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未名湖的落水狗

文摘   2024-09-25 18:41   新西兰  

作者按:今年九月,是我入学北大三十周年的日子。把这些年经历过的一些琐事,串在一篇杜撰出来的小说里;仿佛将回忆切成碎片,做成一套百衲衣,穿上它,化缘,云游。

1

三十年前,我拖着土气、笨重的行李,一个人走进北大报到。

在北大读了四年书,我沾染了不少北大专属恶习。比如,刚到北大几周,我就学会了如何在讲堂里把看不惯的领导、名家、大师嘘下台。那个年代,北大学生在台下嘘人,已到了神乎其技的境界。假如哪位领导低头念稿,官话连篇,台下嘘声会从C大调起势,三个八拍后,必有另一个声部降八度进入,遥相呼应。倘若某位名家答不出台下的提问,嘘声则从短促的半音音阶开始,营造一种慌张、摇晃的情绪,随即转入八分三连音为主的讽刺旋律。我不通音律,但乐于混在躁动而顽劣的学生里,今天嘘一个假权威,明天喷一个伪君子。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假如当年流行文身,我恐怕会把这十个字刺到前胸最醒目的位置。

大一时,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翻译家在图书馆报告厅批评《尤利西斯》某个中译本的翻译硬伤。老先生举了数十个例证,大概都是吹毛求疵一类。其中有一处,中译本模仿原著的文风,将“我撒尿”翻译成“我撒小水”。老翻译家表示这全无道理:尿,怎么能翻成小水呢?古今中外,没有把尿叫做小水的道理。小水,小水?little water吗?

三分之一的听众哄笑起来,其他三分之二不明所以。

我在哄笑中慢慢举起一只手臂。

老翻译家看到了我。他皱眉,耸肩,侧头,说,小伙子,你有什么问题?

我的语气有点儿玩世不恭。对不起,您讲错了。中国古人很早就用小水来代指尿液。《本草纲目》说,宽中下气,利小水,治血痢,解酒毒。这里的小水,就是尿。

北大老图书馆的报告厅原就不大,当天听讲的还有不少是教研或政工领导。因为我的提问,会场气氛一度冷到冰点。老翻译家在讲台上定格一分钟有余。现场极度安静,甚至可以听到隔壁自习室里一对儿学生情侣在低语。

半晌儿,老翻译家终于说,小伙子,你这么快就找到了《本草》的出处?你刚才是不是偷查了百度?

三十年后,老同学小欣对我说,你的记忆肯定出问题了。我们入学是1994年。那时,并没有一家叫百度的公司,恐怕也没人知道什么是搜索引擎。

我的记忆出问题了?我今年年近五十,自认身体和精神还都年轻。但孩子妈几乎每天都能找到我记忆力下降的证据。她说,你这是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

我清楚记得,去年百度开发者大会,我做了一件有个性、有担当的大事情。当时,我趁人不备离开座位,冲上讲台,将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递到正在演讲的百度创始人面前。

我说,您辛苦了,请喝水。

百度创始人皱眉,耸肩,侧头,说,小伙子,你有什么问题?

我上台送水是一片好心。但老同学小欣和孩子妈认为,那件事彻头彻尾,都是我凭空臆想出来的。

小欣说,你讲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没有一样能对得上。

孩子妈说,会场那么多安保,会让你轻松冲上台去?

可是,我坚持道,我至少去参加过百度的开发者大会,对吗?

不,你没有,孩子妈说,去年百度大会,你在美国出差。百度的开发者大会啥时在硅谷举办过?

2

百度这家公司与北大渊源极深。他们的第一批员工中,有不少都来自当年北大网络实验室的天网搜索项目组。那团队里,有个绰号叫西皮的学生与我关系不错。西皮之所以叫西皮,是因为他从高中起就酷爱京剧,无论有没有京胡伴奏,走到哪里都能哼上两句。夏天酷热,41 楼的水房一到夜间,就聚满了赤条条的男生用冷水擦澡。多数男生擦澡时喜欢整几句流行歌曲。但流行歌曲在气势上明显干不过京戏。只要西皮一进水房,甭管是崔健、谭咏麟,还是张雨生、刘德华,都会立马闭嘴。整个水房的共鸣空间,全部要让位给《牧虎关》的高旺,《桑园会》的秋胡或《四郎探母》的杨延辉。

西皮和我同在41楼住,但他在计算机科学,我在信息管理。那年头,北大提供给学生用的电脑大多是老古董,唯有计算机系的机房设备新、网络好,甚至可以用网景浏览器上网。借着西皮的光,我蹭了不少计算机系机房的使用时长。在那里,我大多时候都在打一个名叫《侠客行》的文字版角色扮演游戏。这游戏很屌,基本设定是金庸的武侠世界,地图大,人物多,开放度高。游戏的创始开发者网名方舟子,就是那个后来单枪匹马挑起华语互联网诸多公案,亦正亦邪、半痴半癫的网络怪人。

我沉迷但不擅长游戏,在《侠客行》里探险的经历乏善可陈。有一次,我和西皮边玩游戏,边讨论起金庸武侠里的爱情。讨论升级成争辩,争辩发展到争吵,最终闹到大打出手。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西皮说张无忌最喜欢小昭,我却说他最喜欢赵敏。这本是年轻人聊武侠时,俗到不能再俗的一个辩题。但西皮和我的讨论,并没在正题上停留多久,就很快跌入了失控的漩涡。

你恋爱经验少,不知小昭的好。说到这儿,西皮竟幽幽地端个架子,哼出冷门京剧《俊袭人》里的两句唱:呆公子小酒涡犹含怒意,我只得拥鸳被细语温存。西皮说,小昭就像袭人,这边厢温柔体贴,百依百顺,那边厢机智伶俐,善解人意。人生若能得小昭随侍左右,哎呀呀……西皮抬头望着机房天花板,整个人都要融化掉。

