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阿尔卡季·奥斯特罗夫斯基
被入侵乌克兰的新闻惊醒的那一刻，反战的俄罗斯自由派感到一系列情绪：痛苦、愤怒和羞愧。他们面临的是20世纪历史书中的抉择：闭嘴，反抗，或者润。
引子：祖国保卫者日俄罗斯电视台的烟火，泽连斯基在战前对俄罗斯人的呼吁。
在轰炸乌克兰的同时，俄罗斯也在进行自我毁灭，攻击自己的未来。这一系列播客节目的主人公是那些为乌克兰，也为他们自己而反对战争的俄罗斯人。
莫斯科的反战集会。偶遇安德烈·巴比茨基，记者，托尔斯泰小说里的那种知识分子，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后，走上红场抗议的八君子之一康斯坦丁·巴比茨基之孙。在反战集会上被拘捕之后，安德烈·巴比茨基决定离开。“生活在俄罗斯或任何不自由国家，你必须得有红线。”为什么他选择离开，而非留下？
戏剧评论家玛丽娜·达维多娃，因为签了反战请愿书，受到亲战分子骚扰，家门口被画了大大的Z。玛丽娜决定离开。
通过类似的恐吓手段，克里姆林宫让数十万俄罗斯人意识到他们不再属于这里，也不再觉得家里有安全感，逼迫他们离开。这将是布尔什维克政变以来俄罗斯受教育阶层最大规模的一次出走。
布宁，布罗茨基。伊斯坦布尔一百年后再次成了俄罗斯流亡者的中转站。年轻侨民萨妮娅·加里莫娃，不希望女儿重新生活在苏联时代。携家带口逃离后，她在伊斯坦布尔开了“一个半房间”书店，意欲创造一些东西，建立一个可以对话的地方。然而一切努力似乎都没有带来太大的变化。一年终结之际，无力感击倒了她。最后，是犹太人的大屠杀幸存故事让她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和方向。
一年之后泽连斯基对俄罗斯人的看法：“无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你都是这法西斯一代的一部分，这会给你留下永远的伤痕。”
十年前，俄罗斯的中产阶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大、更富有。他们代表的新俄罗斯与那个人代表的陈腐俄罗斯展开了一场争夺主导权的斗争，而这场斗争最终一路通向战争。
引子：丽莎·奥谢京斯卡娅，资深财经记者，2017年开设了一个叫“俄罗斯人还不错”的油管频道，开战后，她意识到，再也没什么不错的俄罗斯人了。二十年前，她工作的领衔商业报纸《公报》也是一家秉持相似理念的媒体，相信积极的创举才能定义俄罗斯的未来。
伊利亚·克拉西利奇克与索尼娅·阿尔舍诺娃夫妇。2011年，伊利亚是《海报》杂志最年轻的主编，索尼娅尚未成年，议会选举造假后的大规模抗议潮。涅姆佐夫与正式登上政治舞台的纳瓦利内：“我们有一个声音：我们存在吗？”“我们存在。”
从未体验过的自由，反对派感觉自己更有力量，控制了叙事。
那个人的反击：镇压，抓捕，塑造新叙事——乌克兰。暴力越过边境，回到俄罗斯——涅姆佐夫遇刺。
高压之下，中产开始厌倦政治。在拉脱维亚开办美杜莎网后，伊利亚去了Yandex，索尼娅去了Strelka学院。但是将他们与国家压迫隔开的那堵墙越来越薄。2022年2月24日，它轰然倒塌。
从某种意义上说，入侵乌克兰的战争始于那个人第一次入侵俄罗斯的一个邻国，并逃脱惩罚之时。那是15年前，在格鲁吉亚，斯大林的出生地。
引子：哥里的斯大林故居博物馆。魔鬼依然在这里，活得很滋润。电影《忏悔》。
绍塔·乌季阿什维利，2008年曾是格鲁吉亚的一名副部长，带阿尔卡季前往那场战争的遗迹——距离第比利斯仅40公里的俄罗斯军事基地。战争和占领都是俄罗斯对试图挣脱帝国者的惩罚。“格鲁吉亚能否作为一个国家生存下去，取决于乌克兰的局势。”
叶戈尔·盖达尔的08年采访：俄罗斯未来面临的最大危险就是复仇情绪，“一切都是美国人和犹太人的阴谋，我们在战场上从未失败过，我们被人背后捅了刀子，现在我们必须重建它，我们必须再次成为强大的帝国，我们将重新征服失地等等。”
