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本质是一场荒凉的苦旅。而于髡残而言,凝视深渊的同时也被深渊凝视,在婆娑的世界中踉跄前行,历经深不见底的绝望洗礼,留下了那些佶屈聱牙、奥古缅邈、艰涩幽深的画作,成就了明末清初画坛上最让人难以彻底洞彻的一个“云深不知处”的传奇。
靳尚谊 《画僧髡残》
髡残(1612-1673年),明末清初画家。俗姓刘,出家后名髡残,字石溪,一字介丘,号白秃,自称石溪道人、残道人、电住道人,晚署石道人。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人,长期居江宁(金南京)。与石涛合称“二石”,又与八大山人、弘仁、石涛合称为“清初四画僧”。
《 岩穴栖真图》
夙根深植,求道空门。
就像贾宝玉衔玉而生一般,髡残的出生也颇有某种宿世因缘的意味。
髡残出生时其母亲梦见僧人入室,这几乎一开始就给他的一生命运提前写下了注脚。小时候的髡残似乎就与众不同,除了喜爱绘画之外,对佛经之类的书籍爱不释手,长期在这样的文化熏陶下,及至长大之后,“不读非道之书,不近女色”,总是吵着闹着要出家当和尚。
可怜天下父母心,普天下的父母对这样的一个“问题少年”也是一筹莫展,于是只好托人为髡残谋得一门婚事,而髡残面对前来说说亲的媒人破口大骂,于是只好作罢。
不久之后,其母亲带着一种死不瞑目的心情撒手人寰。从此离开了喋喋不休的母亲的唠叨之后的髡残更是坚定了出家的心念,而作为“若无其事的盘观者”的父亲在髡残的一再坚持下节节退步,终于,髡残在一次大闹之后一意孤行地自己拿剪刀剪去了头发,甚至不惜为之弄的满脸鲜血。
《 幽栖图卷》
《林麓乐志图》
万般无奈之下,其父亲只好默许了髡残的这种叛逆之举。剪去头发的髡残开始了自己的云游生涯,但此时的他只能算是“编外人员”,算不上正式的佛门弟子。直到在南京遇见一位老僧,于是虔诚向佛的髡残就此拈香拜师正式剃度为僧,并取法名智杲,由于其师傅乃云栖大师的弟子,于是髡残也就此成为云栖派入门弟子,青灯黄卷伴晨昏,参禅悟法读春秋,在修佛的道路上一路勇猛精进,佛学造诣与日俱增。
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乱世的空门也并非纯粹的净土。此时奄奄一息的明王朝在满清的铁骑之下即将土崩瓦解,在血腥的现实面前,一批佛门中人也走向了反清复明的抗争之路。髡残也不例外,由释转儒,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这场鸡蛋碰石头的悲壮之路,失败后逃进深山避难常德桃花源,这段几乎九死一生的经历给髡残留下了一身的伤病。程正揆《石溪小传》这样记载:
甲申间避兵桃源深处,历数山川奇辟,树木古怪与夫异禽珍兽,魈声鬼影,不可名状;寝处流离,或在溪涧枕石漱水,或在峦猿卧蛇委,或以血代饮,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豕栏,或避雨虎穴,受诸苦恼凡三月。
《 雨洗山根图》
《苍翠凌天图》
这段苦难的岁月在某种程度上极大地影响了髡残的佛门道路和艺术风格,从而成就了独一无二的髡残。
清顺治十一年,髡残再次来到南京驻锡于大报恩寺。住持觉浪禅师对他十分器重并将他作为传人来培养,可是身在空门的髡残看透了此时的佛门之中派系之间的争斗,性格刚强暴烈的他最终没有接受觉浪禅师的安排。在顺治十六年觉浪禅师圆寂之后,髡残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觉浪禅师让其继承法嗣的遗命,再次踏上了云游四方了无牵挂的“行云流水一孤僧”的漂泊的生涯。