拉倒吧,我点醒他,袭人是个丫鬟,而且是个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狠角色。相信我,你谈女朋友,千万别找小昭这样的真丫鬟,也千万别找袭人这样的假丫鬟。真丫鬟当面给你递刀子,假丫鬟背地朝你捅刀子。

我不管,我就要小昭!你心爱的赵敏确实不是丫鬟,她是大小姐,是谁见谁怕,谁都伺候不了的大小姐。恋爱、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可不想在家里供一尊大小姐当菩萨。

瞧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子!我的赵敏赵大小姐可远比小昭懂情调。张无忌跟赵敏,那才说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既相爱,又相杀,既是对头,又是情人。你看他俩被困绿柳山庄钢牢那段儿,一个用计陷害,一个见招拆招,一步步斗到关键处,张无忌竟为赵敏脱靴挠脚。脱靴、挠脚,懂吗?这简直是爱到深处、恨到深处,升华成浓情蜜意的绝美设计。虐恋,虐恋懂吗?想想张爱玲的《色,戒》。那种滋味儿……简直了……难怪张无忌看到赵敏的玉足,就心头一荡,飘飘然腾云驾雾了。

我去!好恶心!西皮有些鄙夷。你好恶俗呀。挠脚那段,写的不就是变态恋足癖的痴心妄想吗?哦,哦,我明白了……原来你……没看出来呀……你就是个十足变态的恋足癖吧?

唉?!可别这么讲。我正色道,你要说我有恋足癖,那或许有些道理,但“变态”两个字,我可不敢当。恋足癖是癖好。称癖好为“变态”,就是歧视了!咱们人人生而平等。少数人的自由选择,必须得到尊重。恶意歧视小众癖好,是开历史的倒车!

你发神经么?现在是1996年!西皮怒了。别拿二十一世纪美国民主党的价值观跟我说事儿!你在今天,就是如假包换的大变态。你不仅变态,还诈骗。我倒是问问你,上个月从你那儿买的《金庸全集》,为啥一看到紧要情节,不是掉字缺字,就是前后页粘连。你说,你是不是进的盗版书?

你别逗了!你现在才开口问是不是盗版书?那你从我们宿舍取书时,怎么不问问为啥能250就卖给你呢?北京大大小小几十个校园,三联正版的《金庸全集》都是硬通货。原价688的带盒书,就没有低过七折的时候。凭什么我就神通广大,原装正版才卖你们250?

好呀,你终于承认你卖的是盗版了!一套盗版书,你进价不会超过150吧?居然敢卖给我们250?你小子也太黑心了!

我黑心?你说我黑心?你全北大男生宿舍问问去,还有人能给你这个价不能?化学系都卖了两年280了,是被我把价格打下来的好不好?我进价便宜?你有没有问过,我为了找到这么低的进价,磨破了几双鞋子?我从涿州跑到保定,从保定跑到沧州,从沧州跑到石家庄,一家家土坯房的印刷厂,我涎着脸跟人谈价格,好几次被看门的土狗撵着跑。

我就知道,你准是从河北黑印刷厂里进的货。你就是黑心、变态、大奸商!

行了,你可别在我们面前装好人了!我指着西皮吼出了声。你自己做的事情就不变态吗?你隔三岔五就借女生打掩护,溜进35楼女生宿舍,也不知在里面做什么勾当。35楼经常有女生打报告,在水房冲凉时撞见男生啦,挂在走廊的内衣不翼而飞啦……这些龌龊事儿,是不是都你干的?

呸、呸!我可是绝对的好人!不像你!你说说,每天提着打好菜的饭盒,在35楼后面鬼哭狼嚎,求女生开窗露脸的,是不是你?为了帮女生煮面,悄悄往女生宿舍里送煤油炉子的,是不是你?上个月,35楼里不小心踢翻了煤油炉,烧黑了一整扇门板。当时踢的炉子,是不是就你送进去的那只?

你先别管我!你先问问你自己,为了讨女生喜欢,你做过多少违法违规的事儿!去年大冬天,你是不是带着几个女生跑到学一食堂外面的大白菜垛那儿偷白菜?我得提前告诉你,过些年有个开心网。别人在开心网偷菜,那是玩游戏。你在学一食堂偷菜,就是违法!

呸、呸、呸!你能好到哪儿去!你跟女生躲在系里办公室不知鼓捣什么,忘乎所以,大半夜也不回宿舍,结果被锁在静园三院里整整一夜,俩人冻得跟孙子似的,这事儿咱们全楼的男生都知道。计算机和信管大半夜楼上楼下串宿舍开故事会,人气最火的八卦,就是你小子这件事儿。

3

我与西皮的争执,逐渐发展到互揭黑幕,相互谩骂,不久就演变成一场一边倒的拳打脚踢。

我这个人只爱在嘴上逞强斗狠,体格、拳脚是上不了台面的。西皮因为喜欢京剧,曾硬桥硬马练过几天真功夫。每逢春节联欢,西皮除了学唱花脸、老生,也常在计算机系表演《挑滑车》之类的武生戏。偶尔喝了酒,西皮还会展示他自己悟出来的黯然销魂掌和如影随形腿。那天,若不是围观师生积极劝架,我大概会被送进北大校医院,在病床上复习准备大二的期末考。

我跟西皮打架,也不全是为了口舌之争。当时,我们都在追心理系一个高我们一届的女孩子。那女生名字里有个“鹿”字,大家就管她叫鹿儿。鹿儿是艺术体操特长生,站在女生堆儿里,身段、腰肢、大长腿,真如鹤立鸡群一般,想藏都藏不住的。

