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人寻找副业的时代，钱多事少门槛低是一份好工作的绝对标配。
继“营养师”“剪辑师”“配音师”后，“宠物殡葬师”又挤进了不少人的考证购物车里。卖课的人许诺，这是一份完美的职业：“工作轻松，朝九晚五不加班，薪资高待遇好，宠物殡葬就是未来十年的风口！”更绝的是，这份工作不仅能发财，还更有情怀，功德无量。话已经递到这份儿，再不心动一下多少有点儿不识抬举。然而，等等，倒霉了大半辈子，这么好的事儿真的轮得到咱吗喽吗？要么钱给够，要么给足意义和价值，人总要得着点儿什么。然而不幸的是，世上大多数工作是两种都没有，于是无数个相似的格子间里，挤满相似的倦怠双眼。但“宠物殡葬师”是个例外，在媒体报道与社媒宣传中，它似乎能解决所有职场问题。纯粹、好赚、有意义，这不是一份工作，这是当代职场桃花源。许多宠物殡葬师的现身说法也似乎佐证，它确实令人满足。英豪说，5年前刚刚从设计行业转行进入宠物殡葬业时，最大的感受是松弛和幸福。打工的店家在北京郊区的一个村落，每天早上叼着牙刷都能看见日出。赚得极少，只有两三千块钱，但不用去挤天通苑到三元桥的地铁，也不用每天一直被粘在办公椅上。没有客户的时候，就在店里闲逛，慢慢看遍照片墙上每一个宠物的名字。或者坐在村口，看见有人遛狗，也看见野狗野猫走来。现如今，他已经是一家700多平宠物殡仪店的老板，不久前，还在海淀开了第二家店。英豪的宠物殡仪店：彩虹星球宠物生命纪念馆。（图/彩虹星球）
有维和部队退役军人、在西藏支教过的小作家，也有前外企高管、离开演艺圈的经纪人。还有人从人类殡葬干到了宠物殡葬，从前是卖墓地的。人类殡葬当然比宠物殡葬更有赚头，英豪说，她“以前一个月赚现在好几个月的钱”，但赚多少钱也无法抹平堪比宫斗的职场关系带来的心累。受够了勾心斗角，看够了孝子贤孙坟前争产的丑态，最终，她选择转职。是转职，也是逃离，名为“宠物殡葬”的桃花源，躲进了许多这样厌倦复杂职场的避世之人。泱泱的店铺“毛毛岛”中的宠物骨灰堂。（图/毛毛岛）宠物殡葬恰恰可以提供一个没有复杂人际关系、相对单纯的工作环境。不论主人是善良还是邪恶，不论人性的面相有多复杂，“当我们围绕在小动物身边的时候，这个人就会变成一个很纯粹的人。”因为宠物本身就是纯粹的，关心吃喝睡，无条件地去爱，在这片特殊场域，属于人类的社会性自动剥离，围绕小动物的话题总是柔软而温存。“有时候你甚至会觉得，在小动物身上能够看见有一些人保留的人性”，英豪说，那些与人交往戒备十足的客人，聊起毛孩子，尖刺也会软下来。宠物殡葬师的工作不仅仅是处理一具小动物的尸体——接送、清理、告别、火化——也是一个逗号，一场情绪的释放与疗愈。95后宠物殡葬师泱泱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安乐前的临终关怀。她在北京拥有一家小型宠物殡葬店，那天下午，主人早早把临终的宠物兔送来留下，但医生要晚上才能到场，于是泱泱陪伴了小兔子生命最后的5个小时。泱泱给兔子买了吃的，菜叶子、苹果，“什么好吃的，能找到的就给它尝尝”。兔子每一样都吃了一点，看起来食欲很不错。事后泱泱才知道，它一辈子没吃过干草以外的食物，之前在家中已经停止进食。柔软的小毛团啃食着从未品尝过的味道，蜷缩在泱泱怀里，听她轻声慢语地说话，介绍自己是谁，说它这一程辛苦了，爸爸妈妈家里人都很爱你，但是不忍心你再受这个罪了。抱着腿部瘫痪的兔子，泱泱说：“你是很勇敢的小朋友，姐姐知道你是很勇敢的小朋友，所以姐姐今天在这里陪你，你不用害怕，你睡一觉，然后你就会变成一只自由的小兔子，就可以到处跑了。”不论是对小动物还是客人，泱泱总是能帮就帮。客人送别爱宠后，难以自控地不停倾诉，好不容易离开一个小时，电话又打过来，泱泱便接着听。对于十六七岁第一次面对“亲人”死亡的年轻顾客，她也尝试开解。泱泱说：“你现在感觉到很难过，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因为你有多难过就证明了有多少爱存在。