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元宇宙与弱元宇宙:哲学信念与技术后果

文摘   2025-01-14 18:13   山东  


摘要

从可实现性、价值和伦理三个维度出发,论文提供了一种元宇宙的分类框架:强元宇宙和弱元宇宙。基于这一形态的区分,能够清楚地看到元宇宙的发展未来、发展逻辑和潜在问题。以可实现性为出发点,论文将元宇宙强弱的核心区分标准设定为“经验”和“体验”的差别。针对强元宇宙的三个核心议题——自由概念的实现、科学与世界构造的实现、感觉的实现,论文探讨了可实现性的主要标靶,即“我们要在强元宇宙中实现什么”。其中,自由概念与科学的实现问题在反映强元宇宙可实现性的同时,也展示了其价值和伦理问题的考量。现行方案下的哲学阐释揭示了弱元宇宙存在被压抑的感性、“直观”的危机与被支配的闲暇等价值和伦理问题。



关键词

强元宇宙;弱元宇宙;经验;体验;技术






本文发表于《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5期#哲学·政治学栏目











正文

2021年被视为元宇宙元年,标志着人类社会进入了全新的数字化和虚拟化时代。在这个充满潜力和想象力的时代,元宇宙作为一种虚拟的、全球性的、多用户的、沉浸式的虚拟环境,正迅速成为科技界和社会各界的瞩目焦点。它超越了传统的虚拟现实概念,融合了虚拟世界、数字经济和社交互动,成为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综合体。在今天,元宇宙似乎不再仅仅是科幻作品中的遥远憧憬,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现实生活渗透。从虚拟游戏到数字艺术、社交网络再到虚拟工作环境,元宇宙已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展现出其潜力和影响力。作为科技发展的热点趋势,元宇宙的涌现将深刻改变我们对数字化世界的理解,重新定义人与技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深入探讨元宇宙的本质、意义,以及对人类社会未来发展的影响,将对我们理解和把握这一新兴领域具有重要意义。

近年来,关于元宇宙的研究主要形成了以下四条研究进路:第一,技术与基础设施。此研究进路关注元宇宙实现所依赖的先进基础设施,包括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区块链、云计算、人工智能等,重点关注技术创新、系统互操作性、性能优化和安全保障。第二,经济与商业模式。此研究进路聚焦于元宇宙催生全新的经济生态系统,涉及虚拟资产、数字货币、数字商品交易等,研究着眼于构建可持续发展的商业模式、监管政策、用户权益保护等问题。第三,社会与文化影响。此研究进路关注元宇宙对社会结构和文化产生的影响,聚焦于人类行为、社交互动、身份认同等方面的变化,以及与现实世界的关联与冲突。第四,法律与伦理问题。面对元宇宙中的虚拟空间与实际法律体系之间存在交叉与冲突,此研究进路的重点包括数字资产权益保护、虚拟身份认证、隐私保护、知识产权等法律与伦理问题的解决方案。

每一条研究进路都引发了其哲学基础的深入思考,包括可实现性问题、价值问题和伦理问题。可实现性问题指对元宇宙概念及其实际实现的可行性进行思考,这包括技术、资源、社会和政治因素等的多方面考量。价值问题则是关于元宇宙建设的目的和意义,以及其反映的价值取向和道德准则。伦理问题则关乎在元宇宙中的行为和决策是否符合道德标准,以及如何维护参与者的权利和利益。其中,可实现性问题主要与技术和基础设施相关,而经济与商业模式、社会与文化影响、法律与伦理问题则与价值问题和伦理问题紧密相关。

