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王维克
在中国,数学科学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早在2019年,科技部、教育部、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基金委就发布了《关于加强数学科学研究工作方案》的通知,要求持续稳定支持基础数学科学,加强应用数学和数学的应用研究。
近年来,随着人工智能和相关技术的兴起,进一步加强了不少人想“爱一下数学”的冲动。但很快大家就感触到:数学,想和它亲近,稍稍深入地了解一下它,并不容易。
数学书籍的界面,为何这么“不友好”?
先说一个真实的故事。笔者从事科普讲座,从“七桥问题”说到“拓扑学”,从“七桥问题”中的桥是画直线还是曲线都是一样的,引申到只要不产生新的连接点和断开点,所考虑的对象在拓扑学意义下都是一样的。所以,拓扑学有“橡皮泥”几何学的雅号。有听众被这通俗的“拓扑学”所吸引,找来一本关于拓扑学的讲义想“亲近”一下拓扑,但是,这类书的第一个定义通常是长这个模样:
定义1:设X是一非空集合,X的一个子集族τ称为X的一个拓扑,如果它满足:
1)X和Ø都包含在τ中;
2)τ中任意多个成员的并集仍在τ中;
3)τ中有限多个成员的交集仍在τ中。
让人诧异了!“橡皮泥”几何学在脑海形成的印象,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上面的这段文字发生联想。没有很好的数学素养,很难理解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数学书籍界面的不友好,成为普罗大众想亲近数学的拦路虎。
数学为什么总是这么抽象?
数学界面不友好,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是数学研究对象的一般性。
以“距离”这个概念为例。在中学,我们学习距离很简单:两点之间的距离就是用直线连接这两点之间的长度。但面对大千世界的一般性,情况就不一样了。
比如航海。从中国上海到美国旧金山,内行的人都知道,在这个地球仪上测量距离是不能画直线的,要画大圆(或者称测地线),即过这两点和球心的一个平面与球面的截线。因为画直线会带来一个风险,那就是你要从海底穿过,甚至穿过地心,而这可能比宇航员上天还更难一些。
再比如,假设你在电影院里的位置是第一排第三号,第一排第三个就是一个向量。你看见你的朋友坐在第二排第五号。你们位置的距离,当然可以拉一个直线,但是计算比较麻烦,需要用勾股定理。但也可以有别的办法,就是把第一排和第二排相减取绝对值,然后第五号和第三号也相减取绝对值,这两者相加也可以是距离。前者的距离是我们在中学里面学过的距离,而后者则不是中学里学过的距离。
再考虑更复杂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你可以定义两个人的物理距离,可以是人的重心到重心的距离,也可以是两个人鼻尖对鼻尖的距离。如果两个人直视并对峙时,这一距离的定义应该是最恰当的。此外,我们还可以定义两个人身体素质的距离,两个人亲缘关系的距离,还有两个人心灵的距离等等。
其中,两个人心灵的距离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题目,这确实可以尝试定义。比如,我们可以像电视节目上那样做一些测试。就是看两个人默契的程度。询问一对朋友或者夫妻,他们两人在网上喜欢浏览什么?晚上休息的时候会做什么?若喜欢的东西和志趣一致,表明他们两个距离很近,如果不一致,那两人之间的距离可能比较远。
当然,类似的问题还可以不断更新,比如两个函数之间的距离,两个公司之间的距离,两支股票之间的距离等等。有了这样一些“距离”的实例以后,我们的问题是:你如何定义一个一般的距离来涵盖上面形形色色的距离呢?
这就变成一个看似困难的问题了。如此一来,我们就需要整理思路,另辟蹊径。显然,对于数学上一般的距离,我们不是具体指明它是什么,也无法指明它是什么,而是说它具有什么属性。
这一思维方式其实并非数学所特有,查一下《现代汉语词典》。说到“橙”这个词条时,它的解释是具体描绘的,它说:“橙:①常绿乔木或灌木,叶子椭圆形,果实圆形,多汁,果皮红黄色,味道酸甜。②这种植物的果实。”前者是指橙树这一植物,后者为这种植物的果实。但如果查《现代汉语词典》关于水果的词条,它就不能如此具体指明了。它也是对属性用描述性的语言。那么,属性是什么呢?《现代汉语词典》上这样给予叙述:“水果:可以吃的含水分较多的植物果实的统称,如苹果、梨子、桃。”前面一句话其实已经定义完了,后面是怕说不清,再举例说明。
所以,当我们在讨论一个对象时,在清楚地知道属性后,就可以用属性准确地抓住这个对象。我们在中学学习过的距离——两点间距离,只是距离的一个特例。要给出一般的距离定义就要用属性的描述。那么距离最重要的属性是什么?
