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客|黎巴嫩真主党是怎么起家的?

文摘   2024-09-05 17:02   江苏  





本期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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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巴勒斯坦与以色列的武装冲突,黎巴嫩看似不在中东问题的最核心,但这里可能见证过中东最惨烈且漫长的内战。作为一个20世纪被法国殖民者重新设计出来的中东国家,黎巴嫩从内部构造到外部环境充满了不稳定因素:宗教对立,难民批量涌入,意识形态撕裂,邻国干涉上瘾。这种冲突的温床酝酿出了黎巴嫩内战,更是一度发展成了第五次中东战争,将黎巴嫩彻底打成战争泥潭。硝烟散去后,真主党在暴力的夹缝中求生,却能长成中东政治的重要玩家,而刘怡近年来见到的当代真主党人,看起来也已经不再是一副激进分子的面貌。请听本期嘉宾刘怡关于黎巴嫩与真主党的精彩分享!


内容节选

本文为基于节目录音的口述稿,仅对语法与用词做部分修改。



左翼领袖琼布拉特父子先后被老阿萨德“生死约谈”


刘怡

我去年曾经见了卡迈勒琼布拉特的一个亲戚,辈分上是他的一个侄孙。琼布拉特家族发源的山地里边有一个很大的家族博物馆,我去参观了一下,就是里边有各种卡迈勒琼布拉特生前用过的东西,跟各种世界领导人的照片,里边还有周恩来送给他的一件瓷器,都放在这家族博物馆里面。他给我讲了一个不太像现代政治里面发生的事件,但是非常像黑帮片里面的情节。

他就说,叙利亚插手黎巴嫩内战的一年之后, 也就是1977 年,哈菲兹阿萨德召见了卡迈勒琼布拉特,大意就是说不希望你们跟马龙派再打下去了,你们要跟他谈判。但是卡迈勒琼布拉特是非常坚决,就表示哪怕你们叙利亚反对我们,我们也会把战争继续下去。

结果一个星期之后,卡迈勒琼布拉特就在家族控制区附近,遭到不明枪手的袭击,死了。按照琼布拉特家族的传统,卡迈勒琼布拉特的长子叫瓦利德琼布拉特,接替了他父亲的位置,就成为当时黎巴嫩的这些穆斯林民兵的一个领袖,就距离哈菲兹阿萨德见老琼布拉特可能过了两星期,也就是老琼布拉特死后一星期,老阿萨德是一脸平静地又接见了小琼布拉特,把跟他爸说过的话,开过的类似的条件又说了一遍。

我见的人是小琼布拉特的侄子,他跟我说,小琼布拉特后来告诉他说,阿萨德第一眼见到他面色非常平静,没有任何异样,但他知道他爸就是面前这个人派人打死的,结果他们俩握手之后,老阿萨德就是用一种很复杂的语气跟他说,你跟你爸长得可真像,一模一样,感觉这是一个很像《教父》电影这么一个场景,很多时候这就是中东政治的一个常态。琼布拉特后来跟叙利亚之间妥协了。


伊拉克圣城纳杰夫,见证什叶派知识精英集体“龙场悟道”



刘怡

伊朗在 1950 年代摩萨台事件之后正式和美国结盟,巴列维国王当时要推动白色革命,试图以相对世俗化的这样一些改革政策来对伊朗国家和社会进行改造。伊朗的一些什叶派的高级神学家就离开了伊朗。

出走去了哪儿呢?肯定不能去叙利亚,叙利亚是阿拉伯民族主义者的大本营,这些老哥相对而言也是崇尚世俗主义的,所以这些离开伊朗的高级什叶派的神职人员,实际上最后去到了伊拉克的一个地方,就是著名的纳杰夫,这也是我去过好几次的一个地方。今天纳杰夫有可能是整个中东最大的穆斯林的集体墓地,非常的壮观。在纳杰夫有伊拉克历史非常悠久的神学院系统,结果纳杰夫实际上变成了当时中东什叶派宗教革命的一个中心,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中东的什叶派的神学家都跑到纳杰夫去“龙场悟道”。这里面比较有名的一些人,像在伊拉克和伊朗都很有影响力的萨德尔家族,像霍梅尼本人,还有哈梅内伊,包括后来在黎巴嫩真主党当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法德拉拉,现任的1号人物纳斯鲁拉,这些人都在纳杰夫神学院生活过,或者说在那里从事过学术研究活动甚至于,“你是否在纳杰夫的这神学院进修过”,到了 20 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在伊朗和黎巴嫩这些国家成了区分一个什叶派政治家辈分资历够不够的一个标志。