综观这一研究框架,以可实现性为出发点,类似于人工智能,元宇宙可以分为强元宇宙和弱元宇宙。强元宇宙意味着一种虚拟的生活得以可能,人类可以通过意识上传在元宇宙中生活。基于这种生活与生活经验,一种新的哲学追求将会成为现实。弱元宇宙则仅仅是一种生活体验的拓展。随着强弱的不同技术追求,价值问题和伦理问题的核心也会转变,因此价值问题和伦理问题本质上是随附于可实现性问题的。强元宇宙标志着这项技术的最终实现,因此可实现性针对的目标就是实现强元宇宙。如若这个目标无法实现,则元宇宙技术只能以弱元宇宙为设计纲领总领其项目。论文遵循此逻辑,首先讨论强弱的核心区分标准,即“经验”和“体验”的差别。接着从强元宇宙的三个核心问题出发讨论可实现性的主要标靶,即我们要在强元宇宙中实现什么。这三个核心问题分别是:自由概念的实现、科学与世界构造的实现和感觉的实现。其中,自由概念与科学的实现问题在反映强元宇宙可实现性的同时,也展示了其价值和伦理问题的考量。在完成了对可实现性问题的回答之后,我们对现行方案下弱元宇宙的价值和伦理问题作一个补充性的哲学论述。

一、强弱的区分标准:“经验”与“体验”

概括而言,元宇宙的技术形态可以被具体地划分成增强现实、生活记录、镜像世界和虚拟世界四种形式。基于不同的考量,对元宇宙技术形态可以有不同的划分。从现象学的视角来看,元宇宙强弱的核心区分标准,即“经验”和“体验”的差别。强元宇宙的“经验”和弱元宇宙的“体验”的差别在于:经验是人类的限度,而体验是人类在这种限度之中的选择。经验是整体性的,体验则是基于某种注意力的。以现实生活为例,感觉经验总是被完整给予,而人类的注意力被各种感官所分散。一个个体将其注意力放在感觉经验的某个部分上,感觉内容才形成。以视觉为例,人总是看到面前的整个景象,但是视觉的焦点却只能放在这个整体景象的一个点上。感觉与判断存在着一个鸿沟。人可以将注意力放在视觉上,也可以放在听觉、触觉上,这可以选择。以某种感觉的注意力为核心会发展出不同的形而上学内容,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就认为西方传统的哲学以视觉为其注意力的核心:“哲学传统从一开始就倾向于将‘观看’当作进入存在物和存在自身的方式。也许因为这一点,声音——也就是听觉——成为现象学的一个重点。媒介环境学派同样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发现技术同样有着某种感觉偏向:“人们往往怀疑轮子、印刷术或飞机能改变我们的感知习惯。”而这种技术偏向会对人本身感觉的注意力造成影响:“我们观看、使用或感知任何技术形式的延伸时,必然会接受它。听收音机、看书报时,必然是将这些延伸纳入自己的系统中,必然要经历接踵而至的感知‘关闭’或感知位移。”一个很简单的例子,随着视频传播方式的到来,图像的接受形式逐渐压过了文字。

在技术发展的千年里,人类体验的形式在不断变化着,但最根本的经验方式完全没有改变,即感官的有效性及其限度,以及死亡这个终极现象。这两者是人类生存经验最根本的依托。而强元宇宙的实现会从根本上改变这两种经验方式。当人以数字方式存在时,感觉将被重新定义,死亡将会被废除。我们期待着强元宇宙的到来,翘首以盼的是我们生存经验的根本变革。相比之下,弱元宇宙的体验变化只不过是技术的进一步变化,它仍然属于几千年之前,或者更具体地说,从电气时代开始的技术革命。它并不是一个新的东西。

“抽象”和“注意力”的区别让我们看到,技术所带来的只是感觉的抽象延伸,抽象意味着单向度,或者说某一确定的向度,即某一特定的注意力。抽象是将整体当中的某一部分抽取出来,加以放大,这就意味着抽象的东西都有着一种虚假性。而抽象的感性可以说就是一种被压抑的感性,这会导致一种现代人对世界多样性和多元性把握的缺失。因此,弱元宇宙从诞生之初就患上了所有技术的通病。