《白石苍松图》
红尘飘零,悟道丹青。
世事一场春梦,人生几度秋凉。
身在佛门的髡残埋首经卷的同时,山河变色故国不再的现实刺激了他艺术生命的觉醒并最终成就了他独特的自我。在这段萍踪漂泊的生涯中,髡残既与佛门高僧谈经论法,也与前朝移民顾炎武、钱谦益以及画坛风云人物周亮工、龚贤、程正揆、石涛等人相交莫逆,在品书论画中释放内心的浓厚的悲凉。
《奇渺幽深》
《秋晖蒙钓矶图》
髡残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叛逆者。就书画而论,他的作品与当时的诸家风格迥异,特别是山水之作构图以满而雄绝一时,与那种追求野逸空灵的画面构图截然不同,而是在熙熙攘攘的墨色线条的摩肩接踵的堆砌中,充满着狂野、暴躁而动荡的情绪,与佛门高僧的惯常个性格格不入,这种老辣、刚健的风格,赋予了他作品独特的美学特质。从师承上看以师法王蒙、黄公望为主,兼取董源、巨然、董其昌、文徵明等人画法的精妙之处,善用秃锋渴笔,长于干笔皴擦,粗服乱头中带有一种声嘶力竭的劲道,以高远、深远的视觉为主,这种笔法和透视上的特点,使他的作品有一种力能扛鼎的苍茫浑厚的幽邃妙境。
《仿大痴设色山水图轴 》
《仿王蒙山水图轴》
《苍山结茅图》
《层岩叠壑图》
他的一生挚友程正揆曾评价“石公作画,如龙行空,如虎踞岩,草木风雷,自生变动,光怖百出,奇哉!”这种推心置腹的评价可谓一语中的。但在这种酣畅痛快的表象背后,绝非是师出无名的野狐禅,而是内在始终恪守着一种沉着、谨严的美学原则,这种内在与外在之间的隐性冲突在髡残作品的画面中实现了一种奇妙的和解,构成了髡残作品最突出的与无伦比的精神面貌和画面特质。
《松岩楼阁图》
《亭溪幽居图》
髡残的作品在题词上极具特色,往往在禅言佛语中将禅机化趣融为一体,“自证自悟,如狮子独行,不求伴侣者也。”这种题词赋予了他作品更深邃的苍凉底色,观画读题,给人一种不胜唏嘘之叹。比如他的水墨浅绛作品《秋山晴岚图》,整幅作品以高远、深远的视角为构图原则,近景、中景、远景浑然一体,充分体现了他的画作的构图、笔墨等特点,而画上的题诗更是将他的心境表露无遗:
住世出世我不能,在山画山聊尓尓。
庄齐破衲非用钱,四年涂抹这张纸。
一笔两笔看不得,千峰万峰方如此。
乾坤何处有此境,老僧弄出宁关理。
造物虽然不寻闻,玉人看见岂鄙俚。
只知了我一时情,不爱此纸何终抬。
画毕出门小跻攀,爽爽精神看看山。
有情看见云山岫,无心闻知钟度关。
风来千林如虎啸,吓得僧人一大跳。
足下谁知触石尖,跛跛蹯蹯忍且咲。
归到禅房对画图,若即一番难告报。
从兹不必踰山门,淡墨吻毫穷奥妙。
《秋山晴岚图》
《溪桥策杖图轴》
登山穷源的髡残在山水画上独树一帜的画格是他鲜明的个性标签,但随着岁月的老去,他后期的作品似有力有不逮的颓势,这种风格的转变其实与他身体的老化有关,生命与画作相互观照见证了某种渐行渐远的无奈。
除了山水之外,髡残的人物和花鸟之作也极具个人特色,同他的生命体悟息息相关。他的人物画大多都是佛教题材,而他罕见的花鸟之作亦含有浓浓的禅宗意味,比如他极其罕见的工笔《秋虫豆荚图》作品,上面的题词就像是一首禅意浓浓的偈言:
秋风渐渐,白露泠泠。花繁子实,寒香沁人。
《秋虫豆荚图》
终生惭愧,证道圆觉。
髡残的一生似乎都在告别,一生又几乎都在半途而废。