亚历山大·加布耶夫（陈寒士），“戈尔巴乔夫的孙辈”——他开启改革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子辈，而是为了孙辈。入侵乌克兰是俄罗斯代际斗争的一部分，是普京这一代人试图让时间凝固，并偷走年轻一代的未来。“是的，我们的国家被偷走了，但我不会从我和吾辈肩上推卸责任。我们是成年人。我做了我所认为的所有正确选择。但我们做得不够。”
担任克里姆林宫内线记者的经历他始终坚信那个人会入侵乌克兰，也能解释为何俄罗斯精英阶层没有发生分裂。作为俄罗斯顶尖的中国问题专家，他拒绝了外交部的工作邀约。入侵乌克兰使得任何体制内工作在道德上都站不住脚。但作为美国智库的一员，他不得不紧急逃离俄罗斯。临行打包的经历让他想起苏联持不同政见者的入狱行李箱和自己的家族悲剧。对萨沙而言，2月24日意味着一个世纪以来的国家暴力开始了一个新周期。
叶卡捷琳娜·基利陶，为选举监督组织“声音”工作，因而被国家定性为“外国代理人”。出生于边境小城鲁布佐夫斯克。和俄罗斯的许多小城一样，要么是军队城市，要么是监狱城市。鲁布佐夫斯克只有一个主要雇主——古拉格。“你要么在监狱工作，要么进监狱。”
她可以离开鲁布佐夫斯克，但鲁布佐夫斯克不会离开她。媒体调查显示，它是俄军发送劫掠品包裹的主要收货地。“这个故事背后透出的是绝望。俄罗斯外省的许多人，他们认为找到目标、获得生计、过上好日子的唯一途径就是去打仗，去杀人。”
“只有输掉在乌克兰的这场战争，俄罗斯才会赢。它需要摧毁自己内部的帝国主义。”
丘尔潘·哈马托娃是俄罗斯最受欢迎的演员之一。她曾受那个人青睐，现在流亡在拉脱维亚。她的作品和名望使她有机会接触到俄罗斯现代历史上的关键人物。这是思考恶的本质及其解药的一个独特视角。
引子：2002年10月23日，车臣武装分子在莫斯科杜布罗夫卡街剧院劫持了900多名观众。那个人下令拒绝谈判，而是让特种部队在施放不明毒气后强攻，导致130人质死亡，这是国家与恐怖分子合谋杀害了自己的人民。对俄罗斯总统而言，展现强硬比挽救生命更重要，这推翻了戈尔巴乔夫为俄罗斯带来的最重要变化。
哈马托娃在开战后，毅然离开俄罗斯的舞台，出走拉脱维亚里加。
《后记》，以剧院强攻事件一位遇难人质亲人为原型的独角戏。“我想说出那些罪犯的名字，而其中最主要的是国家，不是车臣人。有罪的是做出释放毒气决定的人，当然是那个人。”
2012年，为了自己的儿童慈善基金会的命运，哈马托娃选择与魔鬼交易，录制了支持那个人竞选的视频。当选后，普京开始发起反西方运动，禁止美国人收养俄罗斯儿童。哈马托娃为孤儿求情，遭到愤怒拒绝。她意识到，总统生活在一个平行现实里，人、孩子、家庭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哈马托娃出生于乏味的苏联外省，靠了戈尔巴乔夫改革带来的新气象，她得以登上舞台，成为一名全国闻名的演员。
成名后，哈马托娃开办自己的慈善基金会。在筹款的过程中，她与戈尔巴乔夫成为忘年交，更深入地了解了这个人的品质：清廉、不贪权、平易近人，但也了解了他内心的悲伤：妻子赖莎的死。
根据戈尔巴乔夫与赖莎故事改编的戏剧。这部剧讲的不是政治，而是爱：若非赖莎和戈尔巴乔夫对她的爱，改革就不可能发生。
戈尔巴乔夫是俄罗斯历史万神殿中的怪人，衡量其伟大的不是以他为事业牺牲了多少人的生命，而是他改善了多少人的人生。这个懂得爱、厌恶暴力、富有人情味的人，不知如何从这个体制中冒了出来，并改变了一切。
2022年2月入侵乌克兰开始时，反战的俄罗斯人开始援引托尔斯泰的作品。格里戈里·斯韦尔德林按照托尔斯泰的建议，以同情和善的行动进行反击——从帮助无家可归者到帮助俄罗斯人逃避征兵。
引子：1908年托尔斯泰慷慨激昂的录音，他关于生活与暴力的最终思考：暴力之所以可能，是因为“责任分配”——统治者将自己从杀人行为中抽离，刽子手则声称只是奉命行事。比起政治抗议，托尔斯泰更相信个人的道德努力——不要参与暴力和杀戮，尽可能逃跑。
2003年，斯韦尔德林在彼得堡开设了一家帮助无家可归者的慈善机构，这在原子化的后苏联社会非常罕见。2010年代起，俄罗斯社会迅速现代化，新一代人不再像父辈那样犬儒，而是积极投入公共生活。斯韦尔德林的机构已成为俄罗斯最著名的慈善组织之一。斯韦尔德林开始受到压力，彼得堡副市长告诉他：“小声一点，不然我开坦克压死您。”