二、强元宇宙可实现性的核心问题

我们将强元宇宙的可实现性问题还原到以下三点:自由概念的实现、科学与世界构造的实现和感觉的实现。这一结构来自主体、世界与对象三分的思路。在传统的形而上学中,主体和对象的对立构成了哲学问题展开的基本思路,而在现象学的视域中,世界则作为主体与对象之外更加基础的概念出现。基于此种理解,我们采用了“主体—世界—对象”的分析框架。在具体的讨论中,自由概念的实现问题对应于主体概念的展开,科学与世界构造的实现问题即世界概念的展开,而感觉的实现则对应于对象概念的展开。

(一)自由概念的实现

强元宇宙的设想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预示着另一种“生活”定义成为可能。在强元宇宙当中,人类能够摆脱死亡、摆脱物质条件的束缚而实现真正的自由。因为作为上传数据而存在的人,只要数据存在,人就不会死亡。同时,作为数据而被提供的物,相比于现实世界中资源的量与物的生产,几乎无所限制。这样的自由正是强元宇宙实现的最大推动力。

自由在现实宇宙中往往是一个自我矛盾的概念,因为所有现行的自由定义都指向了对某种规则的服从。正如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所说的“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通过对现有自由概念概览发现,关于自由的定义无外乎两条进路:形而上学的进路与社会关系的进路。

形而上学的进路,分为神学的角度、理性的角度和自然的角度。神学的角度以洛克(John Locke)为代表,认为自由是上帝在创造人类之时就赐予人类的,为此“我们是生而自由的”。因此,在洛克那里,人之所以拥有自由是为了完成上帝所赋予人类的使命。洛克还认为,自由以完成上帝的使命为限制。理性的角度以康德(Immanuel Kant)为代表,在康德那里,自由是一个背反。“它是原因的一种绝对的自发性,即自行开始一个按照自然规律进行的显像序列,因而是先验的自由”。自由作为一种超验对象,不是人类能够从经验中获得的知识概念。人类对自由的认知来源于纯粹理性。康德认为自由的实质意义并不体现在经验世界之中,而是在道德实践当中。对自由的追求与感性认识活动不同,是遵循道德法则进行的活动。康德由此认为自由就是对绝对道德法则的服从,即自律。自然的角度也许在霍布斯(Thomas Hobbes)那里成立。施特劳斯(Leo Strauss)就认为:“我们必须说自由主义的创立者是霍布斯。”因为和洛克不同,霍布斯的出发点是人格而并非上帝。自由并不是上帝赋予的,而是人自然具有的。

社会关系的进路以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和密尔(James Mill)为代表。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现实的人”是人类历史现象的前提和出发点,并将之作为自由存在的前提和基础。“现实的人”是处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人,是在一定社会物质生活条件下,从事物质生产的人。在这一基础上,马克思强调真正的自由是自由自觉的活动。不仅是在主观条件下,任何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从事自己想从事的事情,而且在客观规律下,人类在物质生产实践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在劳动实践中实现自由,人类的特性就是自由自觉的活动。“我的劳动是自由的生命体现,因此是生活的乐趣。……劳动是我真正的、活动的财产。”因此,马克思把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作为全人类追求的远大目标,即以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为前提,从而实现一切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与马克思不同,密尔认为,自由就是每个人都能够按照自己的观念和意愿行动。这种自由基于人的本性,这种本性的实现就是自由。密尔预设了每个人都具有自己的内在本性,人发展的目的就是去发掘和实现自我的本性。这意味着人需要理性地自主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决定自己的生活计划。人类的诸种能力,如感知、判断、识别、心智活动、道德倾向等,只有在有所抉择时才能得到运用。如果不对这些能力加以运用,人就失去了他的价值,变得与猿猴无异。但同时,这种自由也并非一种随心所欲的绝对自由,它是有限度的——个人不可以妨碍到他人。

