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30日,“山水间”——渝港民乐交流音乐会在重庆上演,香港著名粤剧演员阮兆辉现场演绎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南音唱词。令笔者不解的是,渝港两地相隔千里,“渝”为夹杂地方方言的普通话,而“港”则为广府白话,两个不同地方、不同语言的人们,却为“南音”走在了一起,真不愧是文化相通。到2023年,南音登上了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春节联欢晚会,一曲以南音名谱创新改编的《百鸟归巢》火爆“出圈”。2024年8月17日,阮兆辉以《非遗下的粤剧与南音》为题在广州“南国书香节”客座演讲,反应热烈。
何为“南音”?据载源于唐、成于宋,发源于福建泉州,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乐种之一,已有上千年历史,有“中国音乐史上的活化石”之称,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广东南音也叫“地水南音”,流传于珠江三角洲地区及香港和澳门一带,是广府白话说唱曲艺中的一种。阮兆辉是香港著名粤剧演员,现在几乎成了香港南音的传承人,近年来致力于香港和内地等南音的讲学传播。阮兆辉称,泉州南音是曲牌体,而香港目前传唱的南音则是板腔体。据载,明末清初,南音多是失明人士在唱,都是听着学。阮兆辉说,当时多有战乱,这些说唱者辗转集中到广东,逐渐形成“地水南音”。“地水”的说法源自《易经》的“地水师”卦,广东人旧称盲人为“阿水”,因盲人的职业多为卖唱和占卦算命,“地水”就成为盲人的代称。相传,南音最初用于沿街求乞,或在街头坐在小凳上演唱,或到人家中唱三数小时“堂会”。而“地水南音”,则专指街头卖唱的盲人所演唱的南音。
然而,“地水南音”与“粤语流行曲”又有何相干呢?“20世纪初,南音在香港非常流行”,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博士余少华说,在没有唱片、录音带的年代,南音就是当时的流行音乐。后来随着表演场合的减少,南音文化也开始没落。到了40、50年代南音已经不太流行,但南音大师杜焕每天在电台表演,听众仍可以通过广播收听南音。70年代以后,受到多元文化的冲击,南音表演在电台也销声匿迹。现在的南音表演多是作为粤剧表演的一部分,被称为“戏曲南音”,相较最初的“地水南音”,它节奏更快、富于变化、表演者的服饰也更华丽(人民网香港2017年12月23日《重温香港人的听觉记忆》贾文婷)。当时,南音说唱艺人主要的表演场所是茶楼,茶楼老板为招揽顾客,皆争相邀请艺人演唱,后来渐渐变成乐曲歌坛。因此,从现代粤语流行曲的演变历史来看,曾或多或少受到“地水南音”的影响,加上曾经的流行也是流行,所以,笔者将阮兆辉《南音集》系列音乐归类为香港粤语流行曲来介绍。
“南音是传统说唱,用唱来说故事。故事有长有短。长的如《封神榜》,每天唱2小时,可以唱一年。它有固定的句法、声韵、结束音,但没有固定旋律。表演者可以自己去找旋律,每个人的演绎都不同”(阮兆辉语)。可以说,“地水南音”就是最早期的说唱(有说有唱)。意想不到的是,现在流行的“嘻哈(HIP POP)”“RAP”,竟然与我国传统文化“南音”类似。最容易使笔者产生联想的就是历史文物东汉击鼓“说唱俑”,他直腰、跷脚、举槌,正是约2000年前说唱的样子,它代表着中华文化最早的说唱形式、折射出曲艺和戏曲的最初形态;此外还有李宗盛的《凡人歌》等,也是亦说亦唱的演绎方式,同是深得听众喜爱。
《霸王别姬》是中国各大剧种的传统曲目,是广大群众喜闻乐听的故事。阮兆辉南音集《霸王别姬》剧首几句“耳边忽听,人喧噪,惊觉前营散楚歌。触起英雄下泪,实在难堪楚,仰天长叹奈谁何,记得夜宴鸿门当日错,亚父忠良碎了玉珂。只恨诡计陈平来嫁祸,更兼韩信共萧何”,乃至整篇《霸王别姬》唱词,都非常有气势,以七字句为主,每句八拍,押韵流畅,朗朗上口,史实高度概括,语意言简意赅,又高度精准,体现了深刻而高超的文字概括能力与水平。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大家听到这句唱词,可能很容易就联想到张卫健主演的电视连续剧《小宝与康熙》里韦小宝经常讲的一段口头禅,其实这句台词最早的出处来自《客途秋恨》,由清嘉庆学者缨艮所作的词曲名。阮兆辉说,《客途秋恨》本是清末一位书生公子所写的诗,用词文雅,讲的是游学中邂逅一位女子(唱词里说是妓女),产生爱情,但又离别,在战乱中思念对方、担心对方安危的故事。阮兆辉还说:“这首《客途秋恨》在南音中称王,学南音的必须唱,唱好就能出师了。”