但也不必因为害怕忘记而刻意沉浸在悲痛里，因为它从未消失，一直都在你的身上。遇见它的你没有遇见他的你，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只要遇见他的你现在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它的那部分就永远都和你同在。”毫无疑问，宠物殡葬师是一份能让人感觉到意义与成就的工作。英豪经常看到，店里殡葬师在仪式结束后，继续花上三四个小时倾听客人的倾诉，引导客人排解，送走客人后：“他们会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瘫在沙发上，叹一声好累，然后去开包辣条、拿瓶可乐。”“即使一些在外面戾气很重的人，他也会对你报以感谢，甚至你会见到那种七八十岁的老人给你鞠一个90度的躬，这会让你觉得太值了，这辈子都值了的感觉。”宠物殡葬师的职业A面就是这样感动常在。然而，此时为这份神仙工作泪目还是太早，光鲜平顺的背后，还有坑坑洼洼的B面。宠物殡葬师拉满精神价值不假，但要说钱多事儿少，那必然是营销概念。正相反，宠物殡葬师的工作节奏就像坐月子的新手母亲。由于殡葬行业的特殊性，宠物殡葬师要保证24小时接听电话，于是只要拿上店里的客服电话，那“从此整觉是路人”。一晚上被叫醒两三次都是常事，睡着睡着，电话铃就响起。对面总是一个刚刚失去爱宠、焦急无措且悲伤过度的人。应对必须耐心且小心，这是没有容错率的时刻。有时候，实在太疲惫，是打心眼里不想接起电话。明明听到电话铃一直作响，英豪却闭着眼睛迟迟未动，“你心里很清楚地知道你不太想接那个电话”，而且那时候，“那个铃声真的影响不了你的睡眠。”喂奶的妈妈还有熬出头的时候，宠物殡葬师却是全年待命，英豪说，“一年的时间里面，90%的晚上都是有电话的”。但抗拒归抗拒，电话总还是要接起来，因为知道电话那端的人此刻迫切需要一个人能够接听电话，告诉他该如何去做。久而久之，英豪和泱泱不约而同地练就了一项绝技，甭管多困，一接起电话，都能立刻调整声音，听起来毫无睡意。除了少数大店，宠物殡葬师的工作都是这么没时没晌。个人生活与工作的边界消失殆尽。如果说，普通打工人总还有个下班的时候，那么宠物殡葬师的生活里就没有下班。去年暑期档，期待已久的《孤注一掷》上映，泱泱兴冲冲跑去影院，结果坐下才看了个开头就接到电话：走，别看了，来活了。和朋友吃饭，晚上健身，所有私生活都可能被随时打断，有时候3个合伙人一起去健身，健到一半全被叫了回去。开业前，两个男生向泱泱父母保证，清理遗体的工作绝不过泱泱的手。但真忙起来，哪还能有分工，逮着啥干啥，3人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接7单。英豪在创业初期，甚至常常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客人进了告别室，殡葬师就要等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即便是每周一天的轮休时间，顾客在微信群里发问时，也总是要及时回复才行。熬过了这些物理层面的shitwork，还有更多情绪考验。开门迎客，自然也有恶客，有些客户带来的是正面情绪，有些客户带来的则是“毁灭性情绪”。猫狗因为意外去世时，错愕与自责转化成愤怒，愤怒外化为迁怒，迁怒司机、家人、保姆，以及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人。虽然很气，但不能气，此时殡葬师还要轻声细语地呵护客人的情绪，“就是一个很撕裂的状态”。不只是“做小伏低”，选择服务业，也意味着客人的情绪要永远置于自己之前。泱泱的爱猫土豆意外去世，火化回来的路上，突然客人来电。同事都主张不要接下，给泱泱一些缓和的时间，但泱泱说接。