上述五种自由都是有限制的自由,它受到各种现实状况或者思维、道德条件限制。被限制的自由,这听上去十分矛盾。之所以如此,海德格尔给出了答案:“每一此在都必须作为他自己本身而接受死亡,更确切地说:每一此在——只要它是存在的——都已经把这一存在方式接受于自身了。”现行的形而上学都是面对死亡的形而上学。而强元宇宙则可以将人们从死亡当中解脱出来,这必然会使得我们对之前的众多哲学追求作出新的选择,甚至将催生一种新的哲学。

但是,元宇宙带给人类的是否是解脱还需要持保留态度。可以确定的是,在上述关于自由的几种定义当中,只有马克思和康德的理论能够最大限度地被保留下来。因为死亡的废除,洛克、霍布斯和密尔的自由理论以及建立在这种理论上的社会构想都随之变得不再适用。如果人类不再面临死亡的威胁,那么对于宗教或哲学中所描述的来世或天堂的概念,同时任何与生命终结相关的某些激励和威慑也可能不再有效。不面对死亡的人不需要进入天国、不需要签订契约,也不需要为他人的生命着想。由此看来,只有马克思和康德的理论对于元宇宙的伦理能够起到作用。因为从理论的架构上来看,洛克、霍布斯和密尔的理论都是从外在出发对自由进行的规定,而马克思和康德则是从内在出发对自由进行的规定。外在的规定会随着外在条件的变化而变化,但是内在的规定则建立在人的存在上。只要人存在,内在的规定就是有效的。而相较于康德,马克思的理论则能够更加具体地给我们一种元宇宙生活的指导。在人类无须面对死亡且物质生活极其丰富的条件下,个体的人的全面发展和自我追求将成为唯一不无聊的事件。不过,强元宇宙不仅仅为自由提供了沃土,当然同时也为专制提供了最好的条件。有的学者就认为:系统的能力越大越强,就越有利于发展专制而不是自由。这实际上是一个技术乐观派和悲观派之间的态度分歧。强元宇宙技术既能够带来自由,也能够带来专制,重要的是人类自己的选择。

(二)元宇宙中可能有科学吗?

从强元宇宙实现的条件看,强元宇宙的实现面对着两个问题:第一,虚拟世界的构造问题;第二,意识的实现问题。具体来讲,就是世界法则与感觉的实现这两个问题。这两点是否能够成立,决定着元宇宙是否能够成为和人类现在所在的宇宙一样的开放宇宙。

通常,物理学的“开放”一词所定义的是一种物理关系,强调的是一种多元性,主要表现在科学范式的多样性和感觉内容的多样性上。现行的物理化学体系是由经验知识的归纳体系和成体系的数学系统所构成的。科学成立的条件是感官和数学,具体的观测结果和抽象的计算结果对于物理化学知识起着构建性和标准性的作用。这意味着,物理化学知识要么能够得到观测结果保障,要么能够得到数学计算结果保障。从这一点出发,以感官和数学为基础的证实保障了科学的有效性。不过与实证主义所关注的科学有效性相对应的——证伪主义所关注的科学合理性同样是值得考量的。