而什叶派的这一条相对激进的路线其实是从纳杰夫出来的。包括霍梅尼所想到的,把列宁主义的实践传统跟伊斯兰教的教义结合起来,建立一个小规模的精英化的先锋队群体,包括首先在一个国家实现政教合一再对外输出革命,这套东西就是霍梅尼在纳杰夫那些年给研发出来的,从意义上说就是纳杰夫是变成了什叶派、行动主义和激进主义的大本营,从 1950 年代的后期一直持续到了 1970 年代的后期,有这么 20 年。

非常有意思的是,今天的哈马斯,我们常常说到哈马斯是怎样诞生的,很重要的一个节点是1987 年的第一次因提法达(阿拉伯语中的“起义”),但是这次结束之后,就 1993 年前后,美国试图说服以色列跟阿拉法特他们达成奥斯陆协议的时候,以色列当时其实做了一件事情,把他们在约旦河西岸逮到的大概 100 多个当地巴勒斯坦的精英,有工程人员,有神职人员,有知识分子,把这些人从约旦河西岸驱逐出去,赶到了黎巴嫩境内的一个村庄。这帮巴勒斯坦的精英,实际上就在黎巴嫩的流亡地又“龙场悟道”了一番,开始研究,将来我们要回到巴勒斯坦去了,怎么反抗以色列?这种流亡者在海外几乎不受限制的情况下,自由地进行思想观念和国家制度的抽象构想,最后有朝一日回到自己的母国,再把它付诸实施,这种情况在中东的现代历史上反复出现。


叙利亚伊朗催生的真主党,以自杀式袭击“崭露头角”



刘怡

真主党具体是什么时候诞生的,这个问题其实一直有疑问,因为现在比较公认的“真主党”这个名词正式出现的时间可能在 1985 年前后。但是普遍认为真主党它的前身诞生的时间应该在 1982 年左右,是以色列全面入侵黎巴嫩之后,在贝卡谷地的著名的罗马古城巴勒贝克诞生的。

去年我还专门到巴勒贝克去逛了一圈儿,通往巴勒贝克的公路上,你经常能见到悬挂着的大幅照片,通常就是悬挂着穆萨萨德尔、霍梅尼、哈梅内伊,最后才是真主党的现任总书记纳斯鲁拉。严格意义上说前三个都是伊朗人,最后一个才是黎巴嫩本地人。而巴勒贝克乃至整个贝卡谷地在 1982 年以色列入侵期间,是有叙利亚人在驻军的。换句话说,没有叙利亚政府的默许和支持,真主党也不可能诞生。当然真主党它更主要的是对伊朗体制的一个忠实模仿,比如说真主党提出的一些目标,它要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国家,它要模仿伊朗的法基赫监护体制,它要在全世界范围之内,特别是以黎巴嫩为基地,发动针对以色列和美国的吉哈德圣战,包括反对西方的意识形态和思想观念。

真主党诞生带来的一个最重要的影响,就是从 1983 年开始,也是一个改变世界的现象,就是自杀式炸弹袭击。1983 年袭击贝鲁特机场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驻地和法国伞兵营,相隔不到 10 分钟,同时炸掉了这两处大型建筑物,给美军和法军造成重大伤亡。还有就是绑架,贝鲁特美国大学的两任校长都被真主党或者真主党的前身伊斯兰抵抗组织给绑架过。另外,真主党在黎巴嫩南部还有贝卡谷地周边,(真主党)开展针对以色列以及以色列支持下的南黎巴嫩军的游击战。自杀式袭击,绑架西方人质进行政治宣传和勒索赎金,再加上游击战,这就是从真主党诞生之日起一直到现在的行动主要特色。

我认为真主党,实际上就跟我们讲阿富汗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基地组织在阿富汗创造了自己的抵抗神话一样,真主党也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抵抗神话。因为实际上真主党有名号已经是 1985 年的事情了, 82 年它是以色列入侵黎巴嫩之后才在贝卡谷地诞生的。在以色列撤出黎巴嫩之前, 82 年到 83 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面,它在对以色列的军事行动当中没有发挥多少作用,可能那个时候它也没有多少人。真主党真正开始崭露头角是 83 年袭击美国和法国兵营,但是在真主党自己创造的抵抗神话里面,几乎从 20 世纪 80 年代初开始,它一直活跃在对抗以色列和美国的第一线,在里面发挥了一个中坚力量的作用。尤其是 83 年的两次自杀式爆炸之后,美国和法国决定把自己的部队撤出黎巴嫩,站在真主党的角度,它就把事件宣传为是我打退了美国人对黎巴嫩的入侵。以色列人也是因为震慑于真主党发动的一系列游击战和抵抗活动,所以才从黎巴嫩撤军了。