西皮和鹿儿是老乡,占了乡音乡情的先机,总有借口约鹿儿出来——或是一起上自习,或是骑了自行车去逛天意小商品市场,或是大包小包给鹿儿带家乡土特产。我和西皮因为玩游戏混得熟了,有时就也参加西皮和鹿儿的饭局。起初以为自己是纯粹的电灯泡,本想蹭两顿饭就退避三舍。没想到吃饭时,鹿儿常有意无意用大长腿踢我。每次被大长腿踢一下,我就抬头看鹿儿的脸。多数时候,她都眯着眼睛,只顾和西皮说话。偶尔,她也会主动冲我笑笑,笑容里满是神秘。

我单约鹿儿出来,鹿儿也不拒绝,但仅限于跟我一起逛未名湖。

从鹿儿在的31楼出发,绕着楼前的科学民主雕塑转一圈,折向北,从邮局、银行、北新商店门前走到三角地,看会儿海报,聊聊八卦。然后,从燕南园跟学三、学四食堂之间的幽暗小径穿过,向东绕过哲学楼,再从图书馆东边一路经过化学楼、地学楼、文史楼、生物楼。到一教时,在东侧门廊那里找一条小径,沿水边石板路,可以转到未名湖边的花神庙。这一小段路上,偶尔能遇见刺猬和松鼠。接着,逆时针环绕未名湖,从博雅塔、一体,到红楼、钟亭、临湖轩,再从树影中穿行到南北阁,向南经过塞万提斯像,后面是勺园、佟园,折向东走过网球场,再转向南经过学五食堂,闻着学生澡堂的水蒸汽味道,逛回31楼——这一路全长2.96公里,平均耗时五十二分钟。二十多年后重走这条路时,我身上的iPhone 13记录了 6578步。

每次走这条全长2.96公里的校园环路,鹿儿跟我讲的话都不会超过一千字。

鹿儿对我的态度,是模糊和游移的。与西皮一起吃饭时,鹿儿为什么总用大长腿踢我,我不敢问。每次单约她出来,又大多是我在说话,她以听为主,偶尔笑笑,评论几句。我试着频繁且大跨度地切换话题,从萨特聊到萨德,从侯孝贤聊到巫启贤,从李宗仁聊到李元霸……她对任何话题的反应都出奇地一致,总是既感兴趣,又不太兴奋,偶尔瞪大眼睛表示惊讶。但继续聊几句,又很容易发现,她的关注点早已转移到了路边的某一株草木,或是天上的某一片云彩。

有时,在南北阁附近会遇到一位自言自语、骨架粗大、精神明显不正常的小伙子。鹿儿可能是因为学了心理学,对这位精神病人很是好奇,超过对我的兴趣。每一次,鹿儿总会努嘴示意,让我和她一起尾随那小伙子,保持八九米间距,以便完整听到那精神病人的独白。

这样的尾随,我们总共做了十一次。精神病小伙子像一个时空穿越者。他一边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边挥动手臂,对着面前的空气,用混杂了河北方言的北京话,有条不紊,滔滔不绝地发表见解。他的演讲主题包罗万象,但总是和北大校园有或多或少的关联。

最后一次尾随他时,他对着空气讲了个近乎玄幻的故事。故事开头,他说他一个人在柿子林摇柿子树时,瞧见一位身材清瘦,衣着简朴的东语系老教授。他帮老教授将一整箱旧书搬到朗润园十三号,累得一身大汗。老先生因此许诺他,可以教他一件本事作为酬劳。

精神病人对着空气说,那天,我就帮老先生搬了箱书,这连功劳都算不上,可他横竖非要教我本事。这老教授真是善人。可他要教我本事,我也得看看,他都会教哪样呀。我就问,您要教我点儿啥呀?

您猜怎么着?他说,他可以教我学吐火罗语。乖乖,吐火罗语是什么东西?您各位不知道吧?我那会儿也不知道!哎呦,妈耶,现在我可全明白了。吐火罗语呀,那了不得了!想当年,大唐西域,对,就唐僧取经走那地儿,地广人稀,鸟不拉屎。可在人家龟兹、焉耆、康居、月氏、大宛,到处都有能说吐火罗语的人,牧民、官兵、商人、僧侣……乌央乌央的。可是,没过多久,这语言它死掉了。听明白了吗?它咽气了,亡故了,撂挑子了,吹灯拔蜡了,嗝屁着凉了,死透了,死硬了!哎呦,妈耶,这语言它死掉了!

后来呀,一千多年后,一个英国军官,叫什么汉密尔顿·鲍威尔的,他走进新疆沙漠腹地。沙漠腹地,对,就沙漠的紧里头。那儿呀,有一座荒废好多好多年的月球基地。不是,不是月球上的基地。是月球上的人在新疆沙漠里建的基地。什么人?别,您别问了!您那点儿见识,铁定搞不懂!您就听我说就成。沙漠腹地的月球基地,来了一个英国军官。您说什么?虫卵?棺材?不对,既不是在基地里看见了圆柱形虫卵,也不是在基地里遇到了支锅子、翻肉粽的。英国军官他运气好呀,他居然找到了几片儿闪着佛光的千年白桦树皮,树皮上写着吐火罗语!

