主流在俄乌政策上的共识是:反对拜登政府援乌政策,尽快结束俄乌战争,而不是“美俄友好”。
这从特朗普执团队的人选,拟任国务卿的卢比奥、国家安全助理的华尔兹、都是铁杆的反俄强硬立场著称。外交和国家安全战略的重要岗位由这两位执掌,特朗普政府制定、执行对俄友好、改善俄美关系的政策空间能有多大?
在援乌问题上,卢比奥和华尔兹的立场也很有代表性。两人都激烈反对拜登的援乌政策,两人也都要求尽快结束俄乌战争。但是,在具体的政策主张上,却存在较为明显的区别。卢比奥有对乌“断供”促和的表态,而华尔兹则是主张“解除对乌克兰的束缚;允许他们在俄罗斯境内进行打击”的极限施压。这两种观点在共和党政治人物、选民中都有大量支持者。
持有这两种观点的,都反对拜登政府援乌政策,都批评拜登援乌的资金使用不透明,都对援乌层层加码的“添油战术”的高昂成本不满。因此在拜登政府执政期间,一次又一次阻挠援乌议案。但是,他们的“解题思路”截然相反。“断供派”是反对美国介入俄乌战争,认为那是欧洲事务,和美国无关。“极限施压派”是反对援乌的“添油战术”而不是反对“援乌”,他们认为“添油战术”束手束脚,劳民伤财还起不到威慑作用,人为延长了战争。所以要反其道而行之,加大援乌的力度,缩短战争进程,事半功倍。
实际上,“极限施压派”在共和党中更主流。特朗普和卢比奥虽然都提“断供”,但是他们也有“极限施压”的表态。共和党选民中,“极限施压”的呼声也远远高于“断供”。
因此,不能因为共和党反对拜登政府援乌,就误以为共和党是对俄温和、对乌断供的“鸽派”。恰恰相反,他们中大部分都嫌弃拜登太“鸽”的鹰派。
特朗普本人,实际上是极限施压最虔诚的信奉者和实践者,无论是中东政策还是太平洋战略,他都坚定地主张极限施压。他在俄乌问题上不那么极端,有“电话门”夙怨的个人因素,也有“联俄制X”的战略考量。但是,深入骨髓的“极限施压”思维主导下,他对俄罗斯的“善意”、耐心到底能保持多久,是很值得怀疑的。
更为重要的是,“让美国再次伟大”号召起来的保守主义支持者,不会接受美国的对俄外交“示弱”。美国社会对俄罗斯的反感根深蒂固,在保守阵营中更是如此。他们认可特朗普、共和党尽快结束俄乌战争的政策方向,并不等于他们可以容忍对俄示弱。“特朗普方案”中,美国的角色定位模糊,实际上是妥协的结果。
置身事外的姿态,体现了共和党保守阵营“孤立主义”倾向。“武装乌克兰”而不是直接断供离场,则是共和党保守阵营鹰派外交、反俄立场的操作空间。
因此,断供促和、逼迫乌克兰接受“城下之盟”,是特朗普执政团队的政策选项,却不是唯一选项,更不是最优选。特朗普政府的援乌政策、对俄外交政策,存在很大的变数。
诸多变数中,最重要的是美欧关系。
美欧关系才是最大的变数
主导美国俄乌政策的地缘政治关系,不是美俄关系,更不是美乌关系,而是美欧关系。
特朗普在俄乌问题上政策转向的主要因素,是“美国优先”为前提的欧美关系变化,而不是对俄友好。特朗普从不掩饰对欧洲盟友的反感,甚至敌意。
这种“厌欧”、“脱欧”情绪并非特朗普的发明,而是美国社会长期存在的“政治潜意识”。早在美国伊始,这种脱离旧大陆纷扰的思潮为基础的“孤立主义”在美国广有拥趸。欧美之间紧密捆绑的“西方意识”,反而是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的“新传统”。
冷战结束后,欧美之间失去了共同对手,双方的战略分歧日渐扩大。北约的防务费用分担、中东事务的长期分歧、经济领域的摩擦,乃至欧洲“进步主义”在美国的强势渗透,都在美国社会尤其是保守主义阵营中积累了大量的不满。只不过,此前在冷战的政治惯性作用下,亲欧政策依然长期主导美国政治,抑制了这种不满情绪的政治表达。
然而,问题从来不会因为视而不见消失,日益扩大的美欧分歧最终还是纸包不住火。长期压制造成巨大的反弹,终于成为美国政坛“变天”的主要助推力之一。特朗普在外交政策上毫不掩饰的反欧立场,体现了美国目前的政治风向。
特朗普在俄乌问题上的政策转向,与其说是“亲俄”,不如说是对欧州盟友的施压。在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看来,乌克兰的领土完整和安全保障,是欧洲事务,不应该由美国负责。可是,欧洲国家把守自家大门的责任甩给了美国。没钱援乌,却在“近东救济工程处”出钱出力,资助哈马斯、伊朗,给美国添乱。
让乌克兰加入北约,更是荒唐。北约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是问题本身。欧洲国家极限压缩国防开支发福利,也不承担北约的防务费用。不交钱也就罢了,还对美国的领导地位处处掣肘,反而是和俄罗斯大做能源生意,成了俄罗斯能源最大的市场。结果玩砸了,欧元武装起来的俄罗斯踢爆了欧洲大门,还要把这个烂摊子拉进北约?这样不负责任的“塑料盟友”要狠狠敲打。
特朗普的政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针对的是欧盟。俄乌只是筹码而已,乌克兰的利益可以牺牲,俄罗斯的利益也一样。“特朗普方案”的“利俄弃乌”是对欧洲的“投石问路”,而不是在俄乌之间“选边站”的立场锁定。
可以想见,如果能够迫使欧洲盟友加大对乌克兰的支持力度,美国抽身而去,那么特朗普一定会高调地宣布外交胜利。如果欧洲在其他重要问题上做出足够让步,以换取美国对乌克兰的有力支持,特朗普也会“投桃报李”调整政策。
因此,特朗普政府对俄乌问题的政策调整方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美欧关系的变化。美欧关系继续恶化,美国会“弃乌”报复欧洲。反之,美欧关系改善,那么美国的政策天平会倒向乌克兰。
总而言之,特朗普的竞选承诺是“尽快结束俄乌战争”,至于如何实现,目前无法定论。美欧之间的恩恩怨怨、美国国内的政治格局、民意倾向等等,都会对特朗普的决策产生重要且直接的影响。
此外,英美特殊关系、中美关系等重要的地缘政治关系,都会影响特朗普政府的决策。目前看到的“特朗普方案”并不是最终版本,方案本身存在严重的缺陷,俄乌双方都很难接受,缺乏可操作性。担心俄乌战争以“慕尼黑协定”的方式收场,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