《男烧衣》也是“地水南音”经典曲目,原为清代曲,内容讲述一男子爱上了珠江楼船上的妓女,男子因公离开广州后,歌妓因钱债自尽。男子回来得悉此事,租一小船于珠江上祭奠亡魂,烧了很多东西“寄”到阴间给她用,唱词就是烧纸钱时说的话。阮兆辉说,《男烧衣》用语就是市井白话,很通俗。笔者看来,很明显的一句,“吩咐众人使唤要听佢时文”(原文如此,也可能是“时闻”或其他写法),联系上下文的意思,这个“听佢时文”,意思应为“听佢话”。笔者在珠三角农村长大,小时候经常听老一辈讲到“时文”这个词,“要听大人时文”,即是小孩子要听大人话的意思,但现在已极少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了。有人认为,阮兆辉的南音循古法唱腔,在唱词上不作改动,许多用词不合时宜。其实,正是这种传承,才有“一种流传千年的音乐”。
不难发现,南音的剧目多为爱恨情愁、人生疾苦、世态炎凉、市井百态甚至琐碎唠叨的故事,所用乐器可以非常单一,一把小胡、一个拍板就能“揾食”,别有一番韵味。有人评价阮兆辉所唱南音,婉转回旋,低吟细诉,能把往昔的伤痕、血泪、辛劳、风雨、惊涛骇浪完全化作曲韵直抵灵魂。阮兆辉在香港电视一档节目也曾说过,南音本来是盲人所唱,健全人很难唱得出盲人的悲凉心态,现代不少说唱人唱着唱着会模仿盲人闭上眼睛。有人认为,南音内容的选材过于悲灰,不是所有场合都适合聆听,然而人生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地水南音”能从唐宋走来延续至今,想必一定有其存在于社会的合理性,刚好被人们需要,可以从中获得些许心灵慰藉。
笔者前文已述,黑胶唱片“统治”了音乐主流载体近百年时间,在粤剧最鼎盛的年代,香港粤剧黑胶唱片发行量巨大,孕育了不少优秀唱片公司,其中包括此前论述的泉兴唱片,当然也包括为阮兆辉《南音集》出版发行的天声唱片公司。在香港,大家耳熟能详的唱片公司莫过于宝丽金(飞利浦)、华纳、EMI等,这些唱片公司是香港现代粤语流行曲的主要推动者,同是1984-1985年出版发行的《南音集》,目前几乎没有引起社会的关注,可能时代不同了,人们的关注力也转移了。然而“唱片公司趋亡,唱片仍活着”,我们现在已很难在网上找得到关于天声唱片公司相关详细资料,但地图上仍能找得到其现位于香港旺角砵蘭街,从其曾经发行过的唱片来看,天声唱片专注于粤曲唱片的出版发行。然而,就是这样一家名不经传的唱片公司,录制了堪称旷世难觅之音。
在一次发烧友的聚会上,笔者好友“怡景黄师傅”带来了一张阮兆辉《南音集》第一辑《霸王别姬》黑胶,并称这是其老爸遗留给他为数不多的几张黑胶唱片之一,因不是现代粤语流行曲,故其一直束之高阁。在大家漫不经心、百无聊赖边玩着手机边听着的时候,开篇叮叮几声仿如一个个实体音符从音箱挣脱而出、扑面而来,其颗粒感惊为天人,让人肃然起敬、叱叱称奇,这样的音效很难不令人折服。后来笔者经多方多年寻找,终于找齐阮兆辉《南音集》系列黑胶一套三张。细心聆听,不难发现其总体录音均相近,声音质感异常强烈厚润;因只有人声及一两把乐器,层次异常分明,背景干净利落,真如有些发烧友调侃的“几近透明”;高低频延伸异常竭尽,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声音故而十分开扬,阮兆辉的声线犹如充满了全景的听音空间;声音线条十分清晰硬朗,堂音纤毫毕现;播放其他黑胶对比,犹如蚍蜉撼树、螳螂挡车、泰山压卵、以卵击石,瞬间味如嚼蜡。这些黑胶唱片百年老店,从模拟录音一路走来,很容易听得出《南音集》系列录音模拟味“浓郁”干净,而且是有别于其他低水平模拟录音的“浓混”,惋惜的是可能未来得及转型数码录音,从此一蹶不振。笔者认为,阮兆辉《南音集》系列黑胶唱片的音效,完全与泉兴公司的《审死官》黑胶不相伯仲,都堪称香港黑胶唱片史上的录音典范。至于版本,这套黑胶市面流通极少,且这个录制档次的黑胶唱片,即使无需区分版本,只要拥有就定不会让你失望。
其实,我们听的不只是“南音”,还是在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推荐这套《南音集》关键一点在于其录音出乎意料的优秀,香港黑胶唱片出版发行千千万,不知还埋藏有多少这样的靓声唱片,这有待广大音响和音乐发烧友的共同发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