吐火罗语,听清了么您呐,就是那个老教授要教给我的吐火罗语!我的天儿老爷呀,他教给我吐火罗语,我就能读懂那几片白桦树皮。别人谁也读不懂。这世上,就我俩懂吐火罗语,这是多大的脸面!您说什么?您要问那几片白桦树皮上写了啥玩意儿?嘘……您轻着点儿。天机不可泄露。我可不能告诉您,那白桦树皮上尽是宇宙预言。往小里说,那叫上启河图洛书、下接超弦理论。往大里说,全世界的秘密都写在里面呢。

不,不能说,这事儿万万不能说。说了咱都要掉脑袋。比方说哈,您别看这会儿东北哪儿哪儿都是下岗工人,这白桦树皮上可是写了,以后东北可了不得了。三十年后,全中国,上至北京,下至海南,全都是东北人,都说东北话。电视上一男一女播新闻,就跟听二人转一样。哦,不对,白桦树皮上说了,三十年后,没啥人看电视机了,大家都看手里一个能放电视的小话匣子。小话匣子不仅能看、能听,还能钻进里面卖东西。就跟电视购物差不多。凡是长得帅,生得俊俏的,钻到里面,哪怕就卖点儿雪花膏、万金油,一晚上能赚个好几百万。在那小话匣子里卖东西,说东北话最吃香。不是,不是规定。您要非说四川话、广东话、湖南话,那也不犯法,关键是不好卖……

精神病人还没讲完,鹿儿就箭一样从我身边冲出,抬手揪住了他的袖子。

你说的白桦树皮、吐火罗语是不是真的?三十年后是不是人人都有钱,轻松就能赚个几百万?鹿儿高声说,你讲讲看,今后我该怎么做才能成功?白桦树皮上写了三十年后的事儿,那你肯定知道今后怎么才能赚大钱!

我愣在路中间好一会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鹿儿竟去追问一个胡言乱语的精神病人如何在未来赚大钱?这完全不在我当年的认知范围之内呀。而且,那天之前,我从没想过鹿儿竟是如此财迷、功利的人。我承认,是鹿儿的两条雪白、晶莹的大长腿迷倒了我。我跟鹿儿逛了二十多趟未名湖,连鹿儿的家境怎样,喜好如何,脾气好坏都摸不清楚,但每次只要看见鹿儿的大长腿,就觉得自己受了自古迄今所有美神的眷顾。我常在梦里把鹿儿的大长腿安装到阿芙洛狄忒或维纳斯身上,或者,干脆幻想嫦娥、西施、茜茜公主、苏菲·玛索都穿着与鹿儿一样暴露大长腿的米色工装短裤……

后来想想,鹿儿贪功利,是有不少征兆的。比如,她练艺术体操出身,我们一起逛到网球场边时,她经常把一条长腿直直踢过头顶,用标准的练功姿势稳定几秒,再将脚尖斜靠到网球场围挡上差不多两米高的位置。起初,我总以为鹿儿是看穿了我痴迷大长腿的心思,要给我发点儿福利。后来我发现,鹿儿可能更想吸引的是球场里正打网球的男孩子。那年头,学生普遍都穷,少数有实力的孩子也不敢在人前显山露水。但北大网球场大概率是个富家子弟的筛选器。尤其是刚进校门就装备了网球拍且会打网球的孩子,家境肯定不太差。

所以,鹿儿一听到精神病人讲吐火罗语的宇宙大预言,就赶紧冲上去刨根问底,这必定是她对财富的敏感使然。但那天,精神病人可能是被吓到了,无论鹿儿怎么追问,他只是浑身哆嗦,再也不肯吐出半个字。

鹿儿也伶俐。她迅速把精神病人拉到路旁,从地上捡了一段小树枝递给他,示意他在泥地上写字。精神病人就颤巍巍用繁体写下了三个大字——比特幣。

鹿儿问我,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不懂,但我知道比特是计算机术语,这仨字连一起,莫非是暗示学计算机的以后能挣大钱?鹿儿疑惑地摇摇头,思忖半晌。等我俩抬头起身时,早不见了精神病人的踪影。

打那儿以后,鹿儿决定不陪我逛未名湖了,我后来也再没见过会说吐火罗语的精神病人。我一个人逛到南北阁时,偶尔会瞅见一只骨架粗大,总是对着空气喵喵喵唠个不停的狸花猫。那猫见到我,也驻足朝我喵上一会儿,神情十分轻蔑。

4

鹿儿不再陪我逛未名湖,意味着我不是她当时的第一优先级。好消息是,西皮也一样不是她的第一优先级。鹿儿参不透精神病人写出的三个大字,也明显不相信我说的“学计算机的以后能挣大钱”。既然学计算机的前途未卜,她就无限期暂停了与西皮一起逛街、吃饭的活动安排。

十来年后,鹿儿承认,她最初对计算机行业的预测有失水准。西皮作为百度公司的第一批软件工程师,那时已在纳斯达克套现了员工期权,用挣到的钱买下紫玉山庄一套别墅,万泉新新家园两套公寓,还赶在北京开始购车摇号前,把一辆保时捷,一辆路虎买进了自家车库。

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早就结婚生子的西皮在离北大不远的苏浙汇单独请鹿儿吃了一顿饭。这个饭局是西皮和鹿儿断了联系近十年后的首次见面。无论是计算机的QQ群,还是心理系的 QQ群,都添油加醋地把这件事描绘成凤凰男的翻身爽文。有人说,西皮当场送给鹿儿一只装满首饰的香奈儿手包。也有人说,西皮故意给鹿儿看自己老婆孩子的照片,被鹿儿站起来泼了一脸红酒。

