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海军驱逐舰的现代化历程中非常关键的一环，就是引进俄罗斯的现代级。通常而言，中国的武器进口，无论是为了省钱，还是为了自力更生，一般都是引进技术，直接采购整件装备的例子，是比较少的，像驱逐舰这种万吨左右的大号复杂装备，仅有现代级这一例。
在我们的记忆中，对买下半成品航母瓦良格号，以及把它拖回国内的传奇故事，都印象深刻，耳熟能详，但对引进现代级的过程，就知道得不多了。
实际上，引进现代级的历程，同样是一波三折，好事多磨，绝不是握握手，喝喝酒就能解决的事。这次，就来聊一聊现代级是如何来到中国的故事。
提到引进现代级，大家往往会想到96年的台海危机——美国双航母编队逼近，海军发现，押上全部家当都不够打的，受刺激了，所以赶紧去买了现代级。
其实，作为要真正上阵厮杀的一线海军，哪里会这么迟钝，要眉毛被火烧了才反应过来。引进现代级的工作，早在1994年就启动了，96年台海危机只是加快了这个进程。
时间回到1991年，苏联这个庞然大物，超级大国，以一种非常令人意外的解体方式崩塌了，国际形势和我国周边局势发生剧变，敌友换位，曾经百般防备的北方邻居，一下子又成了军舰外购的唯一来源。当然，他们也乐意卖，解体分家了嘛，一个个都穷疯了，啥都肯卖，只有利益是永恒的。
▲卖给越南海军的猎豹级“丁先皇”号
咱们马上就抓住了这个时机，1992到1993年，海军多次前往俄罗斯各大造船厂参观考察，希望选到一款合适的型号。但俄罗斯方面积极推荐的，却是“猎豹”级，这是一种开发于80年代，满载排水量只有2100吨的护卫舰，这种小玩具咱们当然看不上，不予考虑，后来卖给了越南。
除了猎豹，俄罗斯的军舰库里还有不少备选——基洛夫、光荣、卡拉、克列斯塔、现代、无畏。
基洛夫，光荣，个头够大，对空对海的火力也很猛很充足，但是价格太贵，配套和售后的风险比较大，上面的SSN12导弹，射程也超出了国际军控条约的限制，会产生政治阻碍。
▲充满“违章建筑”和暴力美学的卡拉级，2020年全部退役
卡拉和克列斯塔，虽然是巡洋舰，但开发于六七十年代，技术水平已经落后，看上去就很不现代，也不考虑，于是只剩下了现代和无畏。二者个头差不多，动力方面，现代是蒸汽轮机，无畏是全燃动力，无畏胜出，武备方面，无畏只能点防空，现代上的施基利却能区域防空，现代胜出。
综合一盘，现代最终入选，毕竟，首要目标是补上舰队防空的缺口，动力差一点可以接受，而且技术跨度小，掌握起来还更容易。
确定了货品，接下来就是走采购流程，但就是这个过程，最费劲了。就算是两个小公司做个小生意，都免不了一番讨价还价，大型军舰这种涉及两国政府、国际政治、经济利益，影响战略态势的特殊商品，更不可能是见个面喝个酒就能搞定的。
1994年，中俄双方开始就引进现代级事宜开始谈判。过去从西方买装备，是先跟企业谈，定好商务合同，然后交给政府批准。从俄罗斯买，正好反过来，先政府谈判，确定价格，采购清单，付款方式，再走商务合同，进行落实。
其中最难谈的部分，就是价格——咱们穷，要省钱，报价低，但俄罗斯卖军舰，图的就是赚钱，当然要卖高价了。而且，这笔生意是卖方市场，没有竞争对手，你中国上别处也买不到，再加上俄罗斯仍然有超级大国的自我定位，并没有显出急于出手的姿态，相反，还有几分傲慢和强硬。
根据中方代表团团长张弛回忆，一双方出价差距很大，咱们大概就是拦腰砍一刀，而俄方一听报价，顿时激动起来，表示完全不能接受，根本就谈不到一块儿。
俄方代表团当时的团长叫格里申，这个谈判对手可不好对付，他以外经贸部副部长的身份，参加过之前苏27和基洛级的谈判，熟悉中方情况，经验丰富，当时已经快七十岁了，但依然精力旺盛，咄咄逼人，十分难缠。当然，人家这也是在为了自己的国家工作，这个态度，我们是不能指责的。
