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中国文学的精华,在诗经楚辞,在汉赋,在唐诗,在宋词,在明清小说。元代有什么?
元曲、元杂剧似乎不那么“高大上”,如今的知名度也不算高。
但说起来,元杂剧可是后世一切戏曲剧本的祖师爷,明清以来直至今天的剧作家,或多或少都受其影响。
现在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其实也是元代剧作家玩剩的。
元杂剧里充斥各式各样的不幸,剧中的主角或是不得志的书生,或是无端被冤枉的市民,或是婚姻受挫的怨女,但往往能有奇遇。可能化为厉鬼,也可能看开了,当神仙去了。即使不做鬼也不做神仙,也能碰上个清官豪侠。
一个绝望的时代里产生的作品,也会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无论为鬼,为人,还是为仙,杂剧的人物感觉都陷在悲剧的漩涡里,难以逃脱命运的残酷。
鬼魂
比起其他朝代的知识分子,元代文人要接地气得多。
他们大多身份低下,连正确的籍贯、生卒年也难以考证,是真正的“臭老九”。其他朝代被正经文人所鄙视的勾栏瓦舍浪子,此时也成了元朝文人的好基友。
这群元代的剧作家、散曲家,似乎只有“鬼魂”漂浮在世间,不知何处是皈依之所。唯有《录鬼簿》的作者钟嗣成(约1279—约1360)不以其门第、出身不显,反将这群异士的生平事迹通通书写在册:
“人之生斯世也,但知以已死者为鬼,而未知未死者亦鬼也。酒罂饭囊,或醉或梦,块然泥土者,则其人虽生,与已死之鬼何异?”
生活在这世上的人啊,只知死了是鬼,而不知没死之人也是鬼。活着是醉生梦死,像泥土一样,即使躯体尚存,和已死的鬼又有什么不同呢?
《录鬼簿》这一带有黑色幽默的书名,何尝不是作者的自嘲呢?由元代一直到清代,等到晚清民初大学者王国维写作《宋元戏曲考》一书,杂剧作者才算是咸鱼翻身了。在世时做不得官,去世也不过是孤魂野鬼。
这股抑郁之气,在元杂剧的字里行间时时透出。不仅作者像鬼,连剧作里头的人,也得变成鬼才能拯救自己。
只要生长在华语圈,无人不识六月飞霜的窦娥冤。《感天动地窦娥冤》无疑是关汉卿最有名的剧本,也是最为人熟知的元杂剧。
窦娥既是节妇,也是孝妇,却被无赖陷害、被奸官屈打成招,剧中一支唱于行刑前的《滚绣球》,字字催人泪下: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天地也!
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
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曲词语言简朴,一点都没有文人的矫揉之气。
窦娥指责天地不分好歹,善无善报,死前发下三个毒誓以证清白:血溅白练,六月落雪,楚州大旱。
死后一一灵验。
她的鬼魂向当上了官的父亲窦天章诉说冤情,并以鬼身出庭作证,终于得以沉冤昭雪。
《窦娥冤》这样字字血泪的文字,如果没有亲身的体会,是难以写出的。
要感动别人,首先要感动自己。身为元曲四大家榜首的关汉卿,《录鬼簿》对他的生平只有短短十一个字:“大都人,号已斋叟,太医院尹。”
根据学者推测,关汉卿大概生于金哀宗正大年间(1224-1232),大概死于元成宗大德年间(1297-1307)。两个“大概”,可见关汉卿在生时身份不彰。
虽然不得不可惜关汉卿怀才不遇,但正因为他做不成大官,才格外能体会底层百姓的痛苦。
从1271年元朝建国到1313年,这个神奇的朝代从未举行一场科举考试。对于读书人来说,书中不再有黄金屋了。这群苦闷书生转而投身戏曲创作,使得杂剧越来越规模化。关汉卿无疑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他一生创作了超过六十本杂剧,在世的时候已是富有名望的书会才人、梨园领袖。不时登台的经验,令他的剧本舞台演出效果绝佳,超越了一般的案头文学。
关汉卿笔下的鬼,是为诉冤而成鬼;而郑光祖笔下的鬼,则是为了逐情而做鬼。
元杂剧中描写儿女之情的剧目一抓一大把,《倩女离魂》能从中脱颖而出,自是有其不同凡响之处。
剧中,李夫人一句“三辈儿不招白衣秀士”,强行拆散女儿张倩女和书生王文举这对小情人。王文举无奈之下踏上求取功名的路,张倩女不忍与情人离别,一病不起,魂魄离开躯体追王文举而去。后王文举高中状元,倩女魂魄随之归家,众人大骇,以为鬼怪作祟。怎料倩女魂魄与躯体合二为一,结局皆大欢喜。
倩女的独到之处,在于她不同于其他闺秀的自主思想,一般杂剧中的女主只敢被动地追求感情,倩女却敢于主动追求幸福。《倩女离魂》中的倩女,类似于后来的闺门旦,少有在杂剧中担当首席。郑光祖这剧,不仅内容别致,剧本形式也十分新颖。