我非常清楚,那些全都是他们捏造的谣言。2008年,鹿儿确实是一个人在北京飘着,事业上也颇多挫折,但她那时是披荆斩棘的创业者,不可能成为凤凰男的背景板。

精神病人写出三字预言后,鹿儿就把她的所有精力花在了对未来尤其是原始财富积累的规划上。她去旁听了经济学院和光华管理学院的课程,还以学生志愿者身份争取到了许多大型活动的参与机会,以便在活动现场结识科学家、企业家、投资人、艺术家。她开始用近乎苛刻的挑剔眼光审视每一个试图接近并讨好她的男生。男生是不是有雄心壮志,是不是有关于未来的详细规划,是不是有足以支撑自己计划的富足家境或显赫的社交圈,这些都成了鹿儿反复评估的关键指标。

按鹿儿的择友标准,当时的我一无是处。不过,我并没灰心丧气。我的家境的确清寒,我也没有住在机关大院里的好朋友、铁哥们儿,但我有很不错的经商头脑呀。我从未给鹿儿讲过我倒腾盗版《金庸全集》的事,因为怕她对盗版一词有偏见。可无论如何,能卖好盗版书,也足以证明我对商业和营销的理解呀。

当初跟西皮吵架,西皮猜我倒腾盗版书的进货价是150。他肯定想不到,其实我从河北高家庄村吉祥印刷厂拿货的《金庸全集》,进价才96元一套。小半年时间,我在41楼宿舍里售出标价250元的盗版书共计27套,扣除我考察印刷厂的路费、伙食费以及把这27套书运进北大的费用共计740元,我自己净赚了3418元。这个成绩,在当年的北大肯定不算一流,但起码比那些大半夜卖啤酒、泡面、火腿肠的学生强多了。

鹿儿不再搭理我,只是暂时的困难。我很快就会让她回心转意的。我停掉了包括盗版书在内的所有业务,躲进图书馆,闭关十八天,全力钻研一个足以赢得鹿儿青睐的新商业模式。在外文社科阅览室,我找到了一本名叫《四方》的经管类书籍,作者是美国人,叫丹尼斯·克劳利。这本书推荐的把社交游戏与物理空间关联起来的新商业模式,一下子把我拉进了一个新世界。

我连夜行动起来,设计和启动我的新项目。用卖盗版书赚到的3418元做活动经费,我很快动员了北大爱心社、自行车协会、京昆社、桥牌协会、戏剧社等几个学生社团大约七十多人的力量。我请经济学院的同乡帮我设计和评估了具体的游戏和运营规则,拜托一起踢过球的中文系同学帮忙手绘、手写了运营物料,鼓动又黑又帅的学生合唱团团长找领导特批了我们的活动方案。几周后,名为“湖边”的北大校园友谊大联动公益项目正式启动。

项目启动的前一晚,我兴奋地跑到31楼楼前,向鹿儿汇报这个好消息。

你设计了一个公益项目?鹿儿将信将疑。

嗯,我充满信心地点着头。

明天就要启动?

明天一早。现在是万事俱备,蓄势待发。

每个人都能参与?

对,每个人,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都能参与进来。

我明天一早下楼就可以参与?我要在项目里做什么?

暂时保密。明天一早,你下楼就能看见写着“湖边”的项目标识。到时候,会有引导员告诉你,可以做什么,可以怎样做。而且,我设计的项目还会从赞助商、广告主那里获得收入。我们会把所有收入捐献给北大爱心社,支持他们做公益。具体的收入模式,也暂时保密。

这么神秘呀?鹿儿似乎来了兴趣。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似乎见到了不一样的我。

嗯,希望你喜欢。

太好了,我明早一定试试。

如我所料,鹿儿在第一时间就成了“湖边”项目的初始用户,并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彻底爱上了这个校园社交游戏。

项目名为“湖边”,指的自然是未名湖边。但项目的活动范围,覆盖了北大整个校园。任何一名北大学生,在北大的任何一幢建筑门口,或任何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地点,都会见到“湖边” 标识和身穿蔚蓝色T恤衫的“湖边”引导员。在任何一个引导员那里,每个学生都可以完成一项“湖边”项目里最最基本的任务——签到。

鹿儿早上起来,可以直接到31楼楼下,找蔚蓝色T恤衫的学生志愿者签到。走进学一食堂吃饭时,可以到最右侧窗口找蔚蓝色T恤衫的厨师签到。去三教上课时,可以在教学楼门厅,找蔚蓝色T恤衫的教工签到。每次签到,鹿儿可以领一张记录5个积分的小卡片。校园内,绝大多数地点的签到回报,都是5个积分。但一些有重大教育意义的场所,如蔡元培像、斯诺墓、校史馆等,签到回报高达15个积分。

通过签到来收集、积累更多积分卡片,是参与“湖边”这个校园社交游戏的最大激励,因为积分越多,你在项目所有用户中的位置就越高,你能在项目中做的事情就越多。

花5个积分,用户可以要求任何一处地点的引导员打开留言本,在本子上写下自己对该地点的感想或评论。当然了,只要不违法违纪,你的留言也可以是任何你想讲给朋友或陌生人听的内容。很快,“湖边”项目分散在校园各处的留言本,超越《参考消息》,变成了学生们课余最爱的读物。在学生理发店,你可以读到“薛师傅的手艺更好些”“我去我头发怎么这样了”“你们知道什么叫杀马特吗”之类的留言。在三教楼下的篮球场,留言里多是“中文系寸头女生好帅”“有人捡到寻呼机没?归还有重谢”“安红我想你”这样的风格。未名湖边的留言则更多“我的感伤穿越她的背影”“摇曳浮萍的水,拨动心弦的风”这种不咸不淡的朦胧体。

两个或多个同学可以到引导员那里,注册成相互关注的好友。这时,花费10个积分,你可以请引导员帮忙查阅你某个好友在该地点的签到记录。如果你积分足够多,腿脚足够好,你完全可以花上大半天时间走访每一位引导员,从他们的记录本上,还原出好友的全部行踪。如果肯花30个积分,你还可以请引导员及时向你汇报某位朋友未来的签到事件。比方说,假如我在图书馆自习室申请订阅鹿儿的签到事件,那么,只要鹿儿仍与我保持好友关系,她在图书馆自习室每次签到、留言时,我的寻呼机上就会收到提醒消息。

鹿儿爱死了留言本、加好友、签到提醒这三大功能。

有一天夜里十点来钟,鹿儿竟跑到41楼楼下,用小石子砸我们207宿舍的窗户。在同宿舍学生的一片哄笑中,我急匆匆套上长裤,披件外衣,趿着拖鞋跑下楼。

快来,鹿儿笑得爽朗。她说,跟我走,带你看我在“湖边”的留言。

鹿儿拉住我的手,奔向艺园的签到处。留言本上,赫然写着鹿儿的一句话:我是鹿儿,我自由啦!