真主党在几十年间发展壮大,也正在褪去激进主义底色



刘怡

等到哈菲斯阿萨德 2000 年死去,巴沙尔阿萨德上台,特别是 05 年叙利亚在黎巴嫩大半个国家的压力之下被迫从黎巴嫩撤军之后,真主党,相对于过去被叙利亚牵着鼻子走的状态,有了更大的话语权。特别是 2011 年叙利亚内战爆发之后,在巴沙尔阿萨德最困难的那几年,黎巴嫩真主党曾经派了武装到叙利亚境内去参战,去支持巴沙尔阿萨德,包括在黎巴嫩也发起了好多次支持巴萨尔阿萨德的示威游行。真主党跟巴沙尔治下的叙利亚的关系,到了今天不再是真主党被叙利亚牵着鼻子走,相反,很多时候真主党是可以对叙利亚施加一些影响力的。

真主党和伊朗的关系可能相比于它跟叙利亚的这种复杂的关系来看是更加直接一些。因为从霍梅尼时代开始,真主党就是伊朗对于周边国家输出革命的一个主要对象,真主党本身也希望在身处伊朗和叙利亚两个盟友之间,可以使这两个盟友相互制衡,从而使真主党本身维持一定的独立性。

另外,虽然今天黎巴嫩境内的巴勒斯坦难民和他们的后代相对而言就没有那么多了,只有十几万人,但是其实这么多年来,巴勒斯坦的一些武装组织和游击队,我在贝鲁特的夏蒂拉难民营里边其实看到很多巴勒斯坦武装组织的征兵和招人的广告,他们其实也一直在黎巴嫩境内活动,真主党对这种情况也是心知肚明。包括以色列也是这么多年来在贝鲁特多次捕杀哈马斯的高级官员。所以真主党的确是伊朗一手扶植起来的,至今跟伊朗保持着紧密的关系,但是伊朗显然也不是他唯一的和绝对的效忠对象。

相反,我认为到 2024 年今天,真主党是在黎巴嫩的国家失败的这种局面当中,利用局面来发展壮大自身,而且找到了一个独特的生态位,但是另一方面就是,似乎看不出它有像伊朗那样的宏大目标。真主党到了今天,虽然在武装上依然保持了它的相对的激进主义,但是实际上在黎巴嫩的政治嬗变的过程当中,它的立场和追求的目标也在变化,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在弱化和腐化。最典型的就是在 1970 年代的这些黎巴嫩曾经的左翼民族运动当中,卡迈勒琼布拉,这个德鲁兹派,是公认的最有前瞻性的政治家,但是 50 年之后,琼布拉特家族依然是一个有特权的祖阿玛,他们的后代很多都生活在法国,在本地也有特权,有私人武装,而且很满足于这种地位,不会再有人像卡迈勒琼布拉特那样提出,黎巴嫩的穆斯林需要一人一票。

又比如说阿迈勒运动在穆萨-萨德尔建立的时候,也有非常宏伟的非常理想主义的目标,要为黎巴嫩的这些什叶派获得平等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地位,要帮助他们中间的穷苦者,但距离那个时候也已经过去了快 50 年了,纳比-贝里当议长都当了 30 多年了,而今天什叶派已经是黎巴嫩的这种人口族裔当中的第一大群体,但是纳比-贝里好像对他现在所处的地位也很满足,没听说他觉得什叶派里的穷人的比例还是太高,需要为他们争取更多的国会议席,或者更高的政治和社会地位去改善他们的途径。同样的情况似乎正发生在真主党身上。真主党过去 40 多年之后,我所接触的这些人,谈论的也不再是我们要效仿伊朗体制,在黎巴嫩建立政教合一国家。他们也会说,明明有 18 个党派,凭什么我们要对国家负责?所以你就看到,在黎巴嫩这样一个人口和族群分布极度复杂,政治上又宗派林立的这样一个国家,往往是事情改变人,而人改变事情的情况没有那么多。


本期嘉宾

程衍樑(微博@GrenadierGuard2)

刘怡 得到app专职作者,前《三联生活周刊》资深主笔,全球冲突报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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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稿、排版:hualun
编辑:hualun


忽左忽右161 | 贝鲁特重建亲历记



陆大鹏Hans
陆大鹏,世界史研究者,英德译者。著有《德意志贵族》《巴比伦怪物》。译有“地中海史诗三部曲”、《阿拉伯的劳伦斯》、《金雀花王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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