也许正如《圆觉经》所示的那样: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
他曾经自谓平生有“三惭愧”:“尝惭愧这只脚,不曾阅历天下多山;又尝惭此两眼钝置,不能读万卷书;又惭两耳未尝记受智者教诲。”
《坐看云起》
这种源自生命深处的自我剖析,是一种清醒的痛苦和迷惘,就像他在《报恩寺图》中的长跋中所痛彻心扉的表白那样:
石秃曰:佛不是闲汉,乃至菩萨、圣帝、明王、老庄、孔子,亦不是闲汉。世间只因闲汉太多,以至家不治,国不治,丛林不治。《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盖因是个有用底东西,把来龌龌龊龊自送灭了,岂不自暴弃哉!甲午、乙未间,余初过长干,即与宗主末公握手。公与余年相若。后余住藏社,校刻大藏,今屈指不觉十年。而十年中事,经过几千百回,公安然处之,不动声色,而又所谓布施斋僧保国裕民之佛事,未尝少衰。昔公居祖师殿,见倒塌,何忍自寝安居。只此不忍安居一念,廓而充之,便是安天下人之居,便是安丛林广众之居,必不肯将此件东西自私自利而已。故住报恩,报恩寺亦颓而复振。归天界见祖殿而兴,思公之见好事如攫宝然。吾幸值青溪大檀越端伯居士,拔剑相助,使诸祖鼻孔焕然一新。冬十月,余因就榻长干,师出此佳纸索画报恩图,意以寿居士为领袖善果云。癸卯佛成道日,石秃残者合爪。
《报恩寺图》
早年的颠沛流离,使他的身心均遭受了极大的摧残,而且由于刚烈的个性,晚年的髡残日子过得痛苦不堪,尽管一度在诗画的中觅得一些微不足道的慰藉,“十年兵火十年病,消尽平生种种心。老去不能忘放物,云山犹向画中寻。”不过在垂暮之年,“一阵菜香芋正熟,五更酒醒却流涎”的山穷水尽的日子将他逼向了崩溃的边缘,从他在给好友的一封信中写下这样的一段话可见一斑:
老来通身是病,六根亦各返混沌,惟有一星许如残灯燃,未可计其生灭,既往已成灰矣。
髡残自始至终倔强依然。在各种病痛交加的接二连三的打击下,而他身边的知交好友也逐渐凋零。参透了生命的本质后,淡然放下的髡残于是请人按照自己的构思创作了一幅《罗汉出山图》,并在上面亲自撰写了一幅对联:“剜尽心肝,博得此中一肯;留此面目,且图在后商量。”从此自身不复作画。
《垂钓图轴》
《雨洗山根图》
《重岩叠峦图》
天才总是孤独的,髡残骄傲不顺的秉性使他与所处的僧众的关系并不融洽,特别是他晚年所处的禅室大歇堂被火焚毁之后,万念俱灰的髡残更是心如槁木,于是嘱托身边僧徒在他死后将他的遗骸火化后投入江中。
质本洁来还洁去,且留传奇在人间。
康熙十二年,病苦交加的髡残溘然圆寂,走完了他世俗中悲欢离合的一生。遵其遗嘱,弟子们将他火化后的骨灰在燕子矶出投入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江水之中。那个桀骜的灵魂最终在浩渺的江水中证得了圆融的境界,江水东去无日夜,带走了他在婆娑世界中无尽的哀愁和怅惘,或许他的灵魂却逆流而上,一路向西得登清净庄严的极乐世界。
《行脚风雨图》
《快雪时晴图》
此生多勉强,此生多寒凉。髡残潦草凌乱的一生有着太多的惊世骇俗之处,沉重的肉身轰然坍塌的同时,也许轻盈的灵魂就此飘然上岸,而他那些苍劲古奥的丹青墨妙,正是他得证圆觉的渡河之舟,也是他自度度人、自觉觉他的终极不二法门。
髡残作品欣赏
—— 月雅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