但是，我们也要争取利益啊，要知道，那时可比现在，是真穷啊。穷到啥地步呢？谈判进行期间，我正在上军校，军装只发一套，还是的确良布的，鞋子是布鞋，部队保养装备，清洗完零件油脂的汽油，要沉淀一晚上，然后接着用。
所以，能省一分是一分，争取到降价，就是争取到利益。只是俄方同样重视价格，经过两年八轮谈判，价格问题几乎没有进展，经常是好不容易砍价砍下来了一点，突然对方又变卦了，推翻谈判成果，不仅不降，还要涨价。
格里申就经常打断中方讲话，然后长篇大论，搞语言火力覆盖，不给中方讲话的机会。张弛团长针锋相对，提出抗议，甚至要求放一个象棋计时钟，限制讲话时间，然后格里申还真就放了个钟，虽然收敛了一些，但是态度依然强硬，甚至放出话来，如果谈不拢，就把矛盾上交，让两国总理去谈，张弛团长也不让步，谁来谈都一样，中方立场不变。
等到第九轮谈判时，中方代表发现，那位难缠的格里申不见了，换了一个较为温和务实的官员，而且表示愿意降价。看来，是对方内部做了调整，尽早把现代级卖出去的意见占了上风——咱们终于把格里申给熬走了！
有了这个态度，接下来的谈判很顺利，俄方在军舰价格上让步，我方在技术装备的价格上也做了点让步，最后敲定，两艘现代级连同相关技术转让，8亿美元成交，这就是后来的杭州号和福州号。
当然，俄方还付出了一点别的代价，俄罗斯国家武器装备出口总局局长卡图京少将回忆，因为中国代表团密集来访，“夜以继日的谈判与陪同参观，让许多同事患上了腰椎病。”
为什么俄方又愿意降价了呢？因为他们的船厂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圣彼得堡北方造船厂在建的两艘现代级，“叶卡捷琳堡”号和“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号，原来是自用的，但俄海军囊中羞涩，长期拖欠货款，早已停工。要是再卖不出去，就要烂在船台上，砸手里了，而唯一的买家，只有中国。时间再也拖不起了，为了保住自家的仅存的一点军工产业，一咬牙，算了，降价大促销吧！
这笔生意谈成了，中国资金一到，一下子盘活了北方造船厂。船厂上下兴高采烈，开足马力，大干快上，这个情景，可以去想象一下两伊战争期间的包头。国内立刻开始建设专供现代级的港口，营房，补给设施，人员培训同步进行，保证船到了不缺人手。
当然，整个造舰过程，咱们也是要监督的，总装备部派出了一百多人的验收团，对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一丝不苟的检验，俄方也很配合，每个工艺环节都按中方的要求，签字画押，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两艘舰的质量是过硬的。
▲现代级接舰仪式
1999年12月25日，建造完成，验收合格的“叶卡捷琳堡”号，改名杭州号，在圣彼得堡正式移交给中国。与无动力的瓦良格不同，这是一艘完整的新舰，所以是咱们自行操舰回国。
不过为了保险，这一次还是捎上了18名俄海军军官，20多位专家随行，同时还采购了200支步枪和20支水下步枪，15支水下手枪，用于途中的自卫。你可能会觉得奇怪，现代级自己就是军舰，舰炮导弹还不够猛，还需要步枪？
其实，这时的杭州号身份特殊，舰上并无弹药，导弹需要用货轮另行运输，实际上是赤手空拳，如果不配步枪，面对索马里海盗都还不了手，水下枪械则是为了防备有蛙人搞破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现代级回国路线是这样的——从波罗的海进入大西洋，穿过英吉利海峡，在法国布列斯特港进行第一次补给，再经直布罗陀进入地中海，在埃及塞得港进行第二次补给后，穿越苏伊士运河，经过红海和印度洋，在马六甲海峡西口与前来接应的补给舰和护航舰会合，然后直奔舟山。