大德年间(1297-1307)以后,元杂剧的中心转移至杭州。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郑光祖,字德辉,一个“南漂”的北方人,出生于平阳,客死在杭州,是元杂剧后期的代表人物。《倩女离魂》是他的作品中最被后世赞誉的,明朝人汤显祖的《牡丹亭》也深受这部杂剧的影响。
做人还不如做鬼来得自由,这或许正是郑光祖对于时代的幽默讽刺。
凡人
在不涉及鬼魅的元杂剧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包待制断案。清官折狱的戏码在元杂剧里重复上演,最突出的便是包公包拯的“同人文”。
包拯是一个历史中真实存在的人物,而他作为审案清官的形象是在元杂剧中树立起来的。
《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包待制智勘灰阑记》……一连串的冤狱,全赖正直的包拯替平民主持公道。这些剧情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元代的司法混乱和社会黑暗,百姓只能寄托于某位清廉的官员。
根据元代法律,“诸蒙古人与汉人争斗,汉人勿还报”,“蒙古人、色目人杀死百姓不用偿命”,关汉卿的《蝴蝶梦》和《鲁斋郎》便是以这些不公平的律文作为矛盾的基础。
《蝴蝶梦》中,葛彪自称“我是个权豪势要之家,打死人不偿命”,打死了王老爹。王老爹的三个儿子为父报仇,让葛彪偿了命。本来是一命换一命的事,但因为身份的差异,王家儿子要出一个填命。负责此案的包待制,被王家母子的孝和义感动得不要不要的,缉拿了马贼赵顽驴作为替罪羊处决了。
《鲁斋郎》中,抢夺银匠李四、孔目张圭之妻的权贵鲁斋郎,则是被包待制巧妙地砍头了。包公知道皇帝如果看到鲁斋郎的名字,断不会下令处死,就心生一计,在上表中把坏蛋的名字改成“鱼齐即”。皇帝糊里糊涂地签署后,包公再把名字补回来,等到发现鲁斋郎被斩,已经无力回天了。这出戏的剧情虽离奇,但却大快人心。
元杂剧不止展现底层人民朴素的想象,同时还把血淋淋的现实剖开。
随着元朝灭金、灭南宋,动荡的时代背景带给剧作家们无限的愤恨,但元律的规定堵住了他们的口,“诸妄撰词曲,诬人以犯上恶言者,处死”。心有不甘,但也爱惜小命,剧作家们唯有借古喻今,这也是杂剧中“历史同人文”频出的缘故。
元曲四大家中的另一位大咖,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演绎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但比起二人的深情,《梧桐雨》的侧重点放在了君王的无奈,和群臣的无用上。剧中一支《满庭芳》非常直白地骂:
你文武两班,
空更些乌靴象简,金紫罗襕。
内中没个英雄汉,扫荡尘寰。
惯纵的个无徒禄山,
没揣的撞过潼关,先败了哥舒翰。
白朴骂的是唐朝官员,是异族叛徒安禄山吗?非也,不过是剧作家把自己的现实情怀借历史事件表达而已。
《梧桐雨》中描写战乱灾难的愤慨,结合白朴本人的经历便不难理解。
白朴在元曲四大家中,绝对是个“高富帅”了。他的父亲白华曾在金朝官至枢密院判官,与大诗人元好问是世交。金朝京城沦陷后,白朴随元好问北渡黄河,逃难到山东聊城。
元好问当白朴是嫡亲子侄般照顾,为白朴的学问打下良好的功底。由于元朝不办科举,白朴投向了戏剧创作。元世祖中统二年(1261),中书左丞相史天泽欲举荐他为官,白朴婉拒。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元灭南宋,55岁的白朴迁居江南,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八十多岁高龄才去世。
白朴的家庭受到元朝的礼遇,境况比一般汉人要好得多,但深知蒙元统治的残酷,他不愿同流合污,只好借剧作抒写闷怀。
马致远的《汉宫秋》,与白朴的《梧桐雨》颇有相类之处——《汉宫秋》是汉元帝不能保护王昭君,《梧桐雨》则是唐玄宗不能守护杨玉环。
汉元帝也一样埋怨臣下:“我做了别虞姬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
马致远和白朴选择王昭君、杨贵妃的故事,不仅是借君王之口责怪大臣不力,更是靠强调“蕃”“汉”,来暗指汉人的不屈。
或许是世间不美满的事太多了,剧作家有时也忍不住依靠人力来给剧中人物开金手指。
白朴另一名作《裴少俊墙头马上》,故事蓝本出自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一诗,诗中跟随爱人私奔的女子因为“聘则为妻奔则妾”的礼俗要求,得不到夫家人的承认,被逐以后只能在墙头遥望骑马而过的夫婿。