我看看留言,看看鹿儿,不明所以。鹿儿对我挤挤眼,拉住我继续跑。

我们跑过校医院,那里也有鹿儿的留言:我的身体对我说,我爱你!

接下来是第二体育馆,鹿儿在那里的留言本上写:你见没见过凌晨四点的北大?你想不想拥有整个世界?来吧,我在未来等着你!

我们一直跑到生物楼,鹿儿在留言本上画了一只小老鼠,旁边写:我们都是爱情的小白鼠!

我们跑到未名湖石舫旁,留言本上是鹿儿特有的隽秀字体:我在湖边想着你!

其时已是深夜,湖岸阵阵凉风。我的心暖暖的。鹿儿喜欢“湖边”,还牵我的手。莫非,这是我闭关十八天修来的福分?

“湖边”系统太好玩了!鹿儿对我说。

谢谢!你喜欢,就最棒了!我的手微微颤动,说,设计“湖边”项目,就是想让你开心呀!

真的吗?鹿儿的眼神里闪着光。她抓住我两只手,把我拉到身前。湖面的凉风不再冰冷,鬓边的柳叶也不再恼人。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端详我的面庞。我觉得人生二十年里,风雨也好,起伏也罢,都是为今夜准备的。

我与鹿儿愈来愈靠近,我的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就在这时,鹿儿的寻呼机响了。她身子一挣,像是从梦中醒来,迅即丢开我的手,转到一边去读寻呼机的液晶屏。

快看,鹿儿回过身对我说,国政系的学生会主席刚刚在生物楼签到了!他看见了我的留言,还写了回复。记得吗?我写的是,我们都是爱情的小白鼠。他刚回复的是,让爱情来得更猛烈一些吧。哎呀,好浪漫呀。你设计的好友签到提醒,真是“湖边”的神来之笔!

嗯,确实,签到提醒,是我想了好几天才想出来的点子。我嘴上答着,内心迅速降温。国政系的学生会主席是哪个?我心里暗自想,他长得帅不帅?鹿儿和他什么时候加的好友?鹿儿在“湖边”到底加了多少个好友?她写那么多留言,一天可以收到多少男生的签到和回复提醒?有多少男生通过留言和回复向她献殷勤?我是项目的架构师和负责人,我有权去翻查鹿儿在项目中的一切使用记录。可是,我不能!这样做很卑鄙,是侵犯用户隐私……

怎么,你不高兴吗?鹿儿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她重新抓住我的双手说,“湖边”设计得太棒了。求你了,让我来参与项目运营吧。我能做很多事。你不是说,“湖边”还有赞助商、广告主吗?你把商务拓展这一块儿交给我吧。我读了商业和营销课程,保证能让咱们“湖边”的公益收入直线上涨。

啊……你要……赞助商和广告主拓展……好……好呀……我们正缺人手呢……就你来吧,明天就开始。我结结巴巴,答应了鹿儿的要求。鹿儿已经抓住我两只手,还说出“咱们”二字了,我就是有天大的意见,也必须把她想要的全给她呀。

那一晚在未名湖边,我内心是酸楚、焦虑和不安的。那种感觉,仿佛一片从枝头飘落的枫叶,一边沉浸在赏秋人的真诚赞美里,另一边又忘不了等待自己的寒冷天气、潮湿泥土以及朽败成灰的宿命。

5

鹿儿如愿担任了“湖边”项目的商业拓展总监,负责联系更多赞助商和广告主。没多久,“湖边”的用户就发现,签到时增加了不少有趣体验。在北新商店,引导员会热情向男生介绍主流款式的搪瓷饭盒、军绿挎包,向女生推荐新到的洗面奶和卫生巾。在一教附近签到时,引导员会直接把还没吃早饭的学生领到流动包子摊前。如果在西语系签到,引导员会推荐几本外语教研出版社的双语字典。类似的商家合作与选品,都是鹿儿来决策。商家根据实际转化的交易量,向“湖边”项目支付广告费。当然了,所有收入,最终都被捐赠到公益事业。

鹿儿很快就成了“湖边”运营团队里的头号明星。来自不同社团、不同专业的学生志愿者都喜欢聚拢在鹿儿身边。鹿儿不但有艺术体操健将的气质魅力,还能给大家分享商业拓展时的所见所闻,比如见了哪些大品牌的企业家,偶遇了哪几位帮品牌代言的大明星。鹿儿在经管方面的知识储备也足够扎实,可以成为志愿者们的半专业顾问。慢慢的,“湖边”运营团队的同学遇事更习惯去请示、咨询鹿儿,而不是作为项目设计者和创始人的我。

我乐得自己变清闲,也喜欢看鹿儿让“湖边”的每日活跃用户持续增长。有人提醒我,鹿儿所做的一切远超她商业拓展总监的身份。我却对自己说,鹿儿喜欢“湖边”,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她喜欢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好了。当时的我固执地相信,即便鹿儿在“湖边”结识、交往了许多帅气、能干、家境好的男生,但我在她心里,肯定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因为我是 “湖边”项目的总设计师嘛。

