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为一条沿袭久远的规矩,村边黄氏宗祠的正大门索性从门后封死了,紧挨着高大的门扇和砖墙,用木架木板搭建了那个我童年时代所见的高大戏台。
在故乡,最雄伟高大的古建筑,非黄氏宗祠莫属。这栋建于清代的古宗祠,青砖黑瓦,木柱挺立,雕梁画栋。祠内呈台地式布置,共有两个天井,前中后三个厅,尤以中厅最宽敞,一直以来,村里人家有红白两喜的大酒席,通常就摆放在中厅,能容纳几十桌。古宗祠坐西朝东,两侧各有两道侧门,正面的三道门中,正中的大门最高大,俗称正大门。据说祖上传下规矩,正大门只有在村中出了大人物,才能开启。在我童年里,父亲就多次说过,这条正大门上一次开启,还是民国年间黄璧回家葬父之时,他是靠着勤学从村中走出去的留洋生,归国后多在军中兵器部门任职,颇受器重,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大角色,他这次阔别故乡多年后归来,村里人特地打开尘封多年的宗祠正大门,举行仪式迎接他。只是日后黄璧将军在巩县兵工厂厂长任上客死异乡,正值壮年,长令村人痛惜不已。从那以后,古宗祠的正大门就一直紧闭着。再后来,又或许是村里人觉得,在可预见的若干年内,这条正大门都无望再度开启,索性就在门后搭了一个木板戏台,供每年春节期间演戏。
小时候,每年过了大年初一,村里就会有戏班子来演古装戏。对于村里人而言,这是一年中难得的一段闲暇日子,也是邀请至亲远客来看戏做客的好时机。这些天,村里人家的客人多了起来,我的小脚外婆也总会从隔壁桂阳县的一个偏僻小村,颤颤巍巍走十几里山路,被母亲接了过来。外婆是母亲的继母,那时年岁已高,面容清瘦,头上戴着一块黑头帕。
村里演戏的这段日子,这些来自外村外乡的戏班子自然成了全村的贵客,村里的四个生产队会轮着安排他们一日三餐吃派饭。被选中做派饭的人家,必定是客情好,子女有教养,饭菜又可口,生产队会适当给予钱粮补贴。曾有一年春节,一个来自远地耒阳的戏班子,在我家吃了几天派饭。
每天上午演戏前,我就会从家里背了长凳,到宗祠里去占位置,村中小孩大多热衷于此。凳子摆放在中厅,前面就是一个宽大的天井,隔着天井正对着戏台。中厅地面铺了青色小方砖,离天井有半个人的高差,青石条砌的沿壁。自然,靠天井边缘的位置是最好的,早早地就被各家的长凳一条接一条占住了。来迟了的长凳,紧挨着往后面排,黑压压的一大片。这会儿,宗祠的每道侧门都敞开着,周边远近村庄的人,也络绎不绝地赶来,宗祠里的人越来越多,说笑的,打招呼的,声音嘈杂。
在村里人家吃过早饭的戏班子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从戏台旁的宽板楼梯走上去。那木板戏台前面的两侧,各有一根一人难以围抱的木柱,矗立着直抵前厅的屋梁,那宽大的幕布就悬挂在两柱之间的绳索上。幕布后响起了乐器声,打钹子的,打铜锣的,打鼓的,拉二胡的,吹喇叭的,一时热闹起来。这热闹的响器声,盖过了宗祠里的嘈杂人声,越过高高的砖墙和瓦顶,远远地传出宗祠,催促着那些还在路上的村里村外的人,越发心慌慌的,加快了脚步。
在漫长的等待中,戏台的大幕布终于拉开了。那后面不远处,还要一块小幕布,那些响器声,那些穿着古装扮了面相的戏中人物,就是来自那小幕布的后面。我那时还看不懂台上是演些什么戏,咿咿呀呀的,有时一个妇人出来,一唱就老半天,坐在椅子上,总也不走。偶尔听我母亲说,大官骑马出场了,可也不见马,那个背上插了很多三角令旗的人,只是手中拿了一根带流苏的短棍子,抬手蹬腿,做出架势,很威风的样子,接着也是咿咿呀呀地唱,没完没了,有时还把脸上挂着的那部一尺多长的黑胡子,双手捋上半天。我那时常暗自思忖,怎么脸上会长这么长的胡子呢?许久,又是一群拿刀拿红缨枪的戏人,从小幕布后面吆喝着冲了出来,在戏台上转圈,翻跟斗,打来打去……这样看久了,我就觉得很无趣,还不如在人群中,在天井坪里,在戏台旁边,跟村里的同伴追来追去玩耍笑闹有味道。
我那时喜欢看唱得惨戚戚的场面,每每这样的时刻,我和小伙伴们就尤为兴奋。此时,那台上的唱戏人,不管男的,还是女的,唱着唱着,就扑通一下跪在戏台前,面朝台下,已分明是在乞讨,在撕心裂肺地痛哭。这悲情的一幕,顷刻就击中了台下看戏人的心,我的母亲和很多妇人,就会扯了衣襟拭泪。也立马就有很多观众,纷纷掏出一分两分的硬币,远远地往戏台上扔,扔向那唱戏人面前的碗边。这是一场戏的高潮处,唱戏的和看戏的,相互感染着,群情激动,场面热烈。有时,雪白的硬币像雨点般朝戏台上飞去。只是这会儿很多钱币没能扔上去,掉在了戏台下,我们就一窝蜂赶紧争抢去捡,好不开心,捡到了,就高兴地装进自己的口袋。不过,旁边的大人们看到我们捡到钱币,也常会严肃地要我们重新扔上戏台去,因为这钱既是乡人对演技精湛的唱戏人的打赏,也寄予了他们对戏中人物命运的深深怜悯。
我记得,有一年是演《铡美案》,秦香莲带着一双儿女,跪在戏台边哭唱。那个小女孩好忧伤,也很美丽,我竟暗暗对她有了怜惜和喜欢。有一刻,她从台上投来一眼,我感觉她是看到我了,我一惊,赶紧从台下闹哄哄捡钱的人堆里跑开了,一直跑到宗祠外,还心跳怦然。
我曾暗暗希望,要是这个美丽忧伤的女孩能到我家来吃派饭就好了。要是我能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庄的人就好了。要是她以后还能来我们村子演戏就好了……可惜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来源:苏仙岭下读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