首先,距离应该是可以测量的,并且它应该没有方向,即A到B的距离和B到A的距离一定要一样。两个不同的对象对应的数一定要大于零,两个相等的时候要等于零,即非负性。如果有三个对象,那么A和B的距离,B和C的距离加起来,应该大于等于A和C的距离。这就是三角不等式。不仅如此,我们还要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用没有歧义的语言写出来。首先,因为我们谈的不能仅仅是“数”或者“点”的距离,因为我们也可以谈人的心灵的距离,所以这个距离定义就不能仅仅限制为实数或者向量讨论,应该定义到一个一般的集合上。我们第一句话是:“X是一个非空集合”,空的集合也不能谈距离,是个非空集合。然后要任给一对这个集合的元素x和y,让这对元素对应一个实数。下面看这个实数满足什么条件:第一,这个实数要求大于等于零,即“非负性”,仅仅当它两个元素相等的时候,它等于零,这是充要条件;第二是我们讨论时说到,x和y的距离与y和x的距离要相等,这个是它要有“对称性”;第三是集合中的任意三个元素,它要满足三角不等式。把刚才讨论的这么多话用精炼的数学语言写下来就是:
定义2:设X是一个非空集合,任给一对这个集合的元素x和y给定它一个实数d(x,y),如果它满足:
1)非负性:d(x,y)≥0,当且仅当x=y时,d(x,y)=0;
2)对称性:d(x,y)=d(y,x);
3)三角不等式:d(x,y)≤d(x,z)+d(z,y),
那么则称d(x,y)是集合X上的距离。
好,这个“距离”不妨看作上面讨论出来的创造物,是在我们手上产生的。那大家是不是觉得它还是比较亲切。当然,由于课时的限制和听课对象的多样性,教师上课一般不会采用这种讲法。数学书一般也不会讲前面讲的那么多话,数学书开篇就提定义,直接给出上述距离的定义。学习数学的学生也会抱怨,数学怎么这么抽象,完全不知道这个定义在说什么。
如何做数学科普更有效?
回顾这段“旅程”,我们的收获是什么呢?就是一旦讨论的对象不是具体指的,而是一个泛指的抽象对象,我们就要去抓它和问题相关的最重要的属性,并把其他的属性全部忽略。
比如说距离,不是考虑是直线还是折线,哪种定义方法距离更短一些,这些东西没有了。把关键的三个属性找出来,这就是抽象。所以有了这样一次经历,我们就大致知道数学的定义如何形成。至少从一个侧面知道数学的游戏是如何玩的,说不定有的读者还悟到“数学游戏”的一两个通关秘诀。
在这里,我们需要理解数学定义叙述之所以如此抽象,其实有一个重要原因,即是因为数学定义的“责任重大”。就以这里的距离定义来说,定义要对大千世界的所有距离负责,不是仅仅对一个具体的距离作定义,而是要从属性出发,指明“有什么”。从这个角度说,数学家的视野就是王者的格局。当然用“有什么”的属性来描述对象,是有悖于人们惯常的思维方式的,也就形成数学书籍界面的不友好。
从另一个角度讲,如何搭起公众与数学科学的“鹊桥”,是数学工作者的一项重要使命,特别是在当今信息科学需求日益高涨的环境下,让喜欢数学的公众比较容易地爱上数学,其实是有切实的途径可探索的。
这里有两点建议:
一是任何一门数学讲座或者数学课程,刚开始一定要有让公众可以理解的入门介绍,要“先情后理”,宁愿牺牲一点严格性,语言也要尽量有画面感和情感。当大家大致知道你想玩什么游戏,且主动探究时,你再更多地讲数学严密性的“理”。
二是介绍任何一个新的数学概念和数学思想,一定要符合大多数人理解事物的习惯,本文前述讲解“距离”的定义,从“具象”到“抽象”应该是好的办法之一。
新的时代需要数学,让我们共同努力,让更多的人爱上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