直到第二年初春,鹿儿又把我约到了未名湖边。我们坐在花神庙前的长椅上看晚霞,还开了一瓶燕京啤酒,庆祝”湖边“项目的公益捐赠款达到每月一万元。随后,鹿儿提出了一个我之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鹿儿对我说,“湖边”现在是校园公益项目。等我们毕业后,是不是能用类似模式,做一个真正的商业项目?比如,从北大的“湖边”,推广到遍布北京的“路旁”,再到覆盖全球的“海上”?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不知道。我做“湖边”,就很单纯想证明我也有商业头脑,也有设计新模式的能力。毕业后的事情,我也没多想。系里要保送我上研究生,也许,我乐得在学校里多混几年,迟些再找工作?

你知道吗?鹿儿耐心对我说,已经有几家国外投资机构找到了我。他们对我说,未来是互联网时代,所有线下的商业模式,都会变成电脑上的线上业务。我们的合作品牌里最大的那几家,比如北冰洋汽水,安乐卫生巾,外语教研出版社,都希望我们扩大规模,变公益项目为纯商业项目。

我抬头看鹿儿,看到她坚毅的目光。她说的,可能是对的,我心里想。但商业化和全球推广,在我看来都是太遥远的事情。眼前最能触动我心房的,还是鹿儿在晚霞映衬下的两条大长腿呀。

我不懂什么是投资,我如实对鹿儿讲,但你说的肯定没错。你的水平、眼光都远超过我们所有人。其实,我不太在乎“湖边”的未来怎么样。鹿儿,你相信吗,我心底更加在乎你。如果不是你一心钻研经管知识,关注商业创新,我也不会钻进图书馆去设计这么个剑走偏锋的” 湖边“计划。你喜欢“湖边”,我就超级满足。你能借“湖边”注意到我,认可我的能力,这就是我最大的目的。我知道,我长得不帅,也没啥背景、关系,可我的头脑还行,对不对?

对呀,你的“湖边”,简直是个天才设计!鹿儿夸我道。

这么说,你觉得我是天才,你觉得我也有未来?我红了脸,大胆说,鹿儿,有那么多优秀男孩子追你。那,我在你心里,能排到什么位置?

鹿儿眨眨眼睛,迟疑了两三秒,然后略带无辜地拉住我的手,笑着说,傻孩子,他们怎么能和你比?你对姐姐的好,我永远记在心里。你聪明绝伦,才华横溢。你设计出天才的校园社交规则。盖茨说,互联网是未来之路。但在姐姐心里,你的“湖边”,才是未来信息高速公路上最有价值的那辆车。

鹿儿说着说着,看似无意地把我的手按在她的大腿上。我的脖子涨红起来,呼吸愈来愈急促。

鹿儿把嘴唇凑到我耳边,像真正的情人一样呢喃道,你就听姐姐一次。投资人、合作伙伴都特别支持姐姐去把这个项目商业化。咱们的所有合作方也都希望我能来统管“湖边”的运营。姐姐知道,你喜欢姐姐。姐姐也知道,你也不确定项目的未来。这样吧,你把“湖边”全权交给我,我不但会运营好今天的“湖边”,还会让未来的“路旁”“海上”成为比微软还强的成功企业,去美国上市。你的好,姐姐心里记住一辈子。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们读书、恋爱的时代,还不流行“发好人卡”的说法。我自己对女生惯用的小手段也知之甚少。在未名湖边的长椅上,我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对鹿儿表白,或者,鹿儿的话算不算接受了我的表白,但她在我耳边吹气如兰,还把我的双手按在梦寐以求的大长腿上——这一刻,我哪里有勇气说半个“不”字?

我大方地说,行,“湖边”项目,明天起就转交给你全权负责吧。

你真好!鹿儿托着我的后脑,飞快地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

鹿儿这一吻,让我登时躁动起来。我的大脑彻底进入空白时间。就像每个喝醉酒断片儿的人一样,我完全不记得后面发生的一切。按照鹿儿事后的叙述,我当时兴奋地站起身,围着花神庙转了好几个圈,又浑身陶醉地对着湖面,高声朗诵了两句宋词,似乎是“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这两句。紧接着,我在鹿儿和散步者的集体注视下,大踏步冲向湖边,从大青石上纵身一跃,用一种蠢笨至极的姿势跌落在并不太深的湖水里。

6

公元1997年的初春,我主动跳进仍相当冰冷的未名湖水,十几分钟后,才被围观的北大师生拽上岸来。这一事件甚至被北大校园广播站当做奇闻轶事,做了深度报道。鹿儿也借着我落水后得了重感冒的时机,从我手中彻底接过了“湖边”项目的全部管理和运营权。

至于花神庙边,日暮时分的对话,鹿儿从未承认我曾对她当面表白。她觉得,她之所以亲吻我的额头,也主要是出于姐姐对弟弟百般欣赏和爱护的心态。

你怎么能误会我的意思,还做出跳湖的蠢事呢?你真是太可爱了。鹿儿后来对我说。

我太可爱了?这就是鹿儿对我那天出格举动的全部评价?

我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再也没有了设计新项目,或是改进“湖边”的任何想法。我乐得自己与“湖边”项目断绝所有关系。在校园里遇见鹿儿时,我会像普通朋友一样和她打招呼,偶尔也会询问“湖边”的近况。但除此之外,我和她渐行渐远,彻底成为两根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老同学小欣和孩子妈都知道我和鹿儿这段陈年旧事。她们经常一起揶揄我当年在感情方面的幼稚和懦弱。

小欣对孩子妈说,他这个人平时是挺聪明的,但一遇到感情上的事儿,就一个字——怂!