在他看来，入侵乌克兰是因为那个人和他的班子明白时间对自己不利，新一代人对他们的反西方叙事毫无兴趣，因此他试图通过发动战争来扭转时间。
德米特里·利金长期担任主要宣传机构一频道的设计主管，是老一代犬儒精英的化身。他不相信国家宣传，但对克里姆林宫的恶行一无所知，对反对派也不屑一顾。战争终于让他下决心辞职，他认为，那个人深信自己和前辈“伟人”一样，正在发起一场改变世界秩序的大战。但利金并不为自己过去参与谎言机器而愧疚，因为他只是个设计师。责任分配。
2022年9月21日，那个人宣布动员，几十万人逃离俄罗斯，但远非所有人都能自由选择。斯韦尔德林成立了新组织“走过森林”，在一大批志愿者的帮助下，帮助逃不出去的俄罗斯人非法越境。
在全面入侵乌克兰后不久，克里姆林宫实施了严格的媒体法，将任何报道真相的行为定为犯罪。在国外工作的独立记者为国营电视台全天候播放的强势叙事提供了另一种选择，努力继续对俄罗斯国内沉默的大多数产生影响。
引子：一九九一年的八一九事件，年轻记者塔季扬娜·马尔金娜被母亲早早叫醒。愤怒的她冲向新闻发布会，直斥克格勃发动政变。她的话引起了数十万俄罗斯人的共鸣，他们涌上街头，挥舞俄罗斯国旗，挫败了政变。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早晨，俄罗斯开始轰炸基辅，马尔金娜又被母亲早早叫醒……
作为对抗国家宣传的独立电视台，“雨”台在俄罗斯的生存空间不断受到挤压。战争开始后，克里姆林宫将一切报道真相的行为都定性为犯罪。恐慌气氛在俄罗斯记者中蔓延。主编吉洪·贾德科决定结束“雨”电视台在俄罗斯的工作。
出国后，主播米哈伊尔·菲什曼陷入了自我怀疑，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权利与留在国内的人交谈。但他逐渐意识到，必须肩负这份责任。
2022年夏天，“雨”台回归，在海外建立演播室，试图将战争真相传回国内。
贾德科认为，俄罗斯社会有少数坚定的反战者，也有少数坚定的民族主义分子，积极传递真相可以将位于中间的沉默的大多数拖出来。
12月，主持人阿列克谢·科罗斯捷廖夫直播时的失言引起了恶劣反响，拉脱维亚当局吊销了他们的执照。电视台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定位。
俄罗斯领衔独立媒体“美杜莎”成立于2014年，其负责人加琳娜·季姆琴科始终在未雨绸缪，提前应对克里姆林宫的未来打击。
战前美杜莎就被列入“外国代理人”，战争开始后，网站被屏蔽，随后又被归为非法组织。他们疏散了留在俄罗斯的员工，但仍能指挥近200名自由撰稿人在俄罗斯境内匿名报道。他们的App具有防屏蔽功能，并鼓励自己的2000万读者使用虚拟专用网络。美杜莎不仅是在争取读者的关注和时间，还在为他们的灵魂而战。
《新报》是俄罗斯历史最悠久的自由派报纸，战争开始后被当局关停，但主编德米特里·穆拉托夫透露，报社一半的团队仍在俄罗斯境外继续工作。他认为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各自都在做自己的分内事，肩负着同样的重担。
“雨”台在拉脱维亚经历风波后，对自己的使命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他们面对的终究是俄罗斯的观众，他们将尽自己所能，战斗到底，为俄罗斯国内静默的抵抗注入新活力。
律师玛丽亚·艾斯蒙特一直留在俄罗斯。她的客户包括因散布乌克兰战争“谣言”而被判长期徒刑的知名反对派人士。面对重重困难和巨大的个人风险，她指导克里姆林宫的敌人如何应对法庭。她为什么选择留下来从事这项工作？