那一天，摇曳的烛光里，悲伤的客人并不知道，此时房间中的两个人同样伤心。而这，还只是宠物殡葬师“撕裂”的冰山一角，作为一份有情怀的职业，更大的窘迫早已危机暗藏，撕裂在读书人的长衫与生意人的秤杆之间。宠物殡葬远没有世人想象的那样暴利，或者说，体面人拉不下昧着良心赚快钱的脸面。对于英豪来说，最开始最难的，莫过于开口向顾客介绍纪念产品。几百几千元的毛发饰品、骨灰琉璃以及骨灰盒，都是店里真正赚钱的增殖项目。平均客单价1000多元，利润大多来自周边售卖。留个念想，是人之常情，但当一个痛失爱宠极度悲伤的人真实出现在面前，英豪还是觉得此时谈起这个话题，过于折磨和残忍。“当有一些客户状态很差，或者有些客户看起来像我当初刚毕业的那种状态的时候，我可能就会直接略过售卖的环节。”做着CEO的事儿，操着NGO的心，一旦涉及死亡，谈钱似乎就有点儿寒碜。有客人小姑娘喜欢鲜花，但没有钱，于是泱泱告诉她：“你自己去买，不贵，姐姐告诉你买什么，买回来我帮你装饰。”还有一对母女，妈妈看出女儿想要留个爪印，劝女儿留，但泱泱听到女儿说，“公司都不知道还能再开几天”，不知是裁员危机还是经营困境，总之出于经济的窘迫，199元的爪印只能抱憾。泱泱当场没有吭声，但在母女离开后悄悄翻出一个此前作废的爪印盒，盒身略有瑕疵，不过功能完好。待母女再来取骨灰时，泱泱把印下爪印的印盒一并转交，并对女孩说：“你的生活和所有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作为一个经营者，赚钱天经地义，但宠物殡葬师的长衫常常压下秤杆。很多人把宠物殡葬师称为“灵魂摆渡人”，但英豪觉得这个称号太过矫情，宠物殡葬师也要赚钱吃饭。“你不能完全百分百地去纯粹履行你的什么人生目标，变成一个能够帮助别人的人，没有那么的纯粹。”“我们还是要卖东西，卖一些并不便宜的东西，我们还是要盈利。”只不过，在盈利时，英豪还是立了规矩，在工资中压低销售提成的比例，以免员工太过急功近利。在生存与温存之间，宠物殡葬师艰难地平衡着双向的底线。所以说，宠物殡葬师很赚钱，大概是对这个职业最大的误解。在许多报道中，宠物殡葬看起来和人类殡葬一样暴利。月入十几万不是梦，月入20万“中规中矩”。销售宠物殡葬师证的机构，更是宣称就算不自己开店，只做个打工人，大城市也能达到月薪10k-15k，轻轻松松月入过万。泱泱还在创业期，没有雇员：“我知道低的也就四五千，高的可能七八千。”英豪相对家大业大，店里殡葬师薪资属于业内第一梯队，但税后到手也不过7000-8000块钱，和普通的宠物店相差无几。说到底，宠物殡葬师“并不是一个很有野心和事业心的人适合选择的职业”。泱泱说，“因为野心和事业心有的时候会让你有一点急功近利，但它是一个很需要节奏，很需要耐心的职业”。在要钱还是要价值上， 宠物殡葬师无疑还是更加偏向了价值的一端。按卖证机构的说法，谁考了宠物殡葬师证，那谁就真是一屁股坐上了风口。依照趋势来看，这一行确实前景光明。年轻人在孩子身上省下的钱，全涌进了宠物市场。宠物越来越像家人，猫猫狗狗的事情，不再是“畜生的事情”。这两年，宠物殡葬业像在吹气球，根据天眼查数据，2022年宠物殡葬、动物无害化处理相关新注册企业3607家，2023年又大幅上升，新增了4267家。不过趋势没错，洞察没错，唯一有问题的，是这本证书对转职宠物殡葬师到底有多大作用。在社交账号上，对于所有前来咨询的网友，英豪统一如此回复。英豪店里，所谓的宠物殡葬师证不是录取的必要条件，甚至可能是扣分项。因为这可能意味着轻信、不理智，缺乏信息的辨别能力。目前市面上流行的宠物殡葬师证来自不同的发证机构，每一个听起来都名头响亮，但实际上并无业界认可。今年6月，其中一个颁证机构“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还被国家撤销了事业单位登记。证很好考，刷完20个小时的网络课时，“听课就可以通过考试”，但老师甚至没有从业经验。花1280元买个“水证”，这样学成的人才很难说能堪大用。