科学哲学的发展让我们对实证主义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这体现在两个方面:证伪性和历史性。科学证实的模式始终如一,但是用来证实的标准以及科学需要证实的东西却是历史地变化着的。证实意味着某一科学理论体系与现实结果之间的符合,但是这二者都是在变化着的,那么科学家们就无法从一而终地在经验结果上保障这一种符合。因此,科学的合理性并不是通过经验归纳,而是通过逻辑演绎得到保障。科学与非科学在本质上的区别就在于一个理论是否在逻辑上可证伪。不过,虽然科学的合理性是通过证伪保障,但是科学的有效性仍然有赖于经验。所以,波普尔(Karl Popper)也没有完全放弃经验,科学仍然和经验有关系。科学猜想在一定程度上仍然需要经验的检验,并且与经验的拟合程度构成了这种理论的逼真性。从历史性的角度出发,可以发现每个时代的科学是在不同的基础信念下发展起来的,不同的信念确定了不同科学所追求的目标和采用的方法。“这些不同学派之间的差别,不在于方法的这个或那个的失效……差别在于我们将称之为看待世界和在其中实践科学的不可通约的方式(incommensurable ways)。”对于历史主义而言,人类,尤其是科学家们,永远面临着科学革命,即所谓的科学的进步。这是一个历史现象,并且传递给我们一个很强的信念:新的科学革命仍然会发生。因为一方面,人类的科学仍然具有谜团,“对于一个科学理论来说,极为成功绝不是完全的成功”;另一方面,科学家们总是在不同的世界中(注意力下)从事他们的事业,那么科学理论总是多角度而不同地发生着。这种发生与交融使得科学革命成为可能。

因此,这样的结论是可行的:科学的证伪性和科学革命,或者说历史进步的可能性,就是现行物理化学体系开放性的标志。这种可能根植于一个现实的问题,即科学体系总存在与现实相抵牾的地方。正是因为现行的科学有可能是错的,是不完全的,所以是向未来开放的。新的认识成果可能完完全全改变人类对世界的认识,而这种认识上的改变,除了科学历史主义者外,都被视为进步。由此,我们在逻辑和历史的层面上说明了现实世界的开放性。这却是元宇宙无法做到的。元宇宙创造出的现实无法推动它自身的前进,而科学家们却总可以在现实中发现科学前进的动力。

从更具体的层面来看,在元宇宙当中,世界是基于算法的,或者说从顺序上,元宇宙是基于现实世界的物理化学法则而构造。当然,这也并非是一定的,因为不论算法是否符合物理化学规律,就元宇宙来说,只要符合宏观世界的直观观察就可以了。从世界—物理化学体系—元宇宙三者之间的关系看,如果避开物理实在论,这样一种观点是成立的:物理化学体系在尝试为自然运动打造一个理想模型。这个理想模型的目的在于将观察到的自然现象用格式化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格式化的方式是这个模型“理想”的地方,而这种格式化的方法包含定义、公理化和数学描述这三种方法。一个可能的例子是物理学气体运动模型。在物理化学的知识体系当中,一般认为气体运动的承担者是大量的气体分子,而这些气体分子在空间中的运动是随机的。那么,物理学家们要做的,首先是将这一通过日常语言表达的现象格式化。这种格式化具体到三个词:空间、运动和随机。在现实现象中,普遍认同的观点是气体是连续的,即使你关上门,气体也会在各种缝隙间交换。但是物理分析首先必须确定一个绝对独立的空间,然后在这个空间中来谈论气体分子的运动。接下来是对运动的过程和规则的格式化。伯努利(Jakob Bernoulli)提出的模型为:分子以恒定速度运动,接触到空间边缘就反弹回去。然后将这种单个分子的运动推广到所有分子上,并忽略分子间的相互作用,最后再赋予空间中所有的气体分子一个初速度即可。而麦克斯韦(JamesClerk Maxwell)对伯努利理论(Bernoulli's principle)的发展更好地解决了如何更加逼真地选择初始速度。由此,会很清楚地发现波普尔的逼真性概念对科学的描述是多么精确,而麦克斯韦的理论比伯努利的理论更加逼真。基于上述研究发现,如果要构造一个算法,用伯努利的理论或者麦克斯韦的理论都可以,因为算法的目的是看起来和现实差不多即可。然而,在实际情况下,更逼真的物理理论显然意味着更高的精确度。这种精确性对于元宇宙来说并不重要。因此,元宇宙算法的构建可能与物理化学体系大相径庭。算法的构造只需要达成宏观现象的融贯即可。我们可以说元宇宙的世界在根本上是融贯论的,而现实中的科学则是符合论的。科学依赖于可证实的形式和精确性来确保其有效性。因此,科学在元宇宙中是无法实现的。

