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析:为什么资本主义会维系不下去?除了我们前面提过的一些想法之外,另外还有一点,它关系到人的存在,关系到资本主义的社会性的重要议题,那就是大部分生活在资本主义环境下的人,需求会变得越来越少,而这些已经变少了的需求,却又会变得越来越难被实现,难被满足。
我们来仔细地解释一下这句话。在资本主义的架构系统下出现了工人,工人是专门为了工作而存在的人。工人或者是劳动者,在马克思理论下,包含的范围到底有多广呢?一定要在工厂里跟机器生产有关的,才叫作工人或是劳动者吗?在我们现在的工作环境里,还有多少人是马克思思想中说到的劳动者、工人呢?
马克思真正在意的定义,是专业分工所产生的生产环境。工人、劳动者会出现,是因为整个生产环境的改变,生产力的突破,工业化的发展,各种不同机械的产生,于是改造了生产关系,让生产从原来的存在于家户、工匠、工坊中,现在换到了工厂里。人进到工厂变成了工人,在这个过程当中,资本的需求让一个劳动者必须要专心工作。所以工作这件事情以外在的力量,在你没有办法选择的情况下,占据了你生活中越来越高比例的时间。这是马克思所认定的,一个工人、一个劳动者,他在新时代下的一种劳动条件。
所以你可以用这种比较广义的方式,自己问自己:你现在对于要投注多少时间在你的工作上,有多大的主控权?如果你有很大的主控权,那你就不在马克思所描述的劳动者的范围以内。如果今天你什么时候工作,什么时候休息,你投入在工作上的劳动强度,以及包括你每一天、每个星期到底要投入多少的时间在你的工作上,你没有决定权,那么你就是一个工人,一个劳动者。
在工人的处境下,因为资本会一直扩大对劳动剩余价值的剥削,所以就会倾向于让劳动者能够不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少。还有另外一个倾向,就是资本会希望劳动者耗费在工作当中的强度,包括注意力、体力和精神、心智上的投入程度,要一直加强。
在这两种倾向的影响下,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工人、劳动者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就会被训练成一个为了工作而活着的人,甚至不再是倒过来,为了活着而去工作。这就产生了奇怪的状况,生活和你之间的关系会越来越疏离。你耗在工作场合的时间越来越长,更重要的是,你在工作的时候,付出了所有的心力。
当你在工作的时候,这样的一个工作环境和生产关系会逼着你全力以赴。于是当你从工作的场所离开的时候,你已经筋疲力尽,以至于一方面你真正的生活的时间、属于你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另一方面还产生了一个作用,就是对于这种时间应该要怎么利用,你越来越觉得无能为力,也就是你对生活感到越来越陌生。你休息或者是工作的时候,因为工作所产生的高度专业分工,使得你生活的能力都在不断地下降,不断地退化,不断地消失。
所以马克思说在资本主义的社会里,人的需求会越来越少。因为到最后,你的需求就只剩下劳动力再生产的最基本的条件而已,也就是让你明天还能健康地、有力气地回到工厂,回到工作岗位上继续工作。你的需求越来越少,但是你的需求却越来越难以满足。因为即使是这样的一种低度的需求,都在资本利润一直需要提高的情况下,又不断地被压缩。这就是资本主义会产生的一种严重的矛盾。
另外还有一个同样严重的大矛盾,出现在生产力和生产所得两者之间的关系中。一方面因为专业,因为分工,因为使用机器,劳动者越来越有效率,机器也会在技术的发展上变得越来越有效率,
资本能够生产的东西越来越多。可是另一方面,工人、劳动者,也就是构成社会的消费力量的所有这些人,他们的需求以及他们能满足需求的手段,却一直在萎缩,在倒退。
所以就产生了这样的一种情况:工人、劳动者在工作的环境里一直增加生产,生产越来越有效率。然而生产出来的这些产品,接下来,同样的这一批劳动者,他们却没有钱去买。还不只如此,这些劳动者到后来不只是没有钱去买,就算在他有钱的时候,他也缺乏那样的一种品味和能力,去需求,去欣赏,去享受。这是第二个严重的大矛盾。
第三个严重的大矛盾,就是在分工的架构下,人的生产效率提高了,那么可以生产出维持生活的必需品的时间就会越来越少,应该一直下降才对。换句话说,人可以不需要花这么多的时间在工作和生产上,他能去做其他事情的时间,按理说应该是越来越多的。
但资本主义就是这样一个不正常的制度。它的生产力的爆发以及相应产生的生产关系,产生了巨大的能量,然而这些巨大的生产能量,却是以工人一直被简化作为它的条件的。所以每一个劳动者到后来都变成了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所说的,他在他的书里援引马克思的这种思想并引申出去而得出的,单向度的人”(one-dimensional man)。你变得只会工作,除了劳动中所需要的技能,你什么都不会了。
这样的情况从生产方面来说,对资本主义是好事,是资本主义所追求的,也是资本主义所创造的。但是换成另外一个面向,却带来了资本主义的危机。因为它让资本主义生产越来越有效率,但是另一方面,却又让资本主义所生产出来的结果,没有办法被分配,没有办法被享用。
换句话说,一个单向度的劳动者,他不会读书,不会看柏拉图,不懂莎士比亚,不会听音乐,不会看舞蹈,也不会自己想要跳舞,甚至也不会想要去做瑜伽,更不会想要去唱歌,或者是去学习画画。他什么都不会,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种需要,因为他只会上班,他每天就只会工作。在这种状况下,被资本主义所释放出来的庞大生产能力就消费不掉。而且本来应该有的劳动者在时间上的解放,到这个时候也会累积,变成越来越大的问题。
内容来源《〈资本论〉的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