泱泱委婉地表示：“我招人的时候可能不太会看这个东西。”而英豪更是亮明刀马，不厌其烦地在社交账号上科普考证无用。但令他无奈的是，就算最新一期内容就是“考证不靠谱”，后台依旧有人不断来问：资格证要考吗？怎么考靠谱？“赚钱多不容易，你们就这么轻易地就被人给忽悠了。有些人只讲一个事情的正面，从来不讲它的反面，本身就很可疑，但是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人没有这种辨别能力，我觉得很心疼，但是我爱莫能助。”实际上，从技术层面来说，宠物殡葬师并不是一个门槛很高的职业，但对心性要求不低。操作机器、熟悉流程，这些就像奶茶店的入门指导，只要肯学，很快就能上手。英豪希望宠物殡葬师细心、耐心，最重要的是，有饲养宠物的经历。他相信，只有亲手饲养过宠物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和共情客户。失去猫狗的悲痛，没有养宠经历的人或许比较容易理解，失去其他异宠的悲痛，有时看起来有些“不至于”。英豪记得，刚入行不久，一位一米九高大帅气的男生捧着自家角蛙骨灰制作的吊坠泣不成声：“我们家蛙蛙可懂事了。”在没养过宠物的人眼中，这多少有些难以理解，一只冷血的爬行动物能带来多少情感羁绊？但养宠人更容易懂得，不论智慧高低，任何一个日夜相伴的伙伴逝去，都是对灵魂的一次割裂。没有理解和共情，就很难在许多细节上做到令人满意。可能是抱起宠物的动作，也可能是不小心弄错的纪念照日期，没有共鸣与敬重，工作总还是差了一点。虽然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从某种角度来说，宠物殡葬师依旧是个极为高压的工作，因为这一行没有容错几率，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忘记给小动物留下毛发和爪印，火化后就再也无法追回，因此耐心细心也是极为重要的特质。最好还能情绪稳定，不被客人的悲伤带走，也不为客人的无理取闹而生气，礼貌地共情，但保持健康边界。相比之下，学历这块“敲门砖”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环。英豪出身211大学，刚刚离职设计行业转行宠物殡葬师时，就被问到：几年后，自己成了老板的英豪也对新的求职者提出了相似的问题：“同济的本科，国外的硕士，雀巢的经理，你这学历，来我们这干嘛？”宠物殡葬师行业普通的薪资与现实落差，让他不得不担心，高学历者无法得到适配的薪资，而求职者短期跑路，无疑会浪费大量培养时间成本。相较于稳定性不高的高学历人群，预期值不高的普通人显然更加安全一些。说到底，宠物殡葬师还是一份理想与现实间存在巨大落差的职业。创业近2年，泱泱的小店还没有回本，每晚依旧睡不好一个整觉，但她没有后悔，依然在平缓而稳定地推进。她说，宠物殡葬师是一个好的创业项目，只是在未来质变的一天到来前，北上广等一线城市已经过于拥挤。打开闲鱼，每天都能看到新的宠物殡葬店设备转让，总有新人入局，也总有旧人迅速倒去。（图/闲鱼截图）
另一边，英豪正在为“宠物殡葬师”成为一个更好的职业而探索。在他的店中，雇员每天朝九晚六，9个小时工作时间，每周单休，通过轮班尽量保证完整的休息和个人时间。忙的时候极忙，闲的时候也的确能有空闲，每个月每人能有100个小时左右的空闲时间。而空闲里，时间完全属于员工自己，可以自由支配。他计划，未来增加更多人手，让工作节奏更加舒缓，走向良性循环。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而对我们来说，了解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依然选择坚持，则是下一个故事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