那么,我们可能会这样认为:科学家们留在现实世界就好了。然而,这种观点引出一个伦理学问题:这是否意味着科学家们将享有某种特权。随着虚拟环境成为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现实,物理世界的直接体验可能会变成少数人的特权。

(三)感觉的实现

强元宇宙实现的根本问题在于感觉的实现,实际上感觉问题是前文所谈及两个问题的基础。感觉本身属于世界法则和科学革命。科学家们总是在不同的注意力下从事他们的事业,这实际上暗含了感觉经验整体性的问题,“我们关于外在世界的陈述不是个别的,而是作为一个整体来面对感觉经验的法庭的”。这就将问题引向了认识论。因为和弱元宇宙不同,强元宇宙意味着重生。在弱元宇宙当中,我们需要实现的只是技术的发展,而对技术的体验和把握仍然是基于我们在现行宇宙当中的认识。但是在强元宇宙当中则不同,强元宇宙意味着人类需要在另一个宇宙当中实现认识活动的重构。这和人工智能的一部分研究重叠了。

不过,认识重构的问题对人类而言还过于遥远。现行的讨论只是基于这两个信念,即意识的内容对机制的还原性和意识的内容与机制的可分析性。在这些信念间出现了两组相对立的观点:功能主义认为意识的内容对于机制是可还原的,而生物自然主义认为是不可还原的;形式主义认为意识的内容与机制都是可分析的,而行为主义认为要回避对于意识内容的分析,而关注结果的一致性。

的确,如果强元宇宙能够实现,人类对从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开始的身心问题就会有一个明晰的回答。但是,现在做出这个论断,还为时尚早。因为对这两组信念的构建,人类目前都只停留在设想的阶段,并且对于信念本身是否是可证实的问题,现在的科学以及哲学也无力作答。这些问题构成了实现强元宇宙所必须面对的问题。元宇宙的出现并没有回答身心问题,但是强元宇宙的实现却需要依赖于身心问题的解答。论文仅讨论了感觉这一最基础且最容易被数据化的认知方式在元宇宙中实现所面临的巨大理论困难,而这一本身由于其哲学上的复杂性还有待进一步探讨,更遑论其他的意识内容了。但是,在元宇宙的宣传热潮中,这却已然成为元宇宙的卖点之一,这不可谓不是当下元宇宙的“陷阱”之一。

三、弱元宇宙的价值与伦理问题

本质上,弱元宇宙的哲学讨论仍然是人与技术的关系问题。因为弱元宇宙对死亡这一问题并没有根本的改变,那么,我们就可以在现行哲学和伦理学范围内讨论这一问题。弱元宇宙与强元宇宙不同,它的实现就在眼前。因为强元宇宙的实现建立在具体理论对技术所持有的一些信念之上,而弱元宇宙在现行的技术图景中已然可见,接下来需要做的无非是技术更加完善、内容更加逼真而已。因此,对弱元宇宙的讨论不涉及形而上的技术哲学。

可以说,任何东西只要是合理合适地使用都是有益的,而问题往往出现在不自觉的沉沦当中。实际上,对于技术的批判几乎都集中在对这种不自觉行为的批判。鉴于此,对弱元宇宙的技术哲学讨论无非是将它的缺点摆到台面上来,让研究者引以为戒而已。

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对技术发达的现代社会有这样的描述:“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弱元宇宙作为互联网的高级形态,随着其技术的不断发展,弱元宇宙会构成一个“没有时间、空间,没有结束、终局”的无限的游戏。这势必会加强具体社会关系与个体处境的脱域,而脱域现象的后果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选择完全置身于包含在现代制度中的抽象体系之外。”吉登斯所说的抽象指的是现代个体所处的生存境遇,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在个体不在场的情况下整合而成的。这种抽象包含了“抽象的体验”。抽象的制度体系与抽象的感觉体验之间的这种关系被尼尔·波茨曼(Neil Postman)描述为“隐喻”。波茨曼说:“这种媒介—隐喻的关系为我们将这个世界进行着分类、排序、构建、放大、缩小、着色,并且证明一切存在的理由。”社会与媒介处在一种相互塑造、相互为之辩护的状态之中。而在现代,处在脱域情境中的技术正是与处在脱域情境中的制度相适应的。