孩子妈点头说,你太抬举他了。他那天跳湖弄得满校皆知,哪里是一个怂字就能概括的。他那时为了追美女,算是傻出天际了。

2008年西皮请鹿儿吃苏浙汇时,鹿儿的事业并不顺利。

鹿儿早我一年毕业。她真如自己所计划的那样,毕业前夕就在一家北美投资人的支持下,将 “湖边”项目升级成“路旁”,去掉公益色彩,走出北大,专心做商业化运营。很快,她又把原本线下运营的模式改造成与桌面互联网融合的高科技项目。经营范围也快速打入北上广深四大城市,拥有了百万规模的用户群。

2008年是移动互联网蓬勃发展的第一年。鹿儿的“路旁”遭遇了桌面平台向移动端转型的产品挑战,以及来自竞争对手的巨大压力,商业上屡遭挫折。2009年,鹿儿不得不将“路旁”的资产折价卖出,以清还所有债务。当时,她还给我留了一条短信,我并未回复。后来,她一个人到美国硅谷打拼,加入了一家华人科学家主导的风投机构。

值得一提的是,在硅谷,鹿儿终于真实接触了当年精神病人写在南北阁附近泥土地上的三个字——比特币。她所加入的风投机构从2017年开始就不断加仓比特币,投资虚拟货币交易所,一时间,风头盖过了a16z等老牌硅谷风投。

我再次见到鹿儿,是在2023年,疫情结束,中美恢复部分航班之时。毕业后,我在科技圈摸爬滚打多年,至今仍是一名朝九晚五的软件工程师。那次去硅谷,是为了参加一个科技会议,而鹿儿是那个会议的特邀演讲嘉宾。会议间隙,我约鹿儿第二天在桑尼维尔的星巴克见面叙旧。

7

上午十点,桑尼维尔的星巴克。我要了一杯红茶,鹿儿要了一杯美式。

鹿儿把手机递给我,让我看一桩新近发生的华人工程师杀妻案。涉案夫妻是一对儿北大计算机系毕业,很早就留学美国,然后一同在硅谷大厂工作的伴侣。他们结婚多年。邻居反映二人平常多有矛盾、争吵。事发当晚,丈夫无端质疑妻子手机里的聊天记录。二人争吵后不久,丈夫变得暴躁异常。他先是对妻子重度家暴,然后在妻子收拾行李,要搬出去住的时候追上去用拳、肘、膝盖狠命击打妻子导致她最终死亡。事后,丈夫先尝试用餐刀自残,但还是选择了自首并被警察抓获。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和审理中。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案子?我问鹿儿。

假设,就假设啊,如果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你和我从北大毕业,就像他们一样留学美国,再组建家庭,我们之间会不会也搞出命案来?鹿儿笑着问我。

我笑了,先是开怀大笑,然后有点尴尬地屏住气,终又畅快地笑出声来。

我说,即便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也是个怂人。我既没有胆量也没有力气和你吵架,更不会杀人。如果平行世界有类似的命案,那也许主人公是西皮和你吧。至少,西皮是真会拳脚的。

你说西皮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杀了我?鹿儿问。

也许。我觉得有点儿合理。他当年,特别喜欢你。但你其实不是他真心喜欢的类型。

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也知道我不适合他。在平行世界里,也许我们俩就凑合过了呗?那,为什么不是我杀了他?鹿儿喝着咖啡,轻轻摇晃大长腿。

那我倒要听听,你会如何杀了他?

很简单呀,你听听我这个故事设定怎么样。鹿儿说,2008年西皮请我吃饭。那时,他财务自由,有家有娃。我孤身一人,创业打拼,诸事不顺。但我有接近满分的颜值,还有你们俩魂牵梦系的大长腿。西皮在吃饭时旧情复燃,向我求爱,还愿意帮助我清算当时的“路旁”公司,资助我到北美发展。我先飞美国。西皮很快就办好了离婚手续,把孩子留给发妻,只身赶到这里相会。

嗯,这个转折不错。那在另一个世界里,你和西皮结婚了吗?

对呀,在那个世界里,我与西皮结婚,主要是因为被他感动,而不是真正爱他。我和他一起进入风险投资行业,一起从2017年开始重仓比特币。对了,比特币,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听到比特币的情形吗?

我忘不了。我笑着说。

我们一起重仓比特币,一起被巨大波动勾起贪欲,一起用十倍杠杆玩资本赌局。结果,2018 年底,我们是爆仓最惨的那只华人基金。基金创始人深受抑郁症困扰,自杀离世。我和西皮陷入家庭债务危机,终日争吵。

我听得入迷,一时竟忘了鹿儿说的只是虚构的故事。

你说,我和西皮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大概率会夫妻反目。无论多小的理由,只要争执起来,两人都会歇斯底里。你知道的,心理学里专门有研究歇斯底里的分支学科。越是像我这样学过心理学的,身陷时代和家庭漩涡,是不是越容易狂怒杀人?

我信服地点点头。

鹿儿看着我,眼神越来越犀利,越来越可怖。

她假装凶狠,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杀——了——你——

我倒吸一口凉气,看看鹿儿,想起很多年前,在图书馆挑战权威老翻译家的那个下午。

老翻译家被我问住时,全场鸦雀无声,甚至能听到隔壁自习室里一对儿学生情侣在低语。我记得,那对儿情侣中的女生假装凶狠,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对男生说:我——要——杀——了——你——

半轻人
王咏刚,笔名半轻人。科普,教育,科幻,随笔。不趋同,不定期。