引子：1955年11月，苏联氢弹试验成功，然而在之后几十年里，项目指挥安德烈·萨哈罗夫意识到了西方的冷战实用主义者未能掌握的东西：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若是剥夺了公民的基本权利，那么它会对本国人民和全世界都构成威胁。他开始积极投身维权运动。1975年，他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玛丽亚·艾斯蒙特是一名维权律师，工作性质使得她不能像别人一样，在战争开始后离开俄罗斯。成千上万人逃离俄罗斯，而留下的人互相帮助变得更为重要。她加入反战抗议并被拘捕，她帮助借道俄罗斯的乌克兰难民在欧洲寻找庇护。
艾斯蒙特努力把所有人都视作独立个体，包括国家工作人员。她发现体制内的许多人并不法西斯，只是不敢不服从上级的指令。
警员“红毛”的故事。被拘捕的纳瓦利内支持者们和艾斯蒙特逐渐感化了他。开战后，他毅然选择辞职，加入抗议，遭到殴打、拘捕……诚如萨哈罗夫所说，淳朴的人性和同情他人的火花在俄罗斯并未完全熄灭。
23岁的莫斯科大学学生德米特里·伊万诺夫因反战贴文被捕受审。离毕业只剩几个月的他甘愿放弃大好前程，接受这样的磨难。在庭审现场，他嘲笑起诉书和检方，并对在场媒体慷慨陈词。伊万诺夫被判处八年半监禁。
艾斯蒙特是他的律师，她认为他的举动是一种道德抗议，是在通过坐牢表明，自己才是国家真正的拥有者。如果从近处看，这样的抗议可能是没有意义的自我毁灭，但从长远的历史来看，却会有深远影响。这就像是清理一条废弃的飞机跑道，有可能未来俄罗斯这家失控的飞机就要在上面迫降。
那个人最强大的对手早晚都会锒铛入狱。石油大亨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的财富和权力使他成为目标。2003年，他冒险返回俄罗斯后被捕。2021年，反对派领袖阿列克谢·纳瓦利内飞回莫斯科，他连护照检查点都没能走过。但对他来说，监狱并不是故事的终点，而是新俄罗斯的起点。
引子：后苏联俄罗斯最受欢迎的电影《兄弟》、《兄弟2》，男主角丹尼拉试图在腐败、犬儒的后苏联世界中恢复正义。这部电影贡献了许多爆款台词：“力量在于真理。谁掌握真理，谁就更有力量。”“小伙子，给我们拿点伏特加，我们要回家了。”
寡头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想让俄罗斯有一个西方式的开放社会。那个人上台后不久，他公开指责那个人助长腐败，那个人则下令调查他逃税。身处美国的他闻讯后决定回国，他前往西伯利亚，并立即被捕，在惩戒营里被关了十年。那个人和他的同伙借此夺取了俄罗斯的油气控制权，并终结了俄罗斯的司法独立。霍多尔科夫斯基不是政治家，但他明白，如果想在俄罗斯成为政治家，就必须回去，哪怕这意味着巨大的人身风险。
纳瓦利内的故事。投毒，营救，康复，此后仍毅然决定回俄罗斯，就算坐二三十年牢也在所不辞。他坚信时间站在自己一边，像那个人这样的倒退分子不会有未来。
回国航班。机场的猫鼠游戏。被捕。作秀审判。大抗议。
玛丽亚·库兹涅佐娃是在机场迎接纳瓦利内者中的一员。她本想成为外交官，但很快就对体制感到失望。2017年，纳瓦利内的反腐视频激活了她的政治意识，她开始投身政治。战争幻想了她的国族意识，她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战争。她正在哈佛学习，希望以后能帮助审判战犯、恢复和平。
纳瓦利内在监狱内如何被折磨、加刑，他又如何鼓舞人们不放弃抵抗的希望。
在俄罗斯长大的拉比希蒙·莱温一直与狱中的纳瓦利内保持联络，向他提供宗教知识和精神慰藉。莱温觉得，纳瓦利内就像一个圣经人物，死里逃生后，仍孤身与邪恶、谎言斗争。
纳瓦利内或许能看到未来美好的俄罗斯，或许不能。而那些离开俄罗斯的人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一个能让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他们就像是两千年前背井离乡的犹太人。
来年重逢耶路撒冷。来年重逢莫斯科。这既是对他们流亡生活的回忆，也是一种对希望的表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