弱元宇宙技术试图为我们建构一种选择暗示:弱元宇宙中的世界是突破时空的、丰富多彩、充满可能性的,而现实世界是充满限制的,我们可以在弱元宇宙所构建的世界中探寻更多生活体验。此种暗示会造成双重困境:第一,现实感性经验受到压抑。第二,刺激、丰富的弱元宇宙体验隔绝了思考的可能。这两种困境在本质上是统一的。波茨曼用一句话说明了这两种状况:“电视最大的长处是它让具体的形象进入我们的心里,而不是让抽象的概念留在我们脑中。”

(一)被压抑的感性与“直观”的危机

以往媒介通信技术的进步是外在于身体的,而弱元宇宙技术的进步在于其强大的整合性与体验的沉浸性,这种特性可以被描述为人机融生性。人类观看电视和手机,这和他们观看其他事物无异。可以说,此时的媒介仍然是众多外部世界存在物当中的一个。因此,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基于当时的时代背景,提出了过去的一切技术都是人的延伸的论断。但是,弱元宇宙技术尝试成为人身体的一个部分,甚至取代人类的感官。弱元宇宙希望使用者能够得到沉浸式体验,这意味着他们所提供的内容就是使用者感受到内容的全部。这时,弱元宇宙技术构成了人感觉的器官,提供了感觉的内容,成为人身体的一部分。而这种感觉却是一种被构造的感觉,是不自由的、受到压抑的。现实的感觉存在着一种不受控制的多元性,哲学家们将这种感受描述为“所予”。这种“所予”之中蕴含了感觉的自由,这种感觉是具有“生产力”和创造性的。弱元宇宙所塑造的感性本身是中性的。这就意味着它可以拓展人类的感性维度,也同时可以起到压抑人、控制人的作用。可是,弱元宇宙提供的感性虽然是中立的,但并不符合人类本性,不能替代现实中的感性。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认为,符合人类本性的感性应基于生活世界。虽然,马尔库塞于此所使用的概念未必是在现象学意义上使用的。但是,这确实可以让我们联想到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观点:生活世界是“作为唯一实在的,通过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到并能被经验到的世界”。在《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一书中,胡塞尔讨论了从伽利略(Galileo)开始的科学技术化思维对于生活世界的扁平化。胡塞尔直接将第一部分第二节的标题命为“科学观念被实证地简化为纯粹事实的科学。科学的“危机”表现为科学丧失生活意义”。胡塞尔借以摆脱这种“危机”的方法是回到生活世界中,在现实并充满可能性的经验中寻求生活的意义。弱元宇宙的出现,却重现了危机问题。弱元宇宙代替身体感官、构造感性内容的做法,相较于科学将具体世界概念化的“危机”,则是一种“直观”的“危机”。科学将生活世界理念化,从而丧失了生活世界的意义问题。和科学方法在思维的层面将人的心智扁平化不同,元宇宙从感觉的内容上排斥生活世界所创造的多元意义。元宇宙的感性体验是快乐的,却也是单一的;而生活世界的体验是悲喜交加并多元的。科学的“危机”,可以直接转向生活世界而得到消除。但是,弱元宇宙却从根本上将人与生活世界隔绝开来。由此,按照胡塞尔的观点,似乎弱元宇宙带来的问题会更为严重。