与白居易的诗不同,白朴把悲剧结局改成了大团圆。随裴少俊私奔的李千金,最终在丈夫和公婆的哀求之下,与裴少俊得以厮守。
然而,剧中角色尚能靠作者一支笔改写人生,现实中人却只能在不幸中沉沦。绝望之下,纷纷投向仙道,逃避现世。
神仙
人称“万花丛里马神仙”的马致远,可谓是开创元杂剧中的神仙道化剧第一人。听名字可能想不起是谁,但他那首选入语文课本的散曲《天净沙·秋思》,绝对是耳熟能详的。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出生在元初,今日对于他的生平都是靠流传下来的散曲推论而来的。他在青年时代热衷功名,向皇帝献过诗,得了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江苏省务提举。官场不得志,马致远便入了全真教,信了道。
社会风气的压抑,使得很多人隐居遁世,起于宋朝的全真教便是在这个时候蓬勃发展起来的,所以元杂剧中经常有度脱入道的情节。看似是看破红尘,实质上这一系列的仙道剧俱是逃避苦闷现实的产物。
马致远存世的七出剧里,有四出是神仙剧。
《吕洞宾三醉岳阳楼》据考证是马致远前期的作品,讲述了吕洞宾成仙后,度化梅精和柳精为仙之事。“马氏为宋以来旧家”,经历过灭国惨剧的他,讲自己的哀戚之情,借吕洞宾之词在第一、第二次上岳阳楼中唱出:
自隋唐,数兴亡,
料着这一片青旗,
能有的几日秋光。
对四面江山浩荡,
怎消得我几行儿醉墨淋浪。
你看那龙争虎斗旧江山,
……
为兴亡笑罢还悲叹,
不觉的斜阳又晚。
咱想这百年人,
则在这捻指中间。
这读着哪里有什么仙风道骨?活脱脱是一个亡国士人的口吻。待到第三次登楼,蓦然超凡脱俗,带有自我欺骗的味道了。
《西华山陈抟高卧》是马致远中年以后所作,写宋太祖微时得高人陈抟指点,登位后请陈抟入朝为官享受荣华富贵,陈抟拒绝,转身到西华山修道去了。
剧中,宋太祖对天下的描述,“区区见五代之乱,天下涂炭极矣。常有拨乱反治之志,奈无寸土为阶”,何尝不是影射现实,勾勒出元代社会的状况呢?马致远在剧中对圣主的期待,饱含着对太平盛世的憧憬。
《邯郸道省悟黄粱梦》是几位剧作家的合作,讲的是吕洞宾还没得道时的故事。他在邯郸道黄化店里偶遇一穷道士钟离权,钟离权让吕洞宾跟他出家,吕不愿。枕在钟离权的枕头上做了一梦后,吕洞宾大彻大悟,跟随钟离权入道成仙。剧中对昏聩的元代贵族的刻画,对士人落魄的处境,是马致远对元代官场的归纳和总结。
《马丹阳三度任风子》一般认为是马致远晚年所作,讲终南山甘河镇屠户任风子有神仙潜质,丹阳真人马从义特来度化他成仙的故事。
你看,这四出仙道剧都不乏对现世险恶的披露,但结局都是主角修道成仙告终。
修仙,在今人看来是封建迷信,但在无法改变当时社会环境的情况下,在宗教里寻找寄托似乎是宣泄情感的唯一出路。
“马神仙”之后,元明剧作衍生出一系列的仙道剧,但都没有超越马致远的高度。原因无他,马氏作品外看是仙道,内里却是世态。
悲剧
关汉卿、郑光祖、白朴、马致远四人被后世称为元曲四大家,因为他们的成就是一众剧作家中最高的。然而,元杂剧的成就却远不止于这四家。
元代杂剧家是中国文人中独特的群体。自古以来,书生们崇尚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梦想,在蒙元统治下被打碎。没有人生目标地苟活,正是钟嗣成形容的“未死者亦鬼也”。
隐逸、求道不是元代士子特有的喜好,但是他们忽然发觉,自己不能如前人般潇洒,总是被现世的坎坷所羁绊。
随便翻开一部元杂剧,主人公基本不脱一个特点——穷困潦倒。
明代传奇的男主人公,多是家境优渥的公子哥儿,剧中矛盾也多囿于男女情感。元代的文人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要担心自己的荷包,担心自己的身体,担心自己的仕途,哪有闲情逸致风花雪月。
他们的凄戚,化成了一部部杂剧,向我们讲述了元代的社会百态,剧里有穷人,有妓女,有寒士,都是当时的“下九流”。
桑榆晚景,外号“马神仙”的马致远不再寻仙问道,而是写了一本《荐福碑》作为绝笔。
在这部最后的杂剧中,倒霉得近乎有点搞笑的张镐,最后还是依靠范仲淹的举荐得了官位。这是否也是对元朝以举荐取士的嘲讽,抑或是对自身仕途的悲叹?马致远至死也没有明白告诉我们。
在剧中成鬼,成人,成仙,终究还是逃脱不了对俗世功名的渴望。
说起来,人最大的悲剧,就是不知如何解决自己陷入的悲剧。
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顺手点个在看让我知道您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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