这一路要经过36个国家的领海，外交部要配合发出“无害通过”的照会，港口的补给要提前交涉和预备，整个过程并不轻松。在法国港口加油时，因为俄法设备规格不同，造成了一起漏油事故，不过法国方面处置迅速得当，没有引发纠纷，之后就是一路顺风。
有了杭州号回国的经验，后面的现代级就不需要俄方协助了，都是全华班自己开回来的。
随舰的俄方专家在中国又待了一年，给中国海军官兵进行培训指导，随舰而来的水下步枪，咱们发挥了仿制这个传统艺能，从此中国也有了水下步枪，这是随现代级而来的一个随机小红包。
杭州号和福州号服役后，表现良好。2002年，中国决定再买两艘，这次要升级版，14亿美元，贵是贵了点，但性能提升很大，特别是防空导弹，还是划算的。有了上次的合作，这次的谈判就很顺利了，但俄罗斯内部却出了点问题。
首先是船厂抢单，勾心斗角。看着北方造船厂靠中国的大单赚了一笔，同在圣彼得堡的另一家波罗的海造船厂很眼红，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让俄罗斯国营武器进出口公司重新招标，然后报了个低价，中标了，也就是说，这两艘舰要换一家船厂建造。
其实波罗的海造船厂实力并不差，但擅长的是核动力船舶和潜艇。当时俄罗斯自己囊中羞涩，军民订单都很难拿到，要维持下去，只能抢同城兄弟的生意啦！
北方造船厂顿时怒火中烧——我刚投了大笔的资金，升级改造，备足原料，就等着回头客呢，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就这么把我生意给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为祖国赚过钱，我要见总统！
两大船厂矛盾激化，你骂我背后偷袭，我骂你偷工减料，官司一直打到莫斯科。双方的股东和金融寡头也出手干预，动用政界的代言人，政府官员，国企高管，杜马议员，施加影响，直到普京出面才得以了结，期间还造成一位副总理下台。
最后北方造船厂保住了主承包商的位子，订单名义上还是属于他，但波罗的海造船厂也不算白折腾，喜滋滋地挤进了供应商名单，仍然吃到了肉。
2002年6月27日和11月15日，两艘改进型“现代”级相继开工。按照俄罗斯的传统，北方造船厂给它们起了临时舰名，“猛烈”号和“永久”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风波的影响，第四艘现代级，也就是永久号，后来的宁波号，在2005年4月27日上午发生了一次火灾事故，还引发了一次爆炸，一名油漆工和一位消防军官遇难，大约造成一千多万美元的损失，当然这个损失只能俄方扛了。
北方造船厂为弥补工期，三班倒加紧赶工，中方验收团自然也会盯得更紧，虽然交货不免还是要延期，但宁波号的质量并未受到影响，于2006年9月28日正式交付，至今仍然活跃在东海一线。
最后，来说说前面的那位老对手格里申，虽然在谈判桌上是个硬茬，但下了桌却很好打交道，热情又直率，别看谈判的时候都是唇枪舌剑，极限拉扯，火药味十足，私下里却是不打不成交，几年谈下来，和中方代表都处成好朋友了。
2003年格里申去世，总装备部不仅专门发出唁电，还派出一位大校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因为这位老对手的身上，有一种非常值得尊敬的品质，那就是竭尽全力为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争取最大利益。
当然，我们也有很多这样的人，正是他们，造就了今天现代化的中国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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