(二)被支配的闲暇

个体对弱元宇宙体验越投入,就离反省越远。体验的经验方式在本质上是排斥反思的。这种由现代技术带来的体验压过反思的现象在法兰克福学派那里,被描述为了支配。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认为,支配这一概念表示人不能察觉自己的异化却欣赏起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及其物质丰裕的方式的行为。支配是人在虚假意识下施加于自身的异化。他还认为,支配现象是抵制分析的,因为在现代社会中的种种现象,包括技术,对人的支配看起来完全不是支配的。在霍克海默的原始语境当中,支配现象是:在工人的经济生活得到改善时,要他们相信自己受到了异化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支配最具体的表现之一是“闲暇的受控制”,“一个人只要有了闲暇时间,就不得不接受文化制造商提供给他的产品。康德的形式主义还依然期待个人的作用,在他看来,个人完全可以在各种各样的感性经验与基本概念之间建立一定联系;然而,工业却掠夺了个人的这种作用。一旦它首先为消费者提供了服务,就会将消费者图式化”。在霍克海默那里,资本主义社会对文化产品的需要源于一种虚假的需求。

弱元宇宙技术是这样的一种产品:在丰富的弱元宇宙体验当中,快乐被直接地提供给体验者们。对大众而言,使人快乐的技术,怎么会异化人呢?但是这种快乐则是廉价、具有欺骗性的。弱元宇宙极大地扩展了人类的感性内容。很多在现实生活中体验不到或者不敢体验的东西在弱元宇宙中,都可以成为可能。但是,这些体验却使得人越发地失去本真性。马尔库塞非常强调感性对现实生活的作用:“感官遭遇和领悟的对象,是特定文明阶段和社会的产物。而感官反过来,又被引向他们的对象。这种历史的相互作用,甚至影响到原初的感觉;现存社会向其所有成员都灌输着同样的感觉媒介。并且社会通过所有个体和阶级在视野、水平和背景的差异,提供出同样普遍的经验天地。所以,要与攻击性和剥削的连续体决裂,同时要与被这个世界定向的感性决裂。”马尔库塞在这里强调的是感性判断,是意识形态对于感性内容的塑造作用。他认为,重要的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在什么意识下,什么样的世界被提供出来。人需要认识到并反思这一点,从而达到真正的解放。对于马克思主义者而言,只有当人类自觉支配自己的存在,自由的劳动和支配闲暇时,异化才能消除。弱元宇宙提供的丰富体验却在消解这种反思的自觉。马克思不愿意区分劳动和闲暇,因为他认为创造性劳动的生活,正是劳动和闲暇的统一。现代技术其实在本质上不能满足人的需求,它只是一种问题的推延或者虚假的填充。人们将越来越多的时间投入到弱元宇宙中,获得游戏般的快乐,而现实生活却被人忽视。在娱乐的体验中,反思社会的热情和全面发展自身的需求都被淹没,这确实很难让马克思主义者们满意。

四、结语

本质上,强元宇宙是技术爱好者们的幻想和期待,弱元宇宙是技术发展的现实。强元宇宙追求者的畅想和规划内在地包含了他们对世界的认识,这一认识具体地表现为哲学信念。这些哲学信念很可能是穷其一生也无法证实或实现的,但是它们清晰地勾勒出元宇宙发展的内在动力和逻辑,呈现了元宇宙发展的基础和亟须解决的问题。这一基础和问题是弱元宇宙的呈现形式与发展方向。这一呈现形式影响着使用这种技术的人,改变了社会的情势,而且这种改变是一把双刃剑。现代社会的人们所唯一能够做的,只是一种自觉。我们既需要自觉地接受技术的发展、掌握技术的运用,也需要自觉地了解技术的限度与缺陷,从而最大程度地享受技术红利,规避技术危害。


原文刊于《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5期(为方便阅读,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引用/转发等请根据原文并注明出处)。

End


企业热点
大空间情报

行业解读

报告精选



元力社
元宇宙产业服务平台!专注元宇宙、AI、数字人、Web3最新动向,